日子过得快,一转眼, 白锦绣搬出来已经好几天了。
和走进来就嫌弃的张琬琰相比, 白锦绣的心里倒十分满意,尤其是, 只要想到聂载沉每天就在和自己不过一墙之隔的地方做着事, 她就觉得这地方简直太好了。
嫂子和管事他们只是粗粗帮她收拾,居住的细节和摆设,全靠她自己了。搬进来后,每天早上她送聂载沉出门去司令部后, 自己只要一有空, 就忙着布置屋子。她给聂载沉设计了一个书房, 还专门准备了接待访客的会客室——经常会有访客到来,有他的, 也有找她的。她还打算着屋子布置完,趁开春, 过两天再在庭院里种些花草,这样只要推开窗户,就是满眼的绿意。
先前她一直在参与的女子中学终于筹办完毕, 定了校址,也开始招收第一批的女学生。这天要去学校参加招生宣传活动。
她有两辆汽车, 但现在广州街头开汽车实在招眼,因为聂载沉的缘故, 她也不想太过招摇了, 就没让司机开车送。
这是民国成立后广州开办的第一间综合女校, 因为她的参与,很受社会关注,教育官员和报纸记者都来了,她一到学校,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忙忙碌碌,到傍晚才完事。她婉拒了校长等人的相送,走出来的时候,身边跟了几个女学生。
白锦绣鼓励她们好好读书,往后争取获取奖学金,像男子那样出国留学,开拓视野。女学生们十分憧憬。
白锦绣和她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口,无意间抬眼,忽然看见校门外的边上角落里站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在等人,且瞧着等了有些时候的样子。
他在看着自己,脸上带着微微笑容。
是聂载沉!
早上两人分开时,他没说今天要来这里接她的。
在搬过来之前,白锦绣想着往后找他可方便了,想去就去,几步路就到。但现在真的搬过来了,她反而不好意思无事去司令部随便打搅他。现在突然在这里看见他,立刻和女学生们道别,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真的很不争气,结婚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不过是来接自己而已,她竟然还挺激动的。
大概是他平时太忙了,对于她来说,这真的是个小惊喜。
白锦绣奔到了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你没事了吗?”
“我从外头回来,没事了,过来接你。”他望着她微笑道。
白锦绣嗯了一声,满心欢喜。
聂载沉看了眼那几个停在学校门口还不肯走不停地看着这边的女学生,叫随行的警卫先回。
“回去了吗?”他问她。
怎么可能?难得他有空。
白锦绣摇头:“我想去逛街。你陪我!”
他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
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是他第一次陪她逛街。
“我们走吧!”她高高兴兴地说。
他要走了,却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学校。
“你看什么?”她立刻问。
他起先不肯回答,经不住她逼问,终于说:“也没什么。就是刚才在这里等你,看到你出来,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去接你的事。当时没想到……”
他停住,不说了。
白锦绣也跟着回头看了眼身后,顿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当时她本来就心情不好,又把他当成大哥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对他趾高气扬,根本就不屑一顾。
她也是没想到,后来她怎么就那么喜欢他,还非要嫁给他不可。
她见他望着自己,目光带着淡淡笑意,不禁疑心他在嘲笑自己,恼羞,抬脚重重踩了一下他,在他的皮靴面上留下一片自己鞋底的印痕,这才转身跑了。
他笑,追了上来。
天渐渐黑了。白锦绣拉着他先去吃了东西,再逛城隍夜市,到了晚上九点多,又吃了顿宵夜,最后一手拿了只彩纸糊的风车,一手拿着枚糖人,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住的地方。
一走进大门,她就停住。
“我从没走过这么多的路!我的脚要断了!我实在走不动了!聂载沉你抱我进去!”
从白家跟来这里的门房开完门,人还在边上没走。
聂载沉看了一眼,没动。
“快点啊!我真的要站不住了!”她顿了下脚。
聂载沉不再犹豫,立刻抱起了她。
门房赶紧背过身,闩好门,躲进了自己的屋。
聂载沉抱她走了进去,一脚才跨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将她狠狠地摁在了门后的墙角里。
门枢被她的背撞了一下,发出粗重的“咯吱”之声。
屋里没有亮灯,黑漆漆的,风车和糖人掉在了地上,黑暗中,传来两人渐起的喘息之声。
……
已经下半夜了,外头的风忽然大了,仿佛要下一场夜雨,远处夜空还起了阵阵的春雷之声。
白锦绣却还没有睡意,躺在他的怀里,和他描述着自己对庭院的规划。
“……前些天我嫂子嫌院子里有棵槐树不好,说什么口木为困,要砍掉,我不让,她说再种一棵。我说要种就种三棵好了。知道为什么吗?周礼说,周王家的院子里三棵槐,好方便太师太傅太保上朝找准自己的站位。你说槐树吉利不吉利?咱们也学学周王好了,干脆就种三棵吧。”
“……我还要再种些芭蕉。我小时候画画,可喜欢画芭蕉了。郑板桥写过芭蕉,说,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我小时候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就觉得好美。你想,一叶才舒,一叶又生,芭蕉真的是叶叶多情,相思不尽……”
她起先还能听到他嗯嗯地应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没了声音,只剩下她自说自话。
她转头,见他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然后关了灯,卧在他的身边。
快要下雨了,风变得有些大,不知道哪扇窗棂之前还没完全修好,被吹得发出一阵微微晃动的咯吱之声。
明天得再叫个人来检查下窗户。
白锦绣渐渐也困了,闭上眼睛,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忽然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门房的说话声:“聂姑爷,聂姑爷,外头有人找……说有人命关天的急事……”
门房声音很轻,聂载沉没反应。白锦绣推了推他。
门房在外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立刻醒来,一下坐了起来,下床走了出去,很快回来。
白锦绣见他神色看着有点怪异,心里不安,坐起来问他:“怎么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他一边穿衣,一边说:“绣绣,刚才是城北夜守的士兵来找,说城外有人要入城,说是有人割脉自杀,流了很多血,快死了,城外没治的地方,求放他进来找人救命。报出了我的名,士兵就来通知我。”
“自杀的是小玉环,来的人是她的跟班。我去看看吧。”
他很快穿好衣服,顿了一下,望着她道。
白锦绣诧异无比,也不知道那个小玉环怎么就突然出城,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残,心里的下意识念头就是不让他去。但他已经穿好衣服了,听起来也挺严重的,那一句“不许你去”就说不出口了。
“好吧,你去看看吧。”
白锦绣故作大度,答应了。
“开车去吧,方便点。”
她又说道。这是真的在心疼他了。
他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走过来让她躺回去,替她盖好被子。
“我放心,我尽快回来,你先睡。”
他走了出去,很快离开了。
……
聂载沉开着车,很快来到城北,让人打开城门。小玉环那个名叫阿金的跟班看见他现身,噗通一声下跪,磕头道:“聂大人,求求你了,帮忙救命,她一出城就病倒了,上不了路,躺了几天,昨晚一时想不开,拿刀割了手。小的实在是没办法……流了一地的血,真的快要死了……”
阿金一把鼻涕一把泪。
聂载沉让他起来,也没问别的,问人在哪里。
“旅店掌柜嫌晦气,我就背她出来,想找人救命,人就在这里……”
阿金飞奔到路边,抱起被铺盖卷住的人,跑了过来。
聂载沉让他把人放进车里,载着送到了城里的一家西医医院。
医生闻讯赶来,立刻召人紧急救护。聂载沉等在手术室外,听着阿金替小玉环求情:“聂大人,你千万不要怪她。她真的很不容易。孤身一人,好不容易在戏班里算是站住脚了,又得罪了白……”
阿金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聂载沉眉头微蹙,一语不发。
医生在抢救室里忙碌了许久,终于走了出来,说人失血晕厥,但好在伤口后来凝固,现在救回来了,情况稳定,等苏醒过来,住院观察下,再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聂载沉向医生道谢,看着小玉环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着送进病房。
她还没苏醒。
聂载沉没有马上离开,继续在外头等待,一直等到天快亮,终于听到里头传出一阵动静,阿金从病房里奔了出来:“大人,她醒了!”
聂载沉抬眼,见小玉环仿佛要坐起来,走了进去。“躺下吧,不要起来。”
“多亏大人他送你来这医院,救了你。刚才大人一直在外头等着你醒!”阿金站在一旁,欣喜地说道。
小玉环已经病了几天,瘦削了许多,现在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也慢慢地浮出了一缕淡淡的血色。
她眼睛湿润,凝视了他片刻,挣扎着爬了起来,要向他磕头,颤声道:“因为我,劳烦大人你了,恳请大人见谅。”
聂载沉让跟班扶她躺回去。她不躺,仍是跪着,说完话,眼泪就落了下来。
“怎么回事?忽然要去北边?”
聂载沉问她。
她慢慢低头,没有开口。
一旁的阿金小声说:“前些天,白家少奶奶忽然找了过来,不让她待广州了,要她去北边,班主不敢不从。她出了广州就病倒了,病了好几天,一时想不开,这才割了手……”
阿金说着,小玉环的眼泪不停地落。
聂载沉没说话。
她哽咽道:“大人你千万不要见怪。先前我去找你,也是被班主逼的,并不是故意要给大人你添乱子。现在这样,我真的不怪别人,都是我自己的命……”
她抬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
“大人,她从没去过北边,很是害怕。求大人再帮个忙安置下,往后再慢慢寻个新的出路。”
跟班又跪了下去。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道:“少奶奶这样的安排很好。等身体好了,你就照她说的去吧。我会再派个人送你。等习惯了,南北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小玉环慢慢地放下了掩面的手,睁大眼睛看着他。
“大人……”她忽地失声痛哭,眼泪掉个不停。
聂载沉看着她:“有件事你需要明白,我救你一次,救不了你一辈子。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太太还在家里等我,我回了。你遵医嘱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走出了病房,很快就将身后的哭声给抛了下去。
……
他走后不久,伴着一道从头顶压过的春雷声,天就下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大风刮得窗户不停摇动,咯吱咯吱作响,听着仿佛就要掉下来了。
忽然伴着一道轰雷之声,电灯眨了几下,灭了。应该是司令部前头的电路出了什么问题。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白锦绣害怕,哪里敢下床,用被子把自己的头紧紧地捂住,人缩在床角里,心里只盼他能快点回来。
风雨刮了一夜,天明才停歇下来,熬了一夜的白锦绣,从恐惧中陷入了猜疑和焦虑。
那个小玉环干嘛要自杀?她是不是死了?或者没死,缠着聂载沉不让他回来?
她心里跟猫抓似的,万分难受,懊悔自己昨夜没跟着他同去,听到外头发出了动静,女佣起了身,在外头打扫昨夜被大风吹落的枝叶,自己哪里还躺的住,也爬了起来,往身上胡乱裹了件披肩,打开门,趟过淹了积水的院子,来到大门口,打开门,不停地朝外张望。
大概五点半的时候,他终于开车回来了。
白锦绣松了口气,急忙迎他进来,顾不得换去脚上的湿鞋,问他:“怎么样?不会是死了吧?”
他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我送她去医院了。醒了。休息几天就没事。”
“没事就行。真是的,好好的自杀什么……”
真不想活了,要死也不跑远点。害他大半夜地冒着风雨跑出去,自己又担惊受怕了一夜。
白锦绣抱怨了一声,也懒得问缘由。
“就这一次!我可跟你说,下回她要是再闹什么自杀,死了我也不让你再去!关我们什么事?”
他又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你累了吧?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他摇了摇头,说早上还有事,不睡了,等下就要出去。
“那你饿了吧?你等等。”
白锦绣跑了出去,催厨娘赶紧去做早饭,自己也在一边打着下手。
早饭很快做好,白锦绣陪着他一起吃。他很快吃了碗粥,放下筷子。
“还要吗?”
他摇头。
“你怎么吃这么点?不行!再吃一碗!”
白锦绣亲手又替他添了一碗。他吃了。白锦绣托腮看着他。
聂载沉再次放下了筷子,看着她,迟疑了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白锦绣这才终于觉察到他似乎有话,就问:“你怎么了?有事?”
聂载沉想了下,最后还是决定提一下。
他说:“绣绣,小玉环的事,现在过去了。往后你再也不要放心上。你也放心,我不会和她或者别的任何女人有不该有的任何关系。”
他顿了一顿。
“但是,我也希望,你往后不要再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人。有事的话,你和我说,我会解决的。”
白锦绣愣住了。
他的语气温和,但是她还是觉察到了他话里隐隐的责备。
“我怎么逼迫人了?”她问,一脸的困惑。
“嫂子前几天去了戏班,要她离开广州去北方。你知道的吧?”
白锦绣一怔,突然明白了过来。
难道是嫂子知道了什么,替自己把人给赶跑,然后这个小玉环想不开自杀?
她张了张嘴,沉默了。
聂载沉见她这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赞同她用这样粗暴甚至可以说是仗势压人的手段去赶走她讨厌的人。但是对着这样的她,他又实在没有办法。
他无可奈何,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说:“算了,没事了,下次有事,先和我说一声就行。我先走了。你再去睡吧。”
他回到卧室,换了身衣服,戴上帽子,回头见她跟了进来,双手背后,靠在门口盯着自己,一脸倔强的表情,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哄她去睡觉。她站着就是不动。他就抱她躺在了床上,给她脱鞋盖好被子,这才走了出去。
白锦绣压下心里涌出的伤心和失落,躺在床上发呆了片刻,爬起来换了身衣裳,叫司机开车送自己去西关白家。
汽车开到大门前,她看见之前被她从古城叫去办事的阿生站在门口,身上背了个行囊,风尘仆仆,看着刚刚才到似的。
“小姐!我回来了!我过去,见到聂姑爷的母亲了!”
阿生听到汽车开近的声音,扭头,见白锦绣从车里下来,跑了过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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