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于芳菲处告别后,谈竞趁着夜色到医院去了一趟,想要见陆裴明。但医院晚上禁止探望,为陆裴明守门的是滨海领事馆下警察署的人,全部是日本人,简直是严防死守,层层把关。
谈竞的身份在领事馆里尚属保密阶段,特高课的行动归左伯鹰直接领导,相比之下,他这个课长更像是个名誉上的虚职。警察署的人不知道谈竞的身份,理所应当地将他拦在外面。这多双耳朵,这么多个人,即便是见面了也只能聊些虚情假意的问候。谈竞没有强求,听说不准探视,便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开。
他刚下了一层楼,忽然听见上头传来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连绵不绝。谈竞知道陆裴明没有娶妻,心下纳罕,返回去上了两阶,发现从陆裴明病房下来的竟然是卫婕翎。
谈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卫婕翎的面,两人最后一次碰面时不甚愉快,卫婕翎将谈竞认作表里不一的大汉奸,自然懒得同他应酬。她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谈竞也不愿故意凑上去给她找不痛快,可眼下既然碰到了,那免不了要问候一声。
卫婕翎下楼来的时候看起来怒气冲冲,她的司机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一个礼盒,不知道是要去送给陆裴明,但陆裴明没收,还是从他病房里带出来的。
她转过楼梯,看到谈竞,明显愣了一下,像是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似的,下意识地先左右望了望,然后才居高临下地对谈竞开口:“谈记者。”
谈竞客客气气地同她打招呼:“卫院长。”
不知道这个称呼如何惹恼了她,卫婕翎恼怒地瞪着谈竞,半晌没说话。谈竞莫名其妙,又开口试探道:“七小姐?”
“让开!”卫婕翎像是压不住火气一样呵斥谈竞,“谈大记者再忙,也不至于来这里挡道。”
她一边说一边从楼梯上冲下来,与谈竞擦肩而过时像是携着万千攻势一样,肩膀狠狠地照着他撞了过来。谈竞急忙侧身让开,又怕她收不住势头栽下去,赶紧在她手肘里捞了一下,将她整个人稳稳揽在了怀里。
卫婕翎惊魂未定,刚要瞪眼睛,谈竞就赶紧自己退了一步,向她低头致歉:“七小姐,报歉得很,在下不敢打扰七小姐,这就先走了,告辞。”
卫婕翎在后面喊了他一声,但谈竞充耳不闻。女人发起火来通常六亲不认,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触卫婕翎的晦气,况且她向来也没什么正经事。
然而第二天,陆裴明的电话就打到了谈竞办公室里,他刚得了一间独立办公室,陆裴明正是第一个打他电话的人。他有点惊讶,不知道陆裴明是从哪弄来的电话号码。
没有别的事,只是听说他昨天夜里来了医院,问为什么没进病房,又问见没见着卫婕翎,说自己同她吵了两句嘴,弄的小姑娘气哼哼地走了,再没同陆裴明联系,因此怕出什么事。
谈竞一头雾水,但好歹听懂了一点,是陆裴明拜托他去看看卫婕翎。这要求没头没脑,但谈竞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了陆裴明的真实身份,想他恐怕是要通过卫婕翎来传递什么情报。
他到育贤学院的时候,卫婕翎正在办公室里吃饭,午餐是唐桥副院长亲自送来的,教她日语的女秘书在每天上午询问她中午想吃的饭菜,中午则准时送来,她一步都不用踏出办公室的门,甚至洗漱梳妆都不用,因为院长办公室里为她准备了专门的漱洗室。
卫婕翎的午餐是新美都的招牌菜,她将自己被监视的愤怒发泄在午餐上,对唐桥提出各种各样苛刻的要求,甚至有一天说想吃曲阜的孔府宴,逼着唐桥去给她弄来。
唐桥与卫婕翎眼下已经是相看两厌,但又互相奈何不了对方。谈竞的求见电话打到卫婕翎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跟唐桥发脾气,说菜太咸了,压根不像新美都的手艺。
这种没有意义的互相折磨已经进行了好几天,卫婕翎到底是个小姑娘,沉不下气来。唐桥越是盯着她,她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唐桥盯她就盯得更紧,这简直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打进院长办公室的电话向来是由她的日本秘书接的,谈竞对着话筒自报家门,而唐桥显然听过他的大名,他双手扶在卫婕翎的办公桌上,面色严峻地听完那个女秘书翻译完了谈竞剩下的话。
唐桥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听到记者上门的时候,脸色明显阴了下来。
“有记者来采访卫院长,”他对卫婕翎道,“没有经过预约,是卫院长邀请的吗?”
经过上次的遗产官司,卫婕翎对谈竟的好感不仅消弭殆尽,而且还对他生出些许憎恨怨怼的情绪来,因为谈竞毕竟是她曾经信任过的人。
“我会邀请这种人上门?”卫婕翎脸色泛青,“这种……败类,竖子?”
唐桥用审视的目光看她,面色一点都没有缓和:“我不知道院长与记者还有私仇。”
卫婕翎重重哼了一声:“叫他滚,我不会接受他的任何采访。”
“我不愿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愿回答他任何问题。”唐桥将谈竞的话转述给她,但卫婕翎连听筒都不愿接。
但谈竞却非要见到卫婕翎不可,因为陆裴明……或者说是中统上海站站长乌篷要他来见卫婕翎。
“七小姐对我有误会,”谈竞道,“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解开误会。”
卫婕翎重重哼了一声:“挂电话吧。”
谈竞在学院门前站着,上头不愿见他,保安便横眉冷眼起来,把他往外轰。谈竞被推搡着赶出去,开始为卫婕翎担心了,唐桥不至于有跟卫婕翎消磨的时间,他不应该在午饭时间出现在卫婕翎的办公室里。
他从育贤学院正门离开,绕着校园外侧走了一圈,想找一处低矮的围墙跳进去。但这所学校四周的墙面高耸坚固,是在原基础上加高加固过的,像是一座巍峨的城池。
城池?
谈竞皱起眉,后退两步打量围墙,还四处找了半截木棍,往墙上敲了敲。
围墙里起了一小股喧哗,谈竞听见有人用日语大喊“墙外有人”,他还来不及错愕,先前撵他的保安便已经握着一杆枪从转角处赶了过来,面色严峻。但他看到是谈竞,竟然松了口气:“怎么又是你?院长都说了不想见你,你就别折腾了,折腾也没用。”
他用一只手拎着枪杆朝谈竞走过来:“赶紧走赶紧走。”
谈竞被保安拎住左肩上的衣服一把推出去,他踉踉跄跄地冲到拐角处,看到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墙角处候着,枪膛开了保险,随时可以冲出来把他打成筛子。
保安溜溜达达地从背后跟过来:“你赶紧走吧,别等我们院长恼了,到时候枪子可不认人。”
谈竞心平气和地对他笑了笑:“抱歉,这就走。”
区区一个为贫苦儿童提供基础教育的学院,却像机密机关一样戒备森严。谈竞忽然想起小野美黛曾经对他说的那句话,卫婕翎身边也有一个教她日语的女秘书。
卫婕翎需要一个教她日语的女秘书吗?
还是得去见陆裴明一面,他这样想着,往马路边走,准备去推自己的自行车,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见路上一个人骑着车子疯跑过去,他错愕地凝望了一下,没当回事,结果走到路边才发现那人骑的正是自己的车子——他自行车被偷了!
谈竞捂着心口,那自行车还是他入职潮声日报社时,岳时行送给他的欢迎礼物。虽然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旧车,但好坏是个世界名牌,如今想买同品牌的新车,至少要二百多块银元。
谈竞不能没有自行车,一辆车是贵,但对于一个时常跑新闻的人来说,到底还是方便不少。因此又去借电话往社里拨,跟岳时行打听他还认不认识倒卖旧车的人:“丢辆车倒还罢了,要紧的是那车是社长以前送的。”
“我可没钱送你第二辆,”岳时行警觉道,“你嫂子前头说,要给你侄女混一张外国文凭当嫁妆,我的存款都用于此道,没闲钱在你身上造了。”
谈竞哭笑不得:“只是问你打听车贩子,又没说……你不送,要不借我点钱,一次性付全款的话,可以便宜几块银元。”
岳时行断然拒绝:“也没钱借给你,我的钱都被拿去存你侄女的嫁妆,我还想问你借烟钱。”
谈竞问:“你想把贤侄女送去哪里?要是日本,我可以拜托我老师帮忙。”
“送去美国,”岳时行道,“你要能办妥我这件事……那我也没钱借给你,我要给我女儿存生活费。”
谈竞在电话里哀声叹气,把岳时行给他的地址记到采访本上,然后又往陆裴明病房里拨电话,说他去过去看过卫七小姐了,她老人家好得很,只是不肯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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