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美黛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接到谈竞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语气愉快地邀请她共进下午茶。这通电话被栖川旬听到了,在谈竞挂断后,中年女性温柔含笑的声线从两扇门后传过来:“怎么,他放弃于芳菲了?”
小野美黛低低笑了一声:“他应该是见到了于芳菲,所以想找我打听您将于芳菲放在他身边是什么意思。”
栖川旬在电话里笑起来,笑声爽朗,听起来还有几分她这个年纪和身份不该有的俏皮清脆:“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不是吗?只可惜谢局长不愿意放人,不然我还打算将金贤振调去协会任安保科长。”
她这是默许了小野美黛去见谈竞的行为,但两人方一见面,小野美黛便道:“你打给我的那通电话,栖川旬听到了。”
“既然打进你办公室,那就不怕她听到,”谈竞给她叫了咖啡,和一块甜点,“她有了动作,我起码得给点反应。”
“你想给她什么反应?把我叫出来?”小野美黛抱怨,“谈会长,我很忙的。”
“知道你忙,所以才要将你叫出来,放松放松。”谈竞同她开了个玩笑,接着发问,“是于芳菲去找的栖川旬,还是栖川旬召见的于芳菲?”
“于芳菲去找的栖川旬。”小野美黛道,“她们密谈了很久,大概有两个半小时。”
“两个半小时,”谈竞重复了一遍,“应该是交代了她和绵谷晋夫接触的全过程。”
“还有绵谷晋夫怀疑你的原因……如果他曾经将这个原因告诉过她。”小野美黛替他分析道,“放心,她还没有怀疑你,但同时也觉得放一个眼线在你身边也不错,与你相比,她更怀疑于芳菲,所以你不妨从她身上找找突破口。”
“那是个神经病,”谈竞断然道,“我一丝一毫的牵扯都不想同她有。”
小野美黛被这句话逗笑,乐不可支,前仰后合,连眼睛都弯起来,是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但谈竞却不知道笑点从何而来。
“你未免也太无情了些,会长大人,先前她是于科长的时候,你同她的风月情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比上海滩的歌女皇后都受人关注,不能因为如今她成了你的秘书长,就翻脸不认人。”她揶揄道,神秘兮兮地凑近他,用一种男性在聊漂亮女人时惯用的表情瞧着他,“人家可是爱新觉罗家的第一美人。”
“那就应该有一个博尔济吉特的贝勒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蒙古王公去娶她。”谈竞道,“她的思维很奇怪,不能照常人论断,这个人只相信自己,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栖川旬以为是放了个眼线在我身边,但其实她放过来的是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莫名爆炸的炸弹。”
“而且还全无用处。”小野美黛笑眯眯地揭示出他心中所想,“先前她是于科长的时候,接近她起码能知道政保局怀疑或暗中监视的对象,现在她成了秘书长,监视对象就只有你一个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怎么处理,还能怎么处理?这若是个普通人,实在摆脱不了,哪怕让王老板安排运作一番,让她消无声息地死在某条巷道里都未尝不可。可那是于芳菲,金贤振的姐姐于芳菲,且不论他同自己的那桩交易,就只说自己捏在金贤振手里的把柄,都够他去给于芳菲陪葬一万次。
谈竞心不平气不顺地嘀咕:“该死的金贤振。”
小野美黛微笑着看他,目光和笑意俱都温和柔软。谈竞看到她的表情,觉得自己的着急透出一股气急败坏地狼狈,急忙顺了顺自己的气:“你近来如何?”
“你在同我闲聊?”小野美黛一脸惊讶,“看来你的确是很闲。”
中日共荣协会的具体工作还没有安排下来,谈竞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办《共荣通讯报》,滨南晚报社给他留下了一个好班底,那些溜须拍马的文章和粉饰太平的新闻层出不穷,他不再握笔,也从来不读报纸上的内容,只需要每天装模作样地浏览一遍样刊,然后签字允许下印即可。
“你不能束手束脚地等待日本人给你安排的工作,惜疆,”小野美黛正色道,“向栖川旬证明忠诚,并不是只有假造功劳一条路可走。”
谈竞向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苦笑道:“我只是没有想好该怎样引入下一个问题。”
“你与我之间还要讲究说话方式?”小野美黛轻轻敲了敲桌子,“我们是在接头,不是在闲谈,更不是相互试探着想要……”她猛地住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然后低声发问,“你们那边有事情。”
她口中的“你们”指的是他和王老板,是他们这一条线。谈竞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是如何从他一句无心之言里得出这个结论的,于是赶紧否认:“没有。”
小野美黛仔细看他,从眉眼看到嘴唇和喉结,又将目光移上来:“你要问什么?”
“将我任命为中日共荣协会会长这个决定,是来自兴亚院,还是来栖川旬本人?”
“栖川旬本人,共荣协会是兴亚院一早就定好要成立的,栖川旬向兴亚院推荐了你,他们查阅了你的档案,采纳了她的建议。”小野美黛额外补充了一句,“共荣协会直接听命于兴亚院,而非领事馆,在执行命令的时候,领事馆也只能按照兴亚院的要求予以配合,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谈竞茅塞顿开,这才是栖川旬真正的用意,并非将他调离情报核心,而是将他当做真正的心腹一样放出去,替她攻城略地。共荣协会隶属于兴亚院,但会长谈竞却隶属于栖川旬,这是更加高级的信任,代表着他今后拥有一定范围内的自由决断权。
“我明白了。”谈竞在桌子上敲了敲,示意这场对话可以结束。他险些犯了绵谷晋夫曾经犯过的错误,近水楼台的优势是为了得月,而不是为了保住楼台。
小野美黛在离开前与他对了口供,当栖川旬问起来的时候,他们之间说过哪些话,聊了哪些问题,都要毫无错处,但两个人的记忆也不能完全一模一样,在核心内容相同的情况下,一些口语化的词要有细微差别,才会更加逼真。
两人认认真真地对完了口供,互相告别,双双回去汇报工作,只是汇报对象不同,因此内容也不同。王老板从谈竞口中听完了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没有一个字的错误,连口语化的用词都和说出来时一模一样。
与小野美黛的判断不同,王老板认为栖川旬对谈竞的怀疑并没有放松。她不是一个会一时兴起然后作出决定的人,于芳菲的主动投诚出乎她的意料,但对她的职位安排未必是将计就计后的产物。或许她一早就决定在他身边放一个眼线,只不过于芳菲的出现恰好提供了一个完美的人选。
“你还是需要一个新功劳。”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但谈竞不这么认为,即便是要“立功”,也不应该选在栖川旬刚有动作的时候。她刚一怀疑,他便立刻交上一份答卷,这不仅不能洗清自己,还会连累小野美黛——她的心思他能知道的这么清楚,除了小野美黛居中通风报信,不做他想。
谈竞将自己的想法反馈给王老板,后者沉吟片刻,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并且表示“让上级来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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