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雅言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先察觉到了两个中年男人的靠近,一个穿着棕色的夹克,另一个穿的是黑色的棉外套。出乎小姑娘意料的是,他们一来就推开了好几个人,挥拳冲着那位瘦高的老人打了过去。
男人的大拳头即将砸到文质彬彬的老人脸上,孟雅言和旁边很多人一样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接着就听见了另一声惨痛的哀嚎。
刚刚还拳出有风的夹克男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以屁股恒定对着人群的方式重重地砸到了七八米外没人的地方。他的嚎叫声从惊到恐到痛,在极短的时间里进行了两次变调。
而那个一直站在她前面的女孩儿,已经用手拽住了另一个棉外套的手臂。
那个仅剩的中年男人嘴里的话也完成了从“我艹你欺负我老叔”到“哎哟疼你放手”的无缝转换。
宁老爷子安然无恙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无论如何是夫妻,夫妻就是相伴一辈子的,互相尊敬那是基础啊。”接着他的声音也变了调:“小路路路……刚刚刚那人、人呢?”
路俏的小手擎着另一个人挣动着的粗壮手臂,转头对着宁老头儿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儿的,您接着说。”
一直知道路俏力气大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都震惊了,地上这人脑满肠肥的,怎么着也得两百斤吧?这就被小路扔出去了?!这就被她们傻乎乎的小路给扔出去了?!
哎呀!扔得好!
在震惊过后,有几个人老人意识到了这俩陌生人一闹,他们就有了在这件事儿里帮老张的余地。
眼色一使手上一拽,七八个老太太立刻围上了那个坐在地上呻吟的可怜家伙:“你是谁啊?你怎么来了就打人啊?没有王法了是吧?”
另一边,也有老头子打起了电话:
“保卫科么,你们什么情况?怎么把打人的人也放进来了?”
“小李啊,快来九号楼前面,这回我可算用得上你这个勤务兵了!”
“小远,别睡了,赶紧来九号楼这里,有人要打人!什么?你爷爷我当然没事儿,我是说你快点来,我们这群老骨头正担惊受怕呢,你这个干刑警的不来替我们主持公道啊。”
就连陈大妈都扯着嗓子在小区里喊了起来:“快来人啊!九号楼前面有人动手打老宁头啦!老宁头被揍啦!老宁头脸都青了!”
整个冷清的小区登时就热闹了起来,不管是跳扇子舞的还是扭秧歌的,不管是举着剑的还是拎着鸟笼子的都呼呼啦啦地涌了过来,把这栋老楼的门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只有孟雅言傻乎乎地看着任由男人挣扎也不动如山的路俏和这些仿佛遭受了外星人袭击一般忙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在几十秒钟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句话来形容对整个场面的评价:
“呵呵,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这些老人当然不嫌事儿大,他们一辈子经历的“大事儿”参与决策和执行推动的“大事儿”比孟雅言小姑娘看过的新闻还多。
不过是现在人老心疲,不过是想安度晚年,不过是见惯了风雨之后觉得乐呵呵下棋买菜的日子才是真舒坦,这才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不过狼老了还是狼,虎疲了还是虎,他们与那些猫猫狗狗的角色自然不同,现在被两个莫名其妙的中年后生欺上了门,自然要拿出自己的十八班本事讨一个“公道”。
别以为今天宁老头的事情不是他们的事情,这些“明哲保身”与“义愤填膺”状态随时切换的老人们深知物伤其类的道理,影响力在逐渐削弱的他们如果不能在这种时候出手,那么下一次他们自己被欺辱的时候,可未必有一个能把男人扔出几米外的小路。
何况,他们要帮的不只是一个老宁,还有一个老张。
古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么多年张教授对老李头儿怎么样,他们都看在眼里。何况,人心都是偏的,一个鼻子朝天的糟老头子和一个温和有礼的老太太对比了这么久,他们自然而然地,想给这个老邻居老朋友搭把手。
反正他们不怕闹腾,让所有人都知道老李头儿不得人心,至少能在声势上给张教授帮一把。
作为差点被打到的当事人,宁老爷子很淡定地给自己的儿子打了电话,在两句话说明了情况之后,他扣上电话就脸色苍白地坐在了地上。
正好此时保卫科的人都赶到了现场,几个人去把夹克男抓了起来,另外几个从路俏的手里也接手了棉衣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棉衣男被几个体格彪悍的保安制住的时候,表情竟然有一瞬间的解脱。
这时,老李终于从对妻子的愤怒中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两个侄子被人像是犯人一样地押着,他不禁怒吼了一声:“谁准你们抓他们的,他们是我侄子!”
两个男人刚刚也是被这个阵势吓到了,现在他们都挣扎着说:
“我是帮我老叔讨公道!”
“那是我老叔!我们不是坏人!”
老叔?
被人“颤颤巍巍”扶起来的宁老先生“惊怒地”看向老李:“老李,你让你侄子打我?”
曾经的驻外大使此刻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是痛心疾首。
陈大妈也立刻把沉默不言的张教授护到了自己身后,她拿出瞪着叛国者的气势瞪着老李头儿:
“怎么了?你侄子就能随便打人?你侄子就能对老人出手了?!今天这是我们都在他还要打老宁,要是我们都不在,他们是不是连老张这个婶子也要打?”
几句话下来老李再次被气了一个大红脸。
那边闹得是轰轰烈烈,另一边,路俏被一群大妈慢慢围起来渐渐远离了核心位置。
路俏也明白,这些大妈是不想让自己继续搀和这些事儿了,她退后了几步就转身拉着孟雅言继续去吃早饭。
在路俏出手的时候,她把饭盒塞到了孟雅言的怀里,小姑娘就一直抱着一个热乎乎的饭盒,看了一场让她叹为观止的热闹。
这个小区里面的人和她以为的“垂垂老矣”不一样,孟雅言默默地想着,又看看路俏,这个姐姐也和她以为的文雅高贵可靠不一样,这个世界……
她想到了小巷中无助的自己,还有刚刚那个满口“我的错”的老奶奶,还有那些她曾经看到却不曾细想的细节。
这个世界,它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在昨天之前,她家境优渥前途明亮,虽然父母长久都不在身边,但是她已经乐天知足,对于每一事物都能看到好的一面。
可是,现在她觉得身为女性有太多苦楚几乎生来就有,只是性别的不同,她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充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小姑娘打了个哆嗦,更抱紧了怀中的银耳汤。
似乎这是世上仅剩的温暖。
正在研究着油条那根更酥脆好吃的路俏察觉到孟雅言打了个冷战就多点了一个姜丝小咸菜,带着小姑娘做到了小饭馆靠里的位置上。
没一会儿,六根油条、三个酥饼、两碗豆腐脑、两个卤蛋和两碟小咸菜就端了上来。
这家的咸味豆腐脑是浇了酱油汁的,一碗就是白花花的一整块豆腐脑,洒上了香菜和咸菜末又点了几滴辣椒油,也可以加一块钱要一勺肉酱。
路俏平时经常在这里吃,老板娘把四五个油炸甜果子也放在了她们的油条盘子里。
“上次架子倒了还得多谢您。”她常年站在油锅旁边,脸色红亮还带着油光,笑起来一口白牙就显得格外的干净,说完了她就转头又去忙了起来。
从沉思中回过神的孟雅言看见路俏先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甜果子配着豆腐脑吃了起来。
这、这个姐姐真的是自带亲和力满值的光环啊!
“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路俏咽下嘴里又热又滑的豆腐脑,对着小丫头点了点头。
“如果……如果你觉得身边到处都是刺怎么办?小小细细的那种,抱怨出来别人会觉得你太敏感,不抱怨又觉得动弹不得?”
面瘫着脸的女孩儿慢吞吞地打量了她一下,慢吞吞地说:“你觉得穿我的毛衣不舒服么?”
毛衣?什么鬼?
小孟姑娘这才想起来自己除了内衣之外穿的都是路俏的衣服,自己刚刚的形容根本就是在说一件质量不好的衣服。
“不是毛衣,我是说……”是说女性,如你如我,是说社会,是说……
“不舒服就换掉。”路俏微微低着头,豆腐脑的香味与空气中的油香味勾勾缠缠在一起,温暖了这个让人鼻头发红的冬日,“生产劣质毛衣的厂子会被淘汰,会倒闭,因为顾客越来越挑剔。衣服总会越来越舒服的,不是每件衣服都糟糕,你可以选择当个抵制劣货的顾客,也可以选择自己开个工厂让更多的人穿上好衣服,先不穿了再说其他,总有法子。”
孟雅言已经被路俏的难得的长篇大论弄的目瞪口呆。
虽然听起来挺有道理的样子,但是我说的真的不是毛衣啊,姐姐你这么一本正经我好不适应啊!
正要辩解的小姑娘还没张嘴,不知从何处就传来一个男人暴怒的声音:
“我今天休假!为什么我衣服还没穿就有人告诉我你把一个人扔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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