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整座小镇都散发着暖融融的喜气。邵城在小巷靠边,让路给一群小孩拎着炮仗嬉笑着跑过。陆家大堂的门敞开着,邵城一进来就看到陆斐然正在磨墨。
陆斐然裹着一件崭新的酒红色羽绒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奶白色的围巾。
邵城心想:不正是之前陆奶奶一直在织的围巾吗?果然是给陆斐然的,可真适合。再仔细打量,陆斐然脸色白里透红,嘴唇也是红润润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帽檐蓬松的毛边衬的,一张脸看着愈发的小,像瘦了。邵城再定睛看看,觉得他就是瘦了,心疼极了,打算回去多买点补品给陆斐然吃。
陆斐然裁好红纸,刚写了两句,眼角瞟到邵城走到自己旁边,一笔就歪了,不好意思地遮了遮:“啊,我字不是很好看……”
“挺好了。”邵城哄他。端正是比较端正的。
陆斐然把笔递给他,“你来?”
邵城不客气地接过去,思忖片刻,干脆地下了笔: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横批:万象更新。
陆斐然瞪大眼睛瞅着邵城,像又发现新大陆,赞叹说:“你的字真好看。”
邵城笑笑,“就写这一个吗?”
陆斐然说:“再写几个吧,院子里面的门也要贴的。”
邵城回忆起上辈子他们一起过年的时候,竟然也不是冷冰冰的,也是他负责写对联。邵柔整日围着陆斐然亲热地喊“陆叔叔!陆叔叔!”,明明给她发红包的是自己这个亲哥啊。而且为什么喊“陆叔叔”啊,弄得陆斐然大了他一辈似的。
这天陆斐然也会带点笑意,张罗着整一桌年夜饭,对他说:“先说好,我们这几天就不要折腾啦,过年了我得有个好心情。等过段时间我再和你吵架。……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
不管生活对他有多不公平,他也不会自怨自艾,而是积极地面对。
过了会儿,陆斐然拿了浆糊过来。
邵城赶忙过去,“我来贴吧。”
“然然,你去端凳子。”陆爷爷不客气地使唤陆斐然。
“好!”陆斐然脆生应到,“哥,我给你扶稳了,你上吧。”
两人配合的极好,很快就贴完了。邵城从椅子上下来,拿毛巾开始手上沾到的浆糊和灰尘。
“小刘,来,来。”陆奶奶喊他,笑盈盈对他招手。
“要帮忙吗?”邵城捋袖子。
“我给你织了一条围巾,你看看喜不喜欢?”陆奶奶手上还拿着一条围巾,和陆斐然脖子上围着的一个款式一个颜色。
邵城愣住。
“来,戴戴看。”陆奶奶把围巾举起来。
邵城怔怔地低下头配合,围巾便挂在脖子上了。柔软的羊毛线一贴上皮肤,一股暖意便瞬时在他四肢百骸里徜徉开来似的。他妈对他虽然好,但无奈在手艺上毫无才能,给他买过无数衣物,但从没从亲手给他做过什么。他记起来自己在很小的时候,亲奶奶也给他织过一顶毛线帽子……不过自从他长大以后,奶奶也不怎么动手做东西了,只时常塞钱给他。
邵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收到过这样朴素的礼物了,“谢谢,我很喜欢。”
“嗯,喜欢就好。”陆奶奶说,“我用这个毛线,织了两条,你一条,然然一条。”
难怪……真像情侣围巾啊……邵城想着,转头看去,陆斐然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一对黑水晶一样的眼睛眸光闪烁,视线飘忽,像在躲避着他。
邵城不禁嘴角微扬,觉得陆斐然像只小松鼠,这般可怜可爱的,惹的他忍不住生起几分逗弄之心。
邵城挑了挑眉,走过去,严肃又担心地问:“小陆,你耳朵怎么这么红,被冻坏了吗?把耳罩或者帽子戴起来吧。”
“哦,啊?没、没、没有。”陆斐然结结巴巴地说着,耳朵更红了,“我、我去给爷爷帮忙。”说完风也似的跑了。
陆奶奶感慨说:“然然还真是孩子气。”
邵城微笑着嗯了一声,“这才是福气啊。”
温馨的氛围之中,邵城真心地希望,两位老人能福寿延绵长命百岁,陆斐然也能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陆斐然!出来!”
刚吃完饭,才过七点,外面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爽朗的声音。
陆斐然一脸喜色跑出去。
是什么人?这么亲密?女孩子……邵城不禁醋意翻涌,脚下意识往门口方向挪去,又收回来,定在原地,定神辩听着谈话声,并不清晰。
没一会儿陆斐然就回来了,兴冲冲对他说:“哥,我同学找我去玩。”
邵城点头,看着他。然后呢?
“他们以为我会骑车……”陆斐然继续说。
邵城走出门,看到门外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等陆斐然,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
袁楚楚原先骑在电瓶车上和谢坤说话,眼角撇到从门里出来的陆斐然和他身后跟着的人,猛地看过去,瞪大眼睛。
“这是刘城……”陆斐然介绍说,“跟我们一起去。”
袁楚楚愣愣地点头,“这不是以前在工作那个叔叔?怎么在你家?原来是你亲戚吗?”
谢坤担忧地看了一眼陆斐然和邵城,不知道陆斐然该怎么圆。
陆斐然说:“这个嘛……说来话长,算是吧。”
袁楚楚说:“正好,路上谢坤和我说你不会骑电瓶车也不会骑自行车,我还在想我们怎么过去。总不能走过去吧。”
谢坤坐袁楚楚开的电瓶车,他回头看过去,瞧见邵城坐在一辆黑色摩托车上,一条长腿撑在地上,穿着深藤青色大衣,里面是卡其色毛衣,围着一条奶白色的围巾,正在戴上一双黑色皮革手套。陆斐然一边系围巾一边跨门槛而出,邵城望过去,原本冷峻的脸庞瞬时便变得柔和温暖。
谢坤盯着陆斐然脖子上围着的和邵城一模一样的围巾看了看,又看邵城的围巾,怎么看都是同个款式。
“走了。”袁楚楚说,她在前面带路,青石板路上的雪虽然被铲开堆在两旁,但依然很滑,他们骑得很慢。
邵城看着前边的两个小朋友,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了。难怪他刚才看到那个小姑娘就觉得眼熟,就是陆斐然的好朋友啊,那时陆斐然能逃跑成功,她也有帮忙,虽然也不止她一个。要不是她那时候已经订婚和未婚夫还恩爱,邵城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暗恋陆斐然了。这帮人,明知道帮了陆斐然会惹上麻烦,依然没有推辞。
他那时找到袁楚楚:“我查过陆斐然的电话记录,他最后几通电话有打给你,能告诉我他和你说了什么吗?他到底去了哪?”
几年后的袁楚楚已经是个长发及腰的大姑娘了,面对自己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抖,梗着脖子僵硬地说:“我打电话给他只是通知同学会而已。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邵城听到这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像是要哭起来的样子。
袁楚楚用看神经病的眼神诧异地盯着他。
邵城微微仰起头,覆手捂住眼睛,“还活着就好,还活着,还活着我总有一天能找到他的。”
袁楚楚尽管很害怕,还是气愤地脱口而出:“你就不能放过他吗?他已经很惨了!”
邵城冷笑一声,把手拿下来,冷冷睨着袁楚楚:“我和陆斐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他的什么人,管的这样宽?我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就够了,不要不自量力插手别人的私事。”他漠然地把袁楚楚父母和未婚夫的工作单位都念了一遍,“做事多经过脑子,你自己也就算了,再多管闲事,也不怕连累了别人。而且,你最近在筹备婚礼了吧。别为了一时的义气毁了自己一生。”
袁楚楚脸色苍白,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邵城,肃穆认真地说:“我爸以前就是警察,他告诉过我平生要俯仰无愧于天地。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没做错。还有,如果我的男朋友是那种只知道趋利避害、置人生死于不顾的人,我也不会嫁给他。倒是你能问心无愧吗?把他逼到这样的地步你还有脸说爱他?”
邵城沉默着,目光锐利而阴鸷,让人毛骨悚然。袁楚楚一身冷汗。
不知对峙了多久,然后邵城忽的放松下来,低低笑了一声,“不愧是陆斐然的朋友。放心吧,小姑娘,我不会对付你的,我不能让他更讨厌我了。”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袁楚楚半信半疑地说:“你要做什么?”
邵城觉得自己该想到的,陆斐然是那么好的人,能做他朋友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个坏人:“我找你本来就是为了确认陆斐然是不是还活着,谢谢你告诉我。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邵城听到推动椅子的声音,和从背后传来的质问:“找回来之后呢?难道你还想重新开始吗?你们的事都到这种地步了。你对陆斐然的伤害都是既成事实,无论你做什么,时间都是不会倒流的。”
他的脚步停滞了片刻,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就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矛盾烦恼抛却脑后。
“哥!”陆斐然的呼唤让邵城回过神来。
陆斐然刚和同学打了一场雪仗,累的气喘吁吁的,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呼出一团团暖雾来。陆斐然笑起来:“像不像漫画里的对话框?”
邵城伸出手,慈祥和蔼地给陆斐然掸拂身上沾的雪和枯草烂叶,“转过来,我给你看看背后有没哪弄脏。”
陆斐然听话地转过身,“谢谢哥。”
“不继续去玩吗?”邵城问。
陆斐然脸红了红,觉得自己真幼稚,“接下来去河边放烟花了。放完烟花就该回家了,不然太晚了。”又道歉,“特地把你拉出来却把你放在一边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邵城说完,又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原本就打算带你来河边看烟花的。”
陆斐然隐约听见,转过头,“你说什么?”
邵城说:“没什么。那边你同学在等你了,我们过去吧。”
几个穷学生能买多好的烟花?爬空不高,也只绽开一次,还是最普通的明黄色焰火。没一会儿就放完了,男孩子们咂咂嘴,显然不够尽兴。
“放完了,回去吧。”
烟花还在放的时候,陆斐然不经意瞄了邵城一眼,结果发现邵城在低头发短信,兴趣乏乏的模样。等他们烟花放完,邵城也收起了手机。
就在孩子们准备各回各家的时候,对岸突然响起焰火蹿空的声音,一簇簇黄绿色的焰火旋转着高高攀升到空中,蓬然绽放,刹那间将整天夜幕洇成绚烂瑰丽的颜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在须臾的缄默之后,对岸焰火接二连三地腾空而上。
“我靠!!”还在岸边的人们纷纷惊呼起来,朝着堤岸涌去,凭栏眺望起来,有手机相机的就拿起手机相机拍摄起来。
陆斐然那个过世老爸留下的旧手机还是蓝屏的,根本没有拍照功能,只能看看旁边的同学拍照。
“之前怎么没听说会有烟花表演?”大家讨论着。
“我也没听说,管他的呢,有的白看哎!”
对岸的烟花和他们之前玩的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瞧那升空高度,转绽的次数,还有颜色和造型,漂亮的一眼就看出来人/民/币在燃烧。
公园里的人们也纷纷涌到来,在河堤上占个靠前的好位置,一时间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陆斐然正看着,忽然被人踩了一脚,他痛呼一声,往旁边避去,又不知道被谁绊到,差点跌倒。
“斐然!”邵城拉了他一把,陆斐然趔趄着摔进邵城的怀里。
直到很多年后,陆斐然也记得当时的场景,仿佛在刹那间喧阗杂闹都褪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邵城,他有些狼狈地攀抓着邵城的手臂仰着头,焰火的光照亮邵城的脸,那双眼睛并未倒映着烟花,那双眼睛里只有自己的身影,却有比烟花更让人着迷的光彩。
陆斐然怔怔地想:他原来……有这么英俊吗?
邵城下意识把陆斐然护在怀里,皱眉看向旁边,他没想到会挤成这样,暗恼自己的失策。
陆斐然已经懵了,他睁大双眼,看到江面上粼粼的水波搅碎烟花的倒影,像是撒落着无数五光十色的细碎宝石,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转身,怕被邵城发现他红透了的脸。
邵城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大概、应该是抱到陆斐然了,一张老脸都慢腾腾地红了放开陆斐然,但他又不能表现出异样,只僵硬地装作自然地慢慢放开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问:“你没受伤吧?”
“没有。”陆斐然摇了摇头,发丝拂过邵城鼻尖,邵城嗅到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把双手撑在陆斐然两旁给他隔出一个空间来,好让他不被人挤到,心里庆幸陆斐然幸好没回头,不然被他发现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变态。但现在的姿势也很像抱着陆斐然,尽管没有碰到。
斐然现在还好小只啊,怎么会这样可爱?邵城看着陆斐然的脖颈和耳朵,心里被萌的无比柔软。在他看来,漫天的绚烂也不及陆斐然半分可爱。
“好看吗?”邵城在他耳边问。
陆斐然脸上烧的厉害,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嚅嗫说:“好看。”
其实此时此刻,再美的烟花他也一点看不进去了。
你喜欢就好。邵城心满意足地想。
邵城低下头,看着陆斐然的影子轻飘飘浮在水面上。水面像是一块被风吹皱的靛蓝色丝绸,织满星河天空,又像是一方雾蒙蒙的镜子,照映着一片嵯峨璀璨的烟花,陆斐然被簇拥在这瑰丽浪漫的光华之中。
邵城心中满腔温柔,溢着蜜般——
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
这场烟花表演整整持续了接近半个小时。
结束后,围在岸边的一层层人群终于陆续散去。
邵城和陆斐然也一齐回家去了。
陆斐然感觉到有什么沾到他的脸颊上,凉凉的。
昏黄柔和的灯雾中,白絮般的雪花悄无声息地翩跹飘落,他戴上毛边的兜帽,拉了邵城一把,“下雪啦,哥。”
说是这么说,他们俩还是慢悠悠的,邵城看到地上两人拉长的影子,隔的那么近,有时还稍微重叠起来。
邵城落后半步,悄悄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近……地上他的影子的手就牵住了陆斐然的影子的手。
“哥。”陆斐然忽的回过头,邵城猛地把视线从地上收起来,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插/进衣服的兜里,“嗯?”
一片片小小的雪飘落在陆斐然脸上,又被融化成细小晶莹的水珠,挂在陆斐然的鼻尖和睫毛上,他笑着说:“我妈妈跟我说我以前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雪特别开心,还跑去告诉大人说天上下冰淇淋了。”
邵城幻想了一下,粉雕玉琢的小陆斐然宝宝奶声奶气地说“天上下冰淇淋了”的样子,兀然觉得遭到了会心一击,被萌到血条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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