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幅担架从岳家抬出来,一具是绵谷晋夫的尸体,一个是活着的谈竞。绵谷晋夫死后,金贤振握着他的手对着谈竞连开两枪,一枪打在肩胛骨上,一枪擦着脖颈的皮肤划过去,打碎他身后的玻璃,于是谈竞背后还插入了几块玻璃迸射的碎片,这两枪没有装消音器,整个楼道的邻居都听见了。
一个半大孩子站在门边,一脸骄傲的神色,谈竞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的时候,他正满脸笑容地跟守在门边的一个人说话,看到金贤振出来,便机灵地摆动双腿跟过去,向他讨要钱财。
谈竞听到他们的谈话,知道他们悄无声息地破门而入原是托了这个孩子的福。
“你手下真是人才济济,金科长。”他对金贤振说,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讽刺。
“我说过了,我是所有人的朋友。”金贤振笑嘻嘻地,将一只手放到谈竞受伤的肩头,“作为你的朋友,我有一个建议给你。”
“什么?”
“栖川领事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探视立了大功的你,因此我建议在她到来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清醒着。”谈竞肩头的那只手忽然发力,狠狠戳进他的伤口里,使他眼前一阵发黑,黑暗里还有金星乱冒。
“金贤振!”谈竞嘶声怒喝,那只手的力道更重了些,他终于抵挡不住昏厥过去。
谈竞被送去的医院正是于芳菲所在的医院,不知是不是出于金贤振的安排,他的病房也正在于芳菲的病房隔壁。栖川旬赶到的时候,他刚被搬上带轮椅的推床,正准备往手术室里推,栖川旬向金贤振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走到谈竞的病床边。
他正昏迷不醒,但还是隐约感到有一只女人的手轻柔地拂过他脖子上的伤口。
“再偏一点点,就会把他的脖子打穿。”
金贤振点点头,有些后怕地说:“我们进去晚了。”
栖川旬将手收回来,对医生和护士轻轻点头,并叮嘱他们务必认真手术,保住谈竞的命。
“他告诉你他要去抓绵谷晋夫?”
金贤振否认道:“没有,他只是让我带着兄弟埋伏在公寓门外,准备随时营救他。”
栖川旬偏过头来打量他:“你们很有私交?”
金贤振耸耸肩:“他是要做我姐夫的人。”
栖川旬恍然,她微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是的,你们是一家人了,家人总是比外人可靠。”
“外人”指的是左伯鹰,谈竞给了他一个错误的情报,让他声势浩大地带着人马前去抓捕。这是一招声东击西的妙计,使谈竞登门的时候,绵谷晋夫还在高枕无忧地安坐喝茶。
眼下外人已经得知了自己其实是谈竞计划中的一颗棋子,但他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连生气或者不悦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在匆匆赶到后发自内心地感叹:“绵谷晋夫,终于落网了。”
这个日本人激动地走到栖川旬面前:“总领事,我请求为谈君请功!他应该受到天皇陛下的表彰!”
栖川旬微笑着点头,赞许道:“他是一个高贵的中国人,领事馆一定会给予他丰厚回报。”
这两人的对话听得金贤振几欲作呕,但他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神游天外。左伯鹰和栖川旬的对话结束后,他便主动上前要求交接岳家公寓的布防,在他们撤退之前,金贤振亲自动手布置好了现场,并且搜刮了绵谷晋夫存在保险柜里的所有重要文件。谈竞忍着剧痛将那些东西一一过目,然后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还往里面加了点别的料,好坐实绵谷晋夫暗杀实验室研究员,然后嫁祸小野美黛的罪状。
这些证据被警察署的人全部搜出来,呈到栖川旬案头。后者将它们快马发回日本本土,凭借这些证据,藤井寿将再无回天之力。
但绵谷晋夫还是让栖川旬失望了,在那些证据到达日本本土的前两日,一份由他手书的认罪书被公示出来,他承认自己暗杀研究员的罪行,但坚决撇清了这件事与藤井寿的关系,将罪责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欠他人情的高层人士们为他办了这最后一件事,他们保住了藤井寿,并成功让他官复原职,好“戴罪立功”。
栖川旬在谈竞的病房里告知他这个消息,左伯鹰在一旁暴跳如雷。根据内幕消息,那些人原本有意将藤井寿安排到别的地方,或者依照栖川旬的意思将他羁留国内,但他却坚决要求重回滨海,甚至动用了他父亲和外公家族的老关系,放弃了他们提出的数个好位置,一心要回到滨海。
“他就是奔着您来的。”谈竞道,“您还说他只是个吵闹的孩子。”
栖川旬微笑起来:“你是在责怪我没有及早处理掉他?”
谈竞没有明确认可,但还是态度模糊地表示:“您不应该让他有伤害您的机会。”
“请谈君放心,他不会有伤害我的机会,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她亲自端了一杯水给他,接着说,“我曾经说过他不配浪费您的时间,现在我还是这句话,谈君,您的精力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绵谷晋夫已经死了,《潮声日报》需要新的掌门人。”
谈竞没有说话,他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连带着心里也一阵钝痛。绵谷晋夫是他的敌人,但岳时行却是受他尊敬的师长,但当谈竞找上门同他对峙的时候,岳时行却连回忆往昔的兴致都不再有。
其实也没有什么往昔,岳时行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工具,就像他所扮演的“中村英夫”,在他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并没有给它赋予一个感知人情冷暖的灵魂。
“岳社长希望我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报人。”他突兀地对栖川旬开口,像是满腔情绪找不到发泄口一样。
“绵谷晋夫希望你成为一个很好用的罪人。”栖川旬淡淡道,“但你的理想应该是成为一个英雄,不论是作为报人,还是领袖。”
谈竞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她:“领袖?”
“左伯鹰署长说你的功勋应该受到天皇陛下的表彰,这一点我也赞同。”栖川旬微笑着看他,“但天皇陛下表彰的人不应该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人,谈君,你的名字的事迹应当传遍中国和日本的每一寸国土——我将为你安排一个完全配得上你的新职位。”
感伤和钝痛烟消云散,谈竞蓦然惊慌起来,栖川旬将她要做的事情描述得光芒万丈,但听在谈竞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他的名字和事迹将传遍日本和中国的每一寸国土,于是从彩云之南到满洲以北,所有人,所有的老师、同学、故友、敌人都将知晓他谈竞——成为了一个手握重权的大汉奸。
“多谢总领事,但……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拒绝,“我保持现在的状态,将更有助于我的工作……就像岳……绵……绵谷晋夫,就像绵谷晋夫,他也选择了报社社长作为身份掩盖。”
“你不必像他一样,他是个日本人,但你不是,所以你要比他更多一层保护色。”栖川旬温和地反驳他,然后对他下命令,“谈君,当你伤愈出院后,你将成为潮声日报社的社长,同时领事馆和滨海当局会协助你改组《潮声日报》为《共荣通讯报》,并由你就任共荣通讯社的首任社长,统领整个滨海的媒体力量。你在警察署的工作也将由别人接手,作为领事馆的高层领导者,谈竞,我代表日本国会和本届内阁与首相先生任命你为中日共荣协会会长,接受滨海当局、领事馆和日本军部的三方津贴。”
她的手放到谈竞那只完好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语带鼓励:“我热切期盼你早日康复,谈君,谈社长,谈会长,相信兴亚院的领导们也有同样的期待。在中日共荣协会成立的那一天,他们将亲自前来授予你协会会长的身份标识,并将你介绍给日本政坛的所有高层人士。”
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谈竞感受到她掌心温暖的温度传到自己身体上,将他弄得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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