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曼曼如何赶在发车最后一刻，凭着多年修炼出来的独门绝技跳上车，并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她不想因为没赶上早班车而被刘红君责骂。

　　程曼曼的家在本市车程三个小时的小县城里，她从车站出来，抬手打了出租车，不到10分钟就回到了自家所在的小区。

　　这是县里小学的家属院，程曼曼他妈刘红君退休之前，是县小学的语文老师。

　　自过年之后半年没有回家的程曼曼，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感到任何的亲切，反而这熟悉的场景，使她心里升起一阵一阵的束缚感，仿佛她已经走到了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下。

　　她的感觉不是没有来源，他刚走到学校门口，要从另一侧的小路绕进家属院的时候，就遇见了迎面走来了一对老闺蜜，程曼曼知道这两位曾是学校里的英语老师，如今已经也到了退休年纪，每天除了在广场上跳舞，就是替这家那家孩子操心前程，程曼曼遇上她们两人，立刻就头皮发麻了一下，可还是不得不恭敬的打了个招呼。

　　“呀，曼曼，好久不见了！你工作单位离家里又不远，怎么不周末回来看看你妈妈？你妈妈天天念叨你，可想你了！”

　　另一个更是直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程曼曼，“怎么瘦了？可别学那些大城市的女孩子，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才觉得好看，女孩嘛，还是应该富态一些！”

　　程曼曼哼哼哈哈的应着，好不容易离开这两人往回走，刚转过一拐角，又遇见迎面走来的一个化着浓妆，带着长长一条围巾的老阿姨。这位也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和程曼曼的妈刘红君关系最好，更要紧的是，程曼曼在这位语文老师班里，一共上了6年，这是她的小学语文老师，是她的班主任，董老师。

　　程曼曼只能又打起几分精神上前去打招呼，董老师看见她来了，丝毫不觉得惊讶，“你可来了，你妈等你半天了！赶紧回家去看看你妈妈！”

　　程曼曼经过她的时候，在她浓郁的香水味中，又被她叮嘱了两句，“可别跟你妈吵架，你妈把你带大多不容易呀！不过我们曼曼是好孩子，不会惹妈妈生气的！你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程曼曼听了这话，比刚才更觉得泰山压顶，直不起腰来，她继续哼哼哈哈的答应着，心里却不由想，她是因为她妈生病去了医院才回的家，可是听董老师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情况有些不一样？

　　程曼曼送走了董老师，终于拐到了自家的院子门口，可她一推开门，就一眼瞧见她妈妈正坐在院子里等着她，非但没有生了病从医院回来的虚弱迹象，反而大红色的衬衣衬得她严厉的面容精神抖擞。

　　这场景，明摆了是电视剧里那一套。

　　程曼曼心下一梗，想一步一步退出门去，但是她妈怎么可能放她走，一句叫住了她，“程曼曼，你给我坐下好好说说这事！”

　　程曼曼皱了皱眉头，还不知道她妈说的这事是什么事，不过她心里也隐隐有了些猜测，她没有回答，轻声问了她妈那一句，“妈，你不是生病了吗？”

　　“你巴望着我生病，是不是？我是生病了，我是被你气病了！那个王医生我费多大劲给你约来的，你爽约人家两次！我可是找你董阿姨，你董阿姨又找人替你约到的，哦，你说不见就不见啊，你知道人家时间都宝贵吗？！”

　　程曼曼说这是一个意外，“因为出了点意外，晚了10分钟，我立刻去问王医生，他说他有事，不用见面了，我也没办法。”

　　“什么人家有事？人家在那专门等你，人家有什么事儿？人家这是生气了！一口答应下来，不见就不见，你是谁呀？这么大脸！”刘红君被她气的够呛，胸口起伏不停，“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连你董阿姨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我当时是真出了意外，你不是拖拖拉拉... ...”

　　“那你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不跟人家解释清楚？！嗯？那行，你跟我解释解释吧！”

　　程曼曼张口要说，又说不出来，总不能跟他妈说，是因为邓准。可她和邓准又是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事是个意外，我也是没想到的，既然我和王医生没什么缘分，就算了吧。”程曼曼说了这话，不知道又从哪顶出来一股勇气，又补了一句，“相亲的事我也没什么兴趣，妈你以后不用替我找了，也免得我再出现一些意外状况，弄得你脸上也不好看... ...”

　　话没说完，已经被他妈尖声叫着她的名字，连名带姓地，“程曼曼，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她妈直接捂住了胸口，程曼曼可吓了一大跳，“妈我不是要气你，你别着急... ...”

　　她娘俩在院子里唱了这出戏，闹哄哄的，楼上的有人探出了脑袋，程曼曼没瞧见，可是仰着头捂着胸口的刘红君可瞧见了，她马上站了起来，手上迅速扯了一把程曼曼，“回屋里说！”

　　进了我房间里，连头上的天都看不见了，程曼曼听着她妈又开始说起了那句老话，“我离婚这么多年，带着你容易吗？你就不能听听话，让我省省心？！你想让别人笑话是不是？！”

　　这真是一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话，从这一句开始，程曼曼好像老僧入定，再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了。

　　刘红君的吐沫星子在程曼曼头上绽开，并不像天女散花，反而倒像是农民伯伯喷出的农药水露，刘红君肯定认为程曼曼是待除虫的秧苗，但是程曼曼觉得没用，她早就已经有了强大的抗药性，不管是敌敌畏还是敌百虫，都没用。

　　她一句都没能听进去，反而思绪飘飞，回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也许是刘红君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的时候... ...

　　那时候程曼曼上着小学四年级，在董老师的班里做班长，她做班长两年多了，去年期末的时候还拿了一个最佳班长的称号，每一次班长的选举都以高票当选。

　　四年级这年也不例外，只不过有一个转校生在原来的学校里也是当过班长的人，他想跟程曼曼一决高下，在此之前还为自己拉票，经常非常大方地给同学们送东西，可是仍然以五票之差落后给了程曼曼，程曼曼又毫无意外的继续当她的班长。

　　可是四年级第一学期，还没过去一个月，她争吵了两年的爸妈，终于离婚了，程曼曼跟着她妈搬到了学校家属院，上学虽然近了，可是程曼曼每天上学、上课、放学、回家，无时无刻不在她妈的看管之下，连在每天放学路上和同学们一起吃零食的机会都没有了。

　　程曼曼并不想一放学就回到自己阴暗的小房间里，在她妈的监督下写的作业，于是更加勤恳的肩负起班长的责任，每天放学和同学们一起打扫卫生，美其名曰检查。

　　更是因为家里离得比较近，将班里的钥匙接了过来，早上第一个去学校开门，晚上最后一个关门离开教室。

　　程曼曼这么勤恳的为班级做事，自然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好评，可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程曼曼有些头疼，她虽然不是班里的第一第二名，可以长居前五名的位置，这一次综合成绩，她竟然滑到了十名。

　　从前成绩起起落落也是常有的，她妈会训斥她两句，然后再给她买两本习题册，她本来以为这一次也会这样，却没想到天色渐晚，她在最后一个同学走了之后，锁上门回了家，她妈正站在院子里等她。

　　“曼曼，你不想回家吗？”她妈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程曼曼那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妈妈又继续问她，“你不想回家是吗？不想看到我是吗？和你爸一样，也想走是吗？！”

　　她妈妈那几句越问越凄厉，问到后面已经有了哽咽之声，程曼曼吓了一大跳，连忙摇着头说没有，手里的画板掉到地上，都没来得及拾起来。

　　她从口袋里面掏出卫生纸递给妈妈，可她妈妈没有接过来，只是盯着她看个不停，“那你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为什么成绩突突突的往下滑，是不是跟着我很难受？”

　　她低头瞪着程曼曼，程曼曼吓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妈眼泪啪嗒落到她的脸上，她也不敢擦去，只是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红君把她带回到了房间里面，这幽暗的一楼房间，第一次压得幼小的程曼曼喘不过气来。

　　“你一直摇头说不是，那我问你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为什么成绩下滑？你是想让别人都笑话我们吗？证明你妈离婚带着你，带不出来什么好孩子！”

　　刘红君的声音很尖锐，程曼曼不敢在这尖锐声中回答什么，而刘红君已经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就像她无数次和程曼曼的爸爸争吵之后，程曼曼爸爸摔门而去，她在家里捂着脸哭一样。

　　程曼曼一直看着她坐在沙发上哭泣，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小时，直到刘红君慢慢停了下来，看着傻愣愣站正在一旁的程曼曼，才拉着她到了自己怀里，“曼曼，妈妈离婚带着你，不能让别人看不起，你要争口气！”

　　程曼曼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小小的她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叫争口气，但是她妈妈告诉了她具体的做法，“你也做了好几年班长了，还拿过奖，应该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了，你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学习，争取把自己提升到一二名，只有你成绩进步了，咱们娘俩才不会被别人笑话。”

　　程曼曼第2天就跟董老师说了辞去班长的事情，董老师没有意外就答应了，让她通知那个和她竞争的小男孩，小男孩又惊又喜，可他不明白程曼曼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程曼曼，“你为什么让给我？你以后还当班长吗？”

　　程曼曼抬眼看了一下楼上的班级，四年级2班的牌子还被她擦得锃亮，程曼曼把班里钥匙也交到了男孩手里，“不为什么，不会当了。”

　　程曼曼卸下了班长职责，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当过任何班委，可是那学期的期末考试，程曼曼的名次没有任何进步，反而又退了两名，落到了十名以外。

　　她记得她妈当着她的面砸了她的铅笔盒，将她按到了书桌边，从那之后，她在这间幽暗的小屋里，她好像没有再直起过腰来，她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阴暗小屋中的精准批斗进行了多久，程曼曼自己也说不清了，她浑浑噩噩的听着，浑浑噩噩的吃饭，浑浑噩噩的好像打了个盹，就在程曼曼以为王医生的事就这么凉了的时候，刘红君的功力又展现了，她再一次约到了王医生，是这天的晚上。

　　刘红君立刻把程曼曼推出了门去，“赶紧回去相亲，千千万万不要再放人家鸽子！你看人家王医生脾气多好，这样的人相一个少一个，你可得把握住，不要再让我丢人了！”

　　确实，王医生真是好脾气，程曼曼很感谢他，尤其感谢他这一举，让自己不用再在她妈脸前多呆一天。

　　*

　　再次刷好了牙出门，程曼曼把deadline提前了五分钟，终于在准点的时候及时赶到了，不过王医生已经到了，坐在了桌子对面。

　　程曼曼过来，他站了起来，程曼曼以为他要帮自己拉开凳子，毕竟王医生好脾气，很有绅士风度，但是王医生却跟她说抱歉。

　　“我一直想，爽约两次的程小姐到底有什么巨大的魅力，难道有90年代的港姐风范？不过我失望了。”王医生扶了扶眼睛，眼中有寒光射向程曼曼，他说程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爽约来提升自己的价值，或者你觉得自己拖延一会儿显得十分珍贵吗？”

　　程曼曼想说她不是，上次只是一个意外，可是“拖延”这两个字一出，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她觉得自己无可辩驳。

　　而王医生起了身，“程小姐如果找到了男朋友，一定要好好珍惜，因为能忍受你拖拖拉拉的男人，我想丢了就再也没有了。可惜我不是。再见。”

　　程曼曼定在原地，怎么回的家，自己都说不清了。

　　她耳朵里一直响着王医生说得话，她想起了那只被她封存起来的新手机。回到家，程曼曼把新手机从橱柜最底层翻出来。

　　做她的男朋友，原来是这么困难的吗？

　　她突然想把那条分手短信读完，她打开手机，翻到了那条短信，整整一长段，程曼曼没看清写的是什么，却看到最下面还有一条分手短信之后六小时发过来的，一行简短的文字。

　　“曼曼，如果你还在乎我，今天打给我吧，我们再试一试。”

　　这个“今天”，是近四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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