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绝回了宿舍, 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去了排练室。
这两个星期里,他们都会泡在这里,从顺台词到排练,把这话剧给捋下来。
“江绝来了!”温杭一看见他, 就特别开心的挥了挥手:“坐我这儿吧,给你留的戏份是6号!”
戚麟正想让他坐自己旁边,皱了皱鼻子低头看剧本。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场上还差三四个人, 大家都拿了自己的剧本在专心看词。
《十二公民》是个具有严肃性和逻辑性的本子,一度被国内外多次改编成电影和话剧。
十二个不同社会阶层和背景的人坐在桌子旁,为一件富二代弑父案进行模拟的陪审席裁决。
几乎每个人都在捍卫自己的立场,用情绪和冲动进行驳斥, 但伴随着剧情的推进, 一比十一的投票被八号不断逆转, 最终以十二比零判他无罪。
这话剧的好处在于,所有人几乎都是全程坐着表演的, 而且发言顺序都已经被剧本标记, 看起来难度比其他的本子要少很多。
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 还有两个人没有到,张珂儿顺台词顺的颇为乏味, 忍不住抱怨道:“老师就不能挑个有趣点的本子吗,言情的搞笑的话剧那么多——这年头谁还关心什么法制不法制的。”
江绝抬眸看了她一眼, 继续垂眸熟悉台词。
他看过不同版本的电影, 但自己演还是要摸索着进入角色。
“要不咱们先开始吧”有人忍不住提议道。
“主角都没来呢, 咱开始了对着空气演啊。”
话音未落,盛天烁匆匆推门而入,笑的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拍广告去了,刚坐车赶回来,不好意思哈。”
“可以啊天烁,要成大明星了!”
“哪里哪里,”盛天烁一边笑一边看了眼低头看词的戚麟,清了清嗓子道:“咱们先来过一下台词吧?”
他特意抢了戏份最多的八号,为的就是在期末汇报里出风头。
如果这话剧演得好,搞不好还能评上奖,那他的履历里就又能添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当初分角色的时候,看起来最容易抢角色的两人都没吭声。
江绝听说是去医院复检了,戚麟还挺随性,也表示自己挑剩下的就行——瞧瞧他那怂样,肯定是怕演不好被群嘲!
他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可算把这角色给争了下来。
殊不知,像戚麟江绝这样公开演出数年的人,其实在这种场合都挺随遇而安的。
他们不争这些,不是因为怕露怯,而是根本不缺这种小机会。
张珂儿相当细心的提前做好了号码立牌,按角色放在了每个人的面前,方便对台词时能更快的对接上。
盛天烁拿着稿子一开口,就是念课文似的棒读:“咱这判决虽然是假的,可这案子是真的呀!要是假设他真的无罪呢,怎么办?!”
戚麟愣是被这违和感搞得有点出戏,深呼吸一口气心想不要太计较,第一遍大家都不熟。
接下来的排练就跟车祸现场似的,要多惨有多惨。
虽然这表演课台词课都学了快一年,可好些人连情绪都找不到,表达愤怒就是扬高嗓门,表现着急就是加快语速。
群戏里的人只要一多,节奏就特别容易乱。
一个人语速太快赶着念台词,后头的人就忍不住也越说越快,好不容易都找到感觉了,一旦有一个人笑场,其他人也全都笑成一片。
而每个人念完台词之后,能够在正确的时间点里接话的少之又少,要么就压话头似的抢着说,要么就顿好久才意识到到自己了。
十二个人呆一块,演着演着就跟养鸡场似的吵吵嚷嚷。
原本二十分钟的本子,第一遍过完愣是花了接近一个小时,越念到后面人心越散,没几个把这严肃的台词当一回事。
“咱们现在是在政法大学的教室里,为了一批将来要成为法官的年轻人讨论一件谋杀案!”盛天烁越念越拿腔拿调,还不忘敲敲桌子以示权威:“往大了说,这事关一个国家未来的法律公正!这还不应该吹毛求疵?!”
戚麟继续深呼吸,心想这种业余感也是合理的,自己不能因为看了场话剧就眼光太高——
他和江皇虞刃对完戏之后,每天私下里也是和江绝这种水平的一起练习,如今真的置身于人群之中,才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这种无力感。
不管什么本子,《小职员之死》也好,《命如琴弦》也好,江绝对什么角色都严肃认真到了极点,往往第一遍就在对情绪和语感,再往后都是不断地打磨人物本身。
戚麟本来对表演这事没有太认真,可和江绝接触久了之后,心里也一直留着几分敬畏,现在坐在这闹哄哄的教室里,没有半分和他们一起笑闹的心思。
两个星期,要把十二个人的台词顺序过熟,每个人之间的对戏也要到位,时间其实根本不宽裕。
江绝显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撑着下巴在过脑子里的剧本,任由身边的同学开始讨论晚饭应该吃什么。
温杭注意到他们的沉默与抽离,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都安静点,要闹腾的都出去闹。
第二遍过的时候,他们开始互动,不再是仅仅把台词念顺就完事了。
“不是,那你告诉我你想证明什么了?”戚麟扮演着一个杠精,连表情看着都咄咄逼人:“对!可能有十把这样的刀,怎么了呢?”
“有十把这样的刀,就可能有十个这样的犯罪嫌疑人。”盛天烁一板一眼的念着台词。
戚麟被这脱戏感弄得有些烦躁,借着怒意道:“一种刀怎么了?四大发明怎么着!”
正在这时,秦老师从隔壁教室里讲戏出来,敲了敲门进来道:“怎么样了?”
大伙儿停了下来,温杭下意识道:“我们过完一遍台词了,在过第二遍。”
秦以竹眨了眨眼,看了眼教室里的表,又看了眼自己的表,皱眉道:“一个半小时——就过了一遍?”
“抠情绪来着,”陈路试图打圆场,笑的颇不自然:“我们比较注意细节!”
江绝差点笑出来,面上还是颇为平静。
“来,我听听。”秦以竹搬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示意他们重新开始。
刚才还散漫胡闹的气氛瞬间收敛了许多,大伙儿开始干巴巴的过台词。
直到十二个人都说过几句之后,她才出声打断了,凉凉道:“这就是你们说的抠细节?”
那几个聊闲话颇带劲的这时候低了头,不敢抬眼看她眼睛。
气氛陷入一种让人煎熬的尴尬里。
“这么说吧。三天后我回来检查。”
“你们要还是这德性,我就跟院里撤回公开演出的申请。 ”秦以竹连多教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冷着脸起身道:“你们丢的起人,我可还是要脸的。”
等她关门一走,大伙儿静默了几秒钟,等确认她去其他组里看情况了,才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
“就这么无聊的本子,又臭又烂像三十年前的过气货,谁想演啊!”有人忍不住道。
“是五十年前的。”江绝平静道。
“老掉牙了都!”开玩笑那人以为江绝也在揶揄,拔高了声音道:“她还威胁我们!就练了一遍哎!一句都没教就好意思说咱们!”
“还要不要学分了?”方诚然冷冷道:“你不想演就出去。”
戚麟挥了挥手,看向其他人道:“我们计时吧。二十五分钟一遍,谁超时自己回去多练。”
三天之后如果还过不了,秦老师可能真给他们所有人记不及格。
伴随着手机的计时开始,大伙儿才终于严肃起来。
他们拿着剧本一句接一句的开始大声念,这次连情绪都顾不上了。
等最后一句台词念完,时间过了三十五分钟。
——总有人没注意到轮着自己的词,又或者是眼睛走岔抢了别人的词。
直到这个时候,气氛才越来越严肃。
他们原以为今天练习到下午五点就能散了,却不得不都顺延到了晚上。
等到了晚上,台词终于全都能顺下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咱们这……完全不像在演话剧啊。”
像十二人大型诗朗诵,还是越听越尴尬的那种。
刚好轮到了休息整合的间断,江绝唤了戚麟一声,习惯性的跟他讲戏。
“刚才在表达质疑的时候,你不能这么直着来。”他解释道:“三号是个市侩人物,而且接近全程都是在带着情绪做判决,念台词的时候要阴阳怪气一点。”
戚麟没太理解,试着念了一句:“是这样吗?”
“……你这就像太监了。”江绝无奈道:“要嘲弄又不满,不满的感觉一定要拿捏好。”
其他人下意识地听着他们两交谈剧情,戚麟专心找着情绪和感觉,表情颇为困惑。
陈路越看越觉得过分,打断道:“你别为难他了成吗?平时成绩好就来给咱当老师了啊?”
她是戚麟的老粉,因为现在和戚麟同班,还成为了戚麟全国官方后援会的副会长,平时没少悄悄偷拍各种照片和小视频。
两人同时愣了下,戚麟一头雾水:“没事儿,我是没太搞懂。”
陈路以为戚麟脾气太好还在打圆场,站起来道:“江绝,论表演,戚麟起码还在几个有名头的电影电视剧里上过镜,人家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方诚然皱了下眉,想起身为他说句话。
戚麟揉了揉脸,侧身看了眼桌子对面的江绝:“我能说吗?”
江绝扬了眉,示意他随意。
“实际上,”戚麟顿了一下,慢慢道:“江绝他……是时都话剧院的正牌男主角。”
“他的公开表演经验,至少有五年。”
下一秒,陈路瞪大了眼睛,脸都直接绿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伴随着倒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他人一个个全都懵了:“——你说什么?!”
-2-
什么事儿都有鄙视链,就像听古典音乐的瞧不上流行乐,流行乐瞧不上喊麦一样。
在表演艺术里,这个链条大概是歌剧>音乐剧>话剧>电影>电视剧,确实也越往前挑战的难度越高,相对也曲高和寡。
但论捞金能力,这链条又是反过来的。
可能够在国家级大剧院里演男主角,而且还有五年有余的公开表演经验,这事放在表演系里的班里,简直就跟有人刚入学就站在了终点线一样——
“五年?!时戏院?!”温杭向来稳重,这时候都忍不住了:“一张票七八百块的那个时戏院?!真的假的?!”
“我爸说进去演配角都可难了,不要工资都未必能混的进去——难怪江绝平时成绩这么好!”
“秦老师肯定看过他的戏,不然怎么每次都九十五一百分!”
陈路直接坐了下来,瘪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本来有心给自己偶像出头,刚好刷一波好感,哪想到碰这么一鼻子灰。
“那岂不是十三四岁就已经开始演了,那得多小就入行啊!”
戚麟一瞧见有人开始掏出手机给江绝拍照,直接出声喝止,沉声道:“够权威了吧?”
何止是权威……像他这个身份的出去来个公开课都不知道多少人抢着掏钱。
“这次练习是咱们练习群戏的一个机会,”他双手按着桌子,认真了神情道:“既然有专业能力过硬的人可以帮忙辅导一下,咱们都珍惜着点时间,行吗?”
戚麟原本没有想过要公开江绝身份的。
但是他们两都要准备私下的电影剧本,本来时间就不够多,陪着这些人瞎胡闹真的太浪费时间。
像江绝和他,因为缺席率太高,考试基本上都要完美表现来拿稳绩点,如果这次期末大作业被耽误了,挂科只能重修不能补考——他们哪里有时间再重修一遍。
不抬出个权威的身份来,没人能服,但江绝如果自爆,就颇有几分自我抬举自我吹捧的感觉,搞不好还会引人反感。
戚麟平时因为偶像的身份,人缘一直非常好,由他牵头让江绝带着大家过流程,是在节省所有人的时间和精力。
从这几点看,这是最收益最大化的选择了。
值得庆幸的是,哪怕他们两没有事先沟通过,也能这样默契的达成一致,真是太好不过。
盛天烁的脸色变了又变,又兴奋又不爽。
班里又有偶像又有老演员,根本没他出头和说话的份。
他一面盘算着怎么私下巴结下这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闷罐子,一面又警惕着他们两抢了自己的戏份。
江绝拿了纸笔,在一片安静中开了口。
“什么事都要有个规矩。”
他的眼神平静稳重,声音严肃明亮,如同在剧场里一样,把每个字都能清晰的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排练的时候,没有特殊情况,不要闲聊,不要玩手机,有事举手。”
刚才几个小时里所有人如同一盘散沙,班长也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把许多想法都摁了下来,甚至做好了被挂科的准备。
他演过太多的话剧,深知人性的矛盾与对立,也知道如果自己出声干预,可能会招惹多少的非议和针对。
可是戚麟却挺身站了出来,把事情往好的一面引导。
既然他都冒着风险挺身而出扛雷了,自己没有再安静的必要。
“我既然暂任导演,那么现在给你们分阶段和层次,时间表由温杭来定,缺席三次我们会和老师申请换人。”
有两个打算全程浑水摸鱼的人表情一动,老实了不少。
戚麟坐在不远处,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处理所有事情。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面的江绝,就如同一个持重清醒的官员,把什么事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冷静、疏离,以及无声的威严。
刚才还一团糟的乱局,在几分钟里被拆解梳理,一切都在变得井然有序。
“我说戏的时间不多,每天只能分出一个半小时出来。”他低头在时间表旁边写着注解:“地点还是这里,E304。”
“才一个半小时……”有人小声抱怨道:“十二个人哪够啊。”
江绝动作一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那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今晚都回去把台词背熟。”江绝计算着自己回宿舍以后还剩多少时间,起身合上了剧本。
“等等!”盛天烁直接站了起来:“我是男主角,我的台词起码一两千字吧——这怎么可能背的熟啊?”
“现在是晚上七点,哪怕是十二点睡,你也至少有四个小时。”江绝顿了一下,温和道:“如果你觉得太难,我们可以换角色。”
盛天烁被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憋着气坐了回去。
“好了,都回去吧。”
伴随着人们纷纷离开,戚麟和江绝回了宿舍。
“你真觉得……他们背的完啊。”戚麟颇不放心的开口道:“我觉得悬啊。”
江绝往前走着,慢悠悠道:“能读顺就不错了。”
戚麟怔了下,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你是想让他们起码把自己的台词顺熟,免得对戏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口?”
江绝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认真道:“你看今天对戏,有几个人是知道这剧情在讲什么的?”
有些人连荧光笔标记都没有,压根不知道自己台词有几段,位置在哪里。
戚麟噗嗤一笑,叹着气摇了摇头。
表演系每届都只出寥寥几个能成名的演员,是有原因的。
他们回去以后各自洗澡,一个窝床上看话剧本子,一个在桌前写电影角色分析。
沙沙的写字声很轻,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戚麟忍着饿看着剧本,拿荧光笔把自己的每行台词都加亮之后,花了些时间背台词。
这个故事其实在看懂之后,非常有意思。
他表面上只是十二个人在争各自的理,但呈现的却是社会众生的百态。
每个人都看起来颇为正义和讲理,可在故事的一开始,他们其实是在齐心协力的处死一个无辜的人。
乌合之众四个字,被各执一词的争执和吵嚷表现的再清晰不过。
这话剧全程都是在一张桌子旁边进行,没有场景转换,没有多余的道具,但说教的话少,令人深思的细节很多。
戚麟在看这个本子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想起圈子里的事情。
在粉圈文化日益发展的现在,只要人一多,各种审判和制裁就层出不穷。
只要有冲突,有对峙,大众就急不可耐的给其中一方扣上罪该万死的帽子,并且追溯无关的过去来进一步否定那人本身的存在。
就连他自己,也一度被盖上‘不敬业’、‘抢资源’、‘私生活混乱’之类的各种帽子。
一张角度模糊的偷拍,一句被片段截取的话语,就可以成为定罪的全部理由。
虽然有反黑站保持运营,可所谓的黑料只要被刻意放大扭曲,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跳梁小丑。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的在现实里泼油漆砸鸡蛋的人没几个,可是在网络之中,各种暴力手段都在推陈出新。
这话剧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在捍卫法律,可实际上他们都只是在借着机会发泄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愤怒,真正就事论事的人一开始只有两三个。
司法尚且需要完善与改进,私法又能客观几何?
司法尚且每年都有冤假错案,只凭一时激愤便全盘否定他人,恨不得抽骨剥皮的群愤又能客观到哪里去?
“在笑什么?”江绝放下笔准备休息一会儿,随口问道。
戚麟回忆着自己过去被审判的种种,和他聊了几句。
“人们……真的是太容易被煽动了。”他放下手中的剧本,慢慢道:“私刑在现在,其实也在被滥用。”
激愤的人们攻击与抹黑着被审判的人,用尽方法想要抹去他的存在。
“他们难道就不能用逻辑去思考吗,漏洞和破绽明明那么明显。”
江绝听他说了许久,开口道:“古斯塔夫在《乌合之众》这本书里,说过这么一段话。”
“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取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
就如同今天的排练里,就算有人心里想着要珍惜时间好好排戏,可为了获取和大家融洽的归属感,他也会违背本意去跟着笑闹。
戚麟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认真道:“《十二公民》这个剧本,其实很讽刺,对吗?”
江绝泛起了笑意:“这就是它的经典之处。”
“你很喜欢这个本子。”戚麟观察着他的表情,又开口道:“所以才会配合我,花时间陪大家一起排戏。”
“嗯。”江绝笑容渐浓:“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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