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丽敏的要求不高，但是到了下午五点开会的时候，她看见程曼曼赤手空拳地坐在一旁，就定不住了。

　　从接到任务到现在开会，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分了活的同事都把各自的草稿拿了出来，这位小姐，是一个字都没写吗？

　　崔丽敏很怀疑，高小星也看出来程曼曼不对劲了。虽然领导只是让她明天早上拿出来草稿，但是故意给她晚一点时间，是为了让她适应新团队的节奏和工作风格。

　　一般人应该先做一个差不多的东西，第一次开会的时候听别人讨论，然后自己对照修正，等到明天交稿的时候，不至于出太大错误，就跟林黛玉进贾府似得。

　　高小星瞟了一下程曼曼的笔记本子，程曼曼没拿电脑，本子上空白一片。这是完全没领会崔领导的精神啊！

　　高小星暗暗咬了咬嘴唇，又瞥了一眼崔丽敏，见崔丽敏眉头皱了起来，一边点评另几个同事的草稿，一边眼神止不住往程曼曼身上瞟。程曼曼倒好，听得津津有味的，就是一句都不落实到自己本子上。

　　真是个沉得住气的！

　　高小星见崔丽敏第三次喝水了，暗道不妙。她喝水不是因为口渴，而是因为心急。

　　高小星赶紧用手肘碰了碰程曼曼，小声提醒，“曼曼，我们团队要求和你以前公司不一样吧！”说着拿眼往程曼曼笔记本上示意。

　　“是有些不一样。”程曼曼不紧不慢说。

　　那你倒是记点啥呀！没见着领导都喝了第四回水了？高小星心说。可程曼曼不记，仍旧支着胳膊听，高小星直接问她，“曼曼你是不是忘了带笔？”

　　这个提醒够明显了吧！高小星真是操碎了心。然而程曼曼将她的圆珠笔展示给高小星看，“带了，是笔记本上自带的，挺好看的吧！我在小学生文具店买的，那儿的笔记本比超市好看多了。”

　　高小星一口气差点抽过去。而她听见啪嗒一声，崔丽敏在第五次喝水后，终于把茶杯重重放在了桌子上。

　　会议室内风云骤变。

　　高小星闭嘴了，组内同事们都敲着键盘各自修改文案。程曼曼似有所觉，也赶紧闭了嘴，眨着眼看向崔丽敏。

　　崔丽敏此时，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末梢好像着了火，沿着神经一路烧火来，瞬间形成了燎原之势，直逼并不坚固的用耐心筑成的城墙，那城墙根本就是草垒的，马上就要垮塌殆尽。而这时，程曼曼开口了，“阿敏姐，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会议室骤变的风云好像卡了一下，崔丽敏心头的火也卡了一下。

　　“你没事吧？要不要开空调凉快一下？可能会舒服点。”

　　卡了，都卡了，什么风云啊浪头啊全都卡了！

　　同事们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指头僵住，高小星差点被自己一口吐沫呛死，这位小姐恐怕生了一根反筋！

　　高小星看向崔丽敏，崔丽敏也卡了，定在了原地。

　　有谁的机械手表滴答走了三声，办公室恢复到了初始化状态，崔丽敏深吸了一口气。

　　“没事，我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

　　高小星和众同事大开眼界。

　　... ...

　　会议结束之前，崔丽敏还是把要求重申了一遍，“... ...明天早上十点准时开会，绿屏地产有多难搞大家都清楚，千万不要在咱们文案上面出什么问题。老规矩，明天所有文稿打印出来，方便相互传阅交流。”

　　她说完，觉得自己有必要跟程曼曼说清楚，“你也别忘了。”

　　程曼曼正经点了个头，“好。”

　　这么干脆的吗？高小星和崔丽敏都盯着她不放，崔丽敏又问，“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说出来大家帮你解决。”

　　程曼曼表示并没有，崔丽敏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点了高小星，“你回头教教曼曼用我们的打印机。”

　　*

　　公司六点下班，程曼曼还在滚动着鼠标看文案，她把文案组的文案看了个差不多，尤其看了崔丽敏从前亲手写的那些，程曼曼佩服得很。

　　她这边欣赏着，组里的小伙伴们都站了起来，她还以为是老板来了，抬头一看，发现大家都在收拾东西。

　　“下班了吗？”

　　高小星说当然，“公司六点下班，HR没跟你说吗？”

　　程曼曼又瞧了瞧另一边，创意部其他组的同事，没个动的，“他们不下班吗？”

　　“我们文案组都是按时上下班的，这是我们领导的功劳，老板也不管！只要做完事就行了！”

　　“喔！”

　　广告公司正常上下班的事，还真不多见，程曼曼之前上班的那家公司，几乎每天加班至少一个小时。

　　说话的工夫崔丽敏已经收拾好了，她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快步离开了公司，其他几位同事也离了去，高小星也收拾好了背包，“明天见！”

　　程曼曼还有点不适应，瞧着外边的天还没黑，几朵云在天边你追我赶，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追哪里赶，回家吗？

　　*

　　程曼曼有个好闺蜜，是大学的舍友发展起来的，家住在离星汉设计一小时公交的地方。

　　“塔娜，你知道我今天运气有多好吗？公交站遇见的人，就是我领导，我还逗她们家小孩子玩呢！她小孩长得可漂亮了，那么点的小孩子，说话可利索了，难怪叫小语。”

　　程曼曼窝在塔娜的小沙发上。

　　塔娜穿了一件宽大的冰丝睡袍走了过来，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皮肤保养得又白又嫩，她既不是外国人，也不是少数民族，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她姓商，出生的时候她爸心心念念要买一辆好车。

　　商塔娜递给程曼曼一杯柠檬水，“运气这么好？你的守株待兔理论终于落到实地了。”

　　程曼曼说是，吸了一口柠檬的清香，“还有一点你想不到，我们组不加班！”

　　“啊？”

　　商塔娜是真没想到，听程曼曼跟她解释了一下，感叹道，“你可真是守着好领导了！你们老板也行啊，能给你领导开这个风。”

　　“听说我领导是元老级的人物！怎么样？厉害吧！做事可利索了，雷厉风行！”程曼曼说着，两眼发光。

　　商塔娜听着，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不是... ...雷厉风行的人，能受得了你？”

　　这话一出，商塔娜想收回也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

　　程曼曼又吸了一口柠檬的香气，“没事，也不是所有雷厉风行的人都受不了我吧？我看我领导对我挺好的！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商塔娜是想持怀疑态度的，但是她刚才不经意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现在还怀疑程曼曼就不太好了。

　　两人各自拿了手机解除尴尬，商塔娜瞧了一眼程曼曼卡顿的老手机，心想自己要是从流畅的新手机换回老手机，非得难受死不行，也就是程曼曼受得了。

　　她正看着，程曼曼的手机响了。

　　“喂... ...”程曼曼接了电话去阳台，不一会垮着身子回来了。商塔娜问她，“怎么说？房东催你搬家了？什么时候？”

　　“这周末。”

　　商塔娜挑眉，“那没两天了，你是续租还是怎么？”

　　“不续租了。”

　　以不变应万变的程曼曼不续租了，商塔娜小小意外了一下，不过她说，“也好，反正那个房子太大了，你一个人吧，住一间房子就够了，能省不少钱呢？”

　　程曼曼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她眼神有点飘忽。

　　商塔娜见了，赶紧帮她扯开话题，“周末就要搬家，你可得抓紧点，先把房子找起来，东西收拾起来，联系搬家公司，全是事！我周末要是不加班，给你帮忙去... ...”

　　程曼曼谢了她，一一答应了。

　　*

　　从回到家一直忙到现在，女儿佟慧语睡觉去了，婆婆也打起了呼噜，崔丽敏瞧着客厅的时钟滴答了几声，十一点整。

　　有人给她发了一个语音请求，是丈夫佟安。

　　“小语睡了？我听妈说她膝盖磕着了？”

　　崔丽敏哼哼了两声，“你是不是想问，是不是我推她才磕着的？”

　　“我可没这么说。”佟安让她别敏感，“小孩子破破皮长得高，我们小时候摔得浑身稀巴烂也不是没有！”

　　崔丽敏哼笑了一声，“长高长矮的，反正你这个爹也不在乎。”

　　“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工作吗？”

　　这句稍显无奈的话让电话两头的人都沉默了一下。

　　佟安是软件公司的项目经理，收入不少，但出差更多，一个月能回家的天数屈指可数，工作日里，都是住在城郊乡下的小语奶奶过来帮崔丽敏带孩子，等到周末的时候，就只有崔丽敏带着小语到处去上兴趣班。

　　崔丽敏瞧一眼手机上满满的日程，“小语她们班里的家长和老师都商量好了，周末毕业演出，要先彩排两回，周三和周五晚上。你可得来啊！”

　　崔丽敏说着，听佟安不表态，又补了一句，“别人家的家长献计献策，小语这边就我给写了两张稿子，回头彩排你还不来，人家不得说闲话吗？”

　　“说什么闲话？都要毕业了，上小学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话崔丽敏可就不同意了，“上小学？你又不能给你闺女找那些重点小学上，就在咱们片区上小学，她幼儿园的同学十有八九还都在一个学校，人家怎么不能说闲话了？！你不想让人家说闲话，你倒是给你闺女找个市重点上啊！”

　　她突突说了一堆，佟安在电话那头不出声了，半天才尴尬地笑了一声，“阿敏，你自己都说小语幼儿园同学，十有八九都还在一个小学上，咱们非要搞什么特殊？而且小语上的这个小学，不也是区重点吗？不比市重点差多少吧？”

　　这话可把崔丽敏堵住了，崔丽敏深吸一口气，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十有八九？你就想让你闺女当那个八九，你是不是也想让她跟你一样泯然众人矣？和你一起进公司的，人家都总监了，坐镇办公室了！就你们这些八九，还天天出差，老婆孩子都顾不上！”

　　扎心了，扎心了！作为八九的佟安无奈地砸吧了两下嘴，他说崔丽敏，“你真不亏是资深文案，出口成章。”

　　电讯号嗞嗞作响，手机两端再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崔丽敏问他，“你周三和周五，能有一天回来吗？”

　　“我尽量，还不行吗？”

　　崔丽敏不说话了。佟安松了口气，“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急也没用啊，还不得一步一步来？”

　　又是这样的话，崔丽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急没用，不急就更没用了，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了山前，什么样的路就由不得车了，就是个断头路，也得一脚油门踩上去，可是踩到底，不还是断头吗？

　　就不能早早地看好路吗？

　　崔丽敏实在不想跟佟安说了，“你们这些人，都一样，拖来拖去，连八九都当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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