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苑第一次出远门,严格意义来讲,是她第一次离开那个从出生就一直长到十七岁的小县城。
北京的天气和白城不同,九月的风便夹杂了凉意,不似家乡那般闷热。
当车子终于在沈家大宅门口停下时,沈苑坐在后座,微不可查的舒了一口气。
前座的沈正平关切的回头看着这个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的少女,她的脸似乎比来时更白了些。
沈正平理解她的感受,生活环境的转换带来的巨大冲击,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既害怕又紧张的。
这孩子比同龄人都敏感纤细很多。
沈正平不禁想到自家那个比沈苑小两岁的女儿,浑身上下充满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烂漫与活泼,像个向阳花一样不停打转;而沈苑呢,却如一株安静内敛的含羞草,假以时日才能了解她的内心。
“别紧张,大家都会很喜欢你的。”沈正平出言安抚道。
沈苑没回答,点了点头。
她其实不是紧张,而是第一次坐飞机的不适感还没有完全褪去,又坐在封闭的车厢里将近一个小时,饶是车子的性能极好,行驶的非常平稳,沈苑还是觉得呼吸困难。
她咽了咽口水,放在双肩包带上的右手攥的更紧了些。
两个月前,她一人操办完母亲的葬礼,送走母亲生前仅有的几个好友,冷静的坐在出租屋里,计算着葬礼的花费,家里的余下来的钱能否让她继续念书。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沈苑看着白纸上的三位数,又迅速想好其他对策。
先休学半年,打工去把学费补齐,再回到学校去。
终于一切事情都在她脑海里安排的差不多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卸下来。
她的母亲因为职业特殊,很少回家。在外人眼里她不是个良善的好女人,可是却是沈苑唯一的亲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障资金的正常生活。正因为如此,沈苑从少时开始就很独立,在没有失去前,她一直以为对于亲情,自己是淡薄的,但是看着房间里熟悉的桌椅摆设,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母亲的味道,沈苑的悲伤情绪终于在一瞬间迸发。
正当她将自己蜷成一团,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却听到了清晰的敲门声。
来者正是沈正平。
他说自己是母亲的旧识,问沈苑愿不愿意和他到北京去。
虽然沈苑不了解母亲的交友圈子,但是却沈正平的说辞感到怀疑。
因为他身上笔挺的西装、文雅的谈吐、周身的气度,和南方偏僻县城里破旧的出租房格格不入。
但是沈苑还是顺从的点头,毕竟,现在的她也没有什么好失去。
接下来的两个月,沈正平会每个星期都会抽出时间来和沈苑通电话,她才逐渐了解了这件事的始末。
沈家是梨园世家,名门大户,京剧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近些年却有些没落。沈家的家族子弟,多半改行行政从商,专心做这一行的也就更少了,沈家的戏曲班子也没招到什么好苗子。
沈正平是沈家老太太的四儿子,年幼时是沈家最有天赋的小生,也是沈老太太最宠爱的孩子。虽然现在也从了商,但是心思却还有一部分在老本家的行当上。
沈老太太年岁益大,便越怀念沈家梨园兴旺的日子,沈正平为了让自己的母亲欢心,便开始着手重新组织戏曲班子,想找到真正有天赋的孩子。
这才找到了沈苑头上。
沈苑母亲十四五岁时,和沈正平一起唱过两台,她得天独厚的嗓音和表现力,让沈正平一直都无法忘怀。但是可惜的是,当时搭戏搭的匆忙,分开的也匆忙,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沈正平倒是没放弃打听的心思,好不容易知道了沈苑母亲的地址,得到的却是噩耗。
沈苑也就自然出现在沈正平的视线里。
她唱戏的功力比起当年她的母亲,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
当沈正平把这个理由告诉沈苑后,她倒是吃了一惊,母亲的确在她年少时指导过她唱京剧,她因为喜欢,这些年也没落下过基本功的训练,只是她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沈苑在沈正平面前唱了一首小曲,沈正平连连拍手称奇。她的嗓音不属于清脆一类,但是唱起曲来却有一种独树一帜的质感。
待沈苑将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打点完毕,沈正平挑了个好时候,便带她回了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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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家工作了近三十年的程叔站在门口迎接,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短裙的长发少女。
“小姐,老夫人他们都在屋里等着你呢。”见沈正平从车里下来,那少女倒是要抢先一步上去迎接,程叔急忙拦住她。
“哎呀,程叔,没关系的。”她语气带着兴奋。
“咱们沈家的戏曲班子从来没招过外人,我好奇的紧,当然想第一时间过去看看了。”
程叔恭敬的接过沈正平的手提包,朝着他身后看去。
沈苑向左迈了一步,大大方方的落入两人眼里。
“这是阿苑。”沈正平向程叔介绍道。
程叔脸上带着笑,想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沈苑手里看起来过重的旅行袋,沈苑却微微闪身,“不用。”她顿了顿,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礼貌,“谢谢。”随后又轻轻补充了一句。
“一寒,过来。”沈正平看着隔了三人几米远的沈一寒。
“小姐刚刚还吵着要过来见见,现在倒是害羞了。”程叔看着沈一寒低垂着的小脑袋,调侃道。
沈一寒也不拘谨了,她小跑到沈正平身边,抱着沈正平的胳膊撒娇。
“爸爸,你和程叔就调侃我。”
沈正平爱怜的摸摸她的脑袋。
这样的亲昵不在沈苑的熟悉范围内,她礼貌的避开眼神。
“这是阿苑,算着比你大了两岁,人家从南方来,和你这跳脱性子不同,以后可点收敛点啊。”
听完沈正平的话,沈一寒这才把目光移在沈苑的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
沈苑不善交际,一句“你好”,算是打过招呼。
沈一寒审视了她一会,倒是很自来熟的跑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你好,我叫沈一寒,你叫我一寒就好。”她语气清脆。
“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苑姐姐的。”她拍着胸脯和沈正平保证。
沈正平摇头笑笑,和程叔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待沈正平转身后,沈一寒便倏的放开搭在沈苑肩上的手,兀自走在了沈苑前面。
沈苑眉头一跳,余光里尽是她镶着蕾丝的白色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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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沈家一月一次的小聚会,女眷们在前庭的休息区聊着天,而男人们则坐在沙发上谈论当下实事政治,没有人把沈苑的到来当成一件大事。
直到沈正平带着她走到众人面前,当众介绍过后,投在她身上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才多了些。
“你就是正平带回来的那孩子?”一位神采奕奕的老奶奶在沈一寒的搀扶下走到沈苑身边。
沈苑正想开口,沈一寒已经抢先一步,“是呢,奶奶,这是阿苑。”
沈苑安静的微笑着。
“母亲,这就是我同你讲过的阿苑,你觉得怎么样?”怕沈苑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沈正平时刻留意着她,见老太太和她在一起,他也走过来。
“小姑娘长得可真是俊俏,就是性格太蔫了些,看上去倒不像是唱曲的。”老太太向来直爽。
“阿苑来给奶奶唱一曲。”
沈正平鼓励的拍拍她的肩。
沈苑也不扭捏,选了【醉扶规】的小段。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她刚开口,老太太瞪大的眼睛里便盛满惊艳。
直到最后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尾音缓缓落下,刚刚还喧嚣吵闹的沈家大宅此刻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众人神色各异,沈正平带头鼓起掌来。
“这是个好丫头。”老太太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沈苑的赞誉。
仿佛能在沈苑身上透过时光看到年轻的自己。
“母亲,我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沈正平斟酌着老太太此时的心情,开口。
“机缘巧合之下,我曾与阿苑的妈妈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旧时。现在这孩子无依无靠的,而且还入了咱沈家的戏曲班子,不如让她姓了沈,您觉得怎么样?”
老太太面色微变,沈苑也是浑身一震。
沈正平说的这些倒是从未曾和她商量过。
“也好,这孩子惊才绝艳,留在沈家也是我们的福分。”老太太执起沈苑的手。
“丫头,你本姓是什么?”
沈苑对上老太太的目光,“阮,我姓阮。”她低声回答。
“是个好听的名字,让你姓沈你可愿意?正平把你的情况给我说的七七八八,既然做了沈家的徒弟,也就是沈家人了,以后谁欺负你了,尽管告诉奶奶。”
沈老太太一脸慈祥,她的手皱纹满布,摩挲在沈苑葱白的手背上,给她温暖和安定的力量。
“我愿意的。”沈苑发现她竟然无法开口拒绝。
“苑中万物生颜色,沈苑这个名字倒是恰当。”沈家二叔在一旁听了许久。
扶着老太太的沈一寒,微低着头,神色隐在如瀑的黑发里,看不真切。
自零九年的初秋,她便以沈苑这个名字开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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