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章(四)
说完, 邵君理也觉得稍微有点过界。
这阮思澄……思考过后必须承认, 几次让他有点心动。比如那回,施压钱纳不成躲在楼梯间哭, 再比如那天,说服贝恒入伙、语气激进急迫, 还有“发扬风格”最后一个上公交车却差一点摔下来……明明年轻,却很逞能。而他觉得有意思的,正是平时人好心软、活跃开朗外的那份固执逞能。
在某些瞬间, 两人之间有些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它很特别。也许可以算作一点暧昧、好感,然而距“很喜欢”却不止千万里。他看得出阮思澄想退回阵地、保持投资人与被投资者的关系, 三周没有任何消息,可他并不准备逃避, 也没打算让人跑了, 想明白地告诉对方他们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或者别的身份稍微接触接触。
出于这个原因, 再加一点不爽, 在终于得到了个机会的时候, 他一激进,没太多想,猛烈地拉近对方,之后方觉有点过火,又补充了一句“那么多字浪费时间”。
…………
五一节前最后一天, 阮思澄与易均有约——要把礼物送到P大, 顺便讨论项目进度。
因此, 她再一次迈步踏入最熟悉的计算机楼。
易均依旧温文尔雅:“剪头发了?”
“对……”
易均微笑:“好看。”
阮思澄说:“我也觉得还行,哈哈哈哈。”
“最近好像都没过来。”
“发生好多事情。”阮思澄笑,“钱纳使用他偷来的患者病历,邵总、我和贝恒全都比较反对。因为理念实在不合,邵总罢免掉了钱纳CEO的职位,由我接管思恒医疗一切事务……然后因为工作变了,上月忙得脚不沾地。”
易均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讶,说:“原来还有这种事情。”
“是呢。”
“创业实在太辛苦了,”易均看看,“还行,没瘦。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压力太大。一样一样地来,总能都做完的。”
“我明白,谢谢学长。”阮思澄觉得,易均真是让人舒服,与某毒舌完全不同。
“要有事儿没人商量,可以打我电话。我虽然在高校工作,毕竟虚长几岁。”
“嗯嗯,谢谢学长,我还真的不会客气!”
“当然不要客气,”易均又问:“现在一切都还不错?”
“Nope……”阮思澄也有些沮丧,“邵总给了八家医院联系方式,已经问过一半,只有云京儿童医院愿意合作。我招了个市场经理,在网络上打打名气,搞点营销,再试试看。我希望谈下尽可能多的医院,接触尽可能多的数据,将不同省市医院、不同型号仪器检查出的结果按照平均值、中位数、标准偏差、分布情况等等进行归一化、标准化,这样才准!另外,贝恒挑起‘胸部急诊’的大梁了,也是不顺。”
AI医疗领域数据是大问题。而在中国,电子管理的程度低、手写病历不够规范、医院以及科系之间互不相连导致收集来的信息无法统一、缺乏对于离院患者的回访等问题使得情况更加复杂。科技领域总是存在蝴蝶效应,一关没有跟上,环环都有困难。
思恒医疗要花时间整理信息,再用它的方式,将数据中由于医院标准不同还有测量仪器品牌、型号不同而引起的偏差统统调整过来。这就需要大量病历,还得来自不同地方。某患者可能在A医院用A仪器测白细胞是6200,到B医院用B仪器测白细胞就是5800,绝对不能一股脑地输入电脑训练AI。而未来的“AI急诊”落地以后,每次也会先较正数据再进行诊断。
“可惜,”易均苦笑,“我实验室也并没有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那几种病不太好做。”
“哦哦,不急……这个东西就是很难。您可千万别那么说,肯花时间就已经给思恒医疗帮大忙了,我们全都学到很多。没有别的团队能做的更好了,最后一定会有结果。”
两人聊了许久,阮思澄将大概情况都了解了,看看已是6点,站起身子,把大纸袋交给对方:“学长,这是思恒医疗买的端午礼物,便宜,只是想表达下对大家的感谢。”
易均接了,拿出茶叶看看:“费心了,我会转给几个学生。”
“没有没有,没花时间。”
“思澄,”易均抬腕看表,“我前几天请到留美时的导师过来P大讲座,就是Matthew Curtis博士,非常有名,讲座就在今晚7点,你要不要去?”
“咦?”阮思澄问,“MIT的Matthew Curtis?原来他是学长导师?”
“对,他正好来云京开会,我就请他过来,谈谈人工智能新的研究热点,听听估计会有好处。”
“不是P大学生也能去参加吗?”
见阮思澄明明想去还要这么问上一句,易均笑了:“可以,没事。”
“那好,麻烦您了,谢谢学长。”
“嗯,走吧。讲座是在晚上七点,计算机楼301教室,你把饭卡拿着,先去吃点东西,我差不多也得出门接导师了。”
“……您不吃饭?”因为下午要照顾着她,晚上要照顾导师,不吃饭?
想起自己东拉西扯、废话连篇,而易均却从不打断、一直都在认真地听,阮思澄有一点愧疚。
“我还不饿。”
“那怎么行……”
易均想想,拿过饭卡给阮思澄,说:“那好,帮我随便打点什么。”
阮思澄捧着:“嗯。”饭卡干干净净,一点点油星都看不到,与它主人十分类似。
两人一起出门,阮思澄去食堂,易均去校门口。
没走几步,阮思澄便见到念书时的学长孙放。孙放毕业以后留在P大读博,现在也在计院教书,开门迎客。
孙放是阮思澄来到P大以后见的第一个人。当时,她的身上挂着大包小包,活像恐-怖分子,走出云京南站,来接她的学长就是这个孙放。后来两人关系还行,不好不坏。
“易老师。”孙放打了一个招呼,目光在阮思澄身上转了一圈,“阮思澄……???”
阮思澄说:“嗨。”
孙放一脸见鬼:“你们两个居然认识???而且关系还这么好???”
“没有没有。”阮思澄忙解释、撇清,“我在创业,与易学长有点合作,工作上的伙伴而已。哎,多亏高老头儿,介绍易均学长帮忙攻克难关。”
“思澄,”易均看看阮思澄,说:“我还以为我们两个也是好朋友。”
阮思澄有点儿尴尬:“当然也是好朋友。”
孙放:“…………”
阮思澄问:“……你这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什么。”
孙放说:“感受到了传说中的宿命召唤。”
阮思澄:“哈?”
“你记不记得,你七年前来读书时,计院的学生会为了接站方便让每个人都发一张高清照片?”
“有印象。”
“你不知道,一看见你,和尚学院禽兽学长一个一个都发狂了,非要去接!不肯放手!”
“……”
“易老师是那年毕业,本来不用干活儿的,但却自愿留下来帮大家的忙。那天轮到他去车站,但所有人都觉得,他马上要出国,该把接触小学妹的机会留给诸位兄弟。同时呢,如果易均在场,别人肯定没戏,毕竟相比之下个个歪瓜裂枣,所以干脆禁止他出现。他也没说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那天来了一堆???”她就觉得有点奇怪,P大的师兄热情得有点过分。
“对,哈哈哈,整个学生会还没有女朋友的男生全都去了。”
“…………”
“所以你们早该认识。”孙放继续唏嘘感慨,“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你和我们关系一般,毕业几年以后居然还是跟他成为了‘好朋友’。”
阮思澄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啊。”
孙放抬头看看易均:“呵呵……”
阮思澄:“……”气氛有点奇怪。
易均却还在微笑着,道:“可能真的是缘分吧。”
“行了,不打扰你们。”孙放说,“我去吃饭。”
“嗯,拜拜。”
走到最近的食堂,阮思澄用易均饭卡要了炒面,好吃,贼香,又给易均打了一份三明治,一路拎着,到计算机楼301教室。
为让易均能吃到饭,她6点40就赶到了。
本来以为不会有人,进屋却是被shock到!
此时已经座无虚席!!!还有些人在窗台上!!!
“……”懵逼。
该说真不愧是计院头牌?连讲座都人满为患?她不觉得光凭Matthew Curtis能有这样的号召力……
“思澄,”易均笑笑,一挥手,从第一排的桌子上拿起本书,“给你留了一个座儿。”
“哦哦哦哦,”阮思澄忙几步过去,道谢,坐好。这是第一排第二个位置,她非常感谢易均的体贴。
阮思澄拎出三明治。易均说:“先等等,这边还有一点事情。”
“好,您忙。”
一直到了七点开场,易均也没吃三明治,而是直接走上讲台,下面立刻鸦雀无声。
看着乌泱乌泱的人,易均伸手正正麦克:“今天,我请到了在美国的导师Matthew Curtis来给P大做个讲座,说说AI研究目前的新趋势。我先介绍一下Matthew Curtis。麻省理工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在著名期刊《×××》《××××》上面发表过数十篇专业论文,图灵奖的获得者,同时也是美国计算机学会……”
介绍完毕,一个白发老头上台,掌声不断。
易均帮着调好麦克和PPT,准备好粉笔和黑板擦,十分细心,而后终于迈步下台,坐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挨着阮思澄。
阮思澄:“……”
果然,易均要坐旁边。额,再次如芒在背……好像有很多人都在望着自己。
她不再想,打开笔记本,专心地记白发老头讲的干货。旁边易均一直没有真的写字,阮思澄猜对方早已熟知那些。
大概八点钟时,易均打开食物袋子,咬了两口三明治。这个东西没有味道,比较适合活动中吃,美国学校就经常在午餐时间举行讲座并且提供三明治。
不过易均十分克制,不到十秒,只吃两口,就放东西放回桌里。
阮思澄小声问:“不好吃吗?”
“没有。”易均转头,目光牢牢锁住近在咫尺的人,唇角绽出一个笑容,“很香。”
阮思澄挠挠头:“那就好。”
又过了一会儿,台上Matthew Curtis画了一个比较难的示意图。人工智能这个东西总是需要多层网络,因此教授在讲解时常常会画复杂的图,一层一层地列下来,一个维度一个维度地看。
然而这回,因为时间已经很紧,他讲的快,擦的更快,阮思澄还没有记完,Matthew Curtis就把图全抹掉了。
“唔……”阮思澄的笔尖在图上来回点,“x(1),y(1)……函数sigmoid取值是[0,1]……所以……”她想自己填上,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旁易均见到阮思澄的困境,忽然伸手,捏住阮思澄白皙手中黑色水笔的上半截,带着那支笔到应该在的地方,写下一个数字。
又继续向下,写下另一个数字。
最后是第三个。
阮思澄手便没用力,由着对方带着她写。
她的思绪全在自己的笔记上,一边看一边想:对,这里的确应该是“0.3”。如果两个模块颜色差大于0.3,就说明这里是物体边缘。
这些东西都是数学,而她学的还算不错。
直到易均撒手,她才反应过来刚才有点奇怪!
笔杆一共就那么长,还两个人一起握着!
两只手会离得很近!
她抠着笔:“……”
易均转头,用口型问:“怎么了?”
阮思澄说:“没有……就是……没事。”
“难道刚才碰到你了?”
“没有没有。”
“……抱歉。”易均忽然对她道歉,因为还在听人讲座,身子微微偏过,离得稍近了点,眼睛还是盯着讲台,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松手。”
阮思澄的笔尖一抖,把纸划了一个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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