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援朝出生在1950年，年龄只比共和国小一岁，是跟随共和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同呼吸共命运，这六个字用来形容王援朝和共和国的关系，再恰当不过。

　　他的人生，和共和国一起，被各种各样的大事件耽误着。

　　1950年，抗美援朝爆发，这一年出生的王援朝被父母取名援朝。

　　1966年，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口号中，王援朝被迫中断学业，跟随着一群和他一样的半大孩子，跑去农村，成为了一名知青。

　　知青点的日子很苦，并且没有盼头，在那时，参军当兵是一条逃离知青点的好道路，但好走的路往往普通人很难有机会到达路口，王援朝很幸运，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去到新疆，成为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份子。

　　复员后，他回到临江市时，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大龄青年”。

　　少年时代，在学校里，在知青点，在新疆，王援朝不是没有过令他心动的姑娘：一个叫红梅的同班女孩有漂亮的麻花辫，活像《红灯记》里的女主角铁梅；一个叫卫红的女知青，吹得一手好口琴，《喀秋莎》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好多年回荡不散；一个叫阿依慕的新疆女孩，人如其名，有月光一样皎洁的面孔，她粉色的面纱一角随风撩到王援朝的鼻尖，淡淡的香粉气至今仍在王援朝回忆里萦绕……

　　像一叶浮萍随水流到处漂荡，王援朝最后没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

　　直到1978年，王援朝才在车间领导的介绍下，和同在船厂工作的播音室员工林萍结了婚。

　　那一年计划生育正式成为基本国策，政府大力提倡晚婚晚育，于是，两个人直到1980年，王援朝30岁那年，才生了孩子。

　　是个女孩，就是王丽晶。

　　王丽晶从小就是个聪明懂事又倔强的女孩子，她书读的好，也是学校里的文艺标兵，活泼开朗，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王援朝和妻子很欣慰，生了这样一个省心的女儿，什么都不需要为她操心。

　　直到王丽晶读大二的那一年，她突然恋爱了。

　　恋爱没有什么，但是，她的恋爱对象和她根本不配——是一个小混混。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香港文化在内地方兴未艾，大量涌入的影视作品，《古惑仔》《黑社会》《男儿本色》《天若有情》，虽然只是艺术作品，但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混淆了某些世界观尚未定型，不能很好地区分艺术和现实的年轻人的头脑。他们看不到电影里黑社会的下场，只看到被美化的恶行，一直人人喊打的小混混们也从影视剧里给自己搞了顶高帽子戴上，自封有情有义的江湖人。

　　王丽晶的男朋友叫张勇，是一个修摩托车的小混混。

　　年轻女孩子是很奇怪的，他们的大脑和眼睛里仿佛自带滤镜，看不到真相，仅靠几个相似的元素，就可以把完全性质不同的东西画上等号。

　　王丽晶是刘德华的粉丝，挚爱刘德华的《天若有情》，连卧室床头都贴着《天若有情》里刘德华骑摩托车带吴倩莲的海报。

　　摩托车，小混混，王丽晶就是这样把张勇和刘德华画上了等号。

　　听到这里，顾秋小声说：“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吃人设。”

　　傅酒酒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援朝看他们一眼，继续说下去。

　　王丽晶和张勇的交往，让王援朝非常生气。

　　王丽晶那时在师范大学读大二，在别人看来前程似锦，而张勇呢，一个初中学历的修理工，无父无母，重点还是个小混混，说什么王援朝也不会让张勇做自己的未来女婿。

　　他命令王丽晶，必须和张勇分手。

　　王丽晶没有吭声，没说会分手，但也没反对。

　　王援朝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半年后，学校领导找上门来，告诉他，王丽晶在大学读书期间未婚先孕，被学校发现了，违反校规，学校决定开除她。

　　王援朝勃然大怒，他一边给校领导赔笑脸请求他们暂缓开除处罚，一边要求王丽晶立刻去医院做引产手术。

　　然而王丽晶死活不肯，王援朝于是发布最后通牒：如果王丽晶不去做手术，就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原以为这一招可以吓到女儿，没想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不到两个小时，王丽晶真的离家出走了，趁他下楼去买烟的功夫，王丽晶收拾好了行李，离开了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她跑去了修理厂找张勇，开始了和张勇的同居生活。

　　她这一走就是四年。

　　四年里，王援朝不是没后悔过，尤其是妻子每天半夜里的哭泣声，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全小区的邻居同事都知道他家出了这件丑事，和女儿和解？别人会怎么看他？

　　同时，他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从小父母就说他心眼小，记仇。这话没错，文 革期间，打着打倒一切学术权威的口号，学校里的老师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整的很惨，参与批斗他们的，恰恰就是过去的学生们，王援朝也参与了，但他实际上只打过一个老师，那就是他的班主任，因为这个班主任曾经因为一次他无心的失误而在全班同学面前狠狠地羞辱他。别的同学批斗老师是出于少年不谙世事的残酷，只有他，是出于报复。

　　他的这种心态，同样表现在对女儿上，女儿伤了他的自尊，这让他每夜辗转难安，每次想起，都难以原谅。

　　王丽晶离开家后半年就生下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海藻，那时，海藻还叫张海藻。

　　但不知道为什么，王丽晶一直没有和张勇登记结婚。

　　直到海藻两岁那年，张勇出事了。

　　他因为和人打架斗殴，意外伤人致残，被判三年有期徒刑。

　　听说这件事情后，林萍哇地一声就哭了，她铁了心一定要去接女儿回家，王援朝没有反对，只是说，必须要让王丽晶答应和张勇断绝关系，她才能回家。

　　最后，林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王丽晶不肯和张勇断绝关系，她告诉母亲，张勇是为她才进监狱的，被张勇打残的那个人，是因为调戏自己才惹怒的张勇，她一定要等张勇出狱，张勇一出狱，她就和他登记结婚。

　　她还告诉母亲，自己这两年之所以一直没和张勇结婚，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婚姻可以得到父亲的祝福，现在看来，爸爸是永远不可能祝福她和张勇了。

　　听了妻子的转述，王援朝气到发抖，他勒令妻子，再也不许去见女儿，就当那个不孝女已经死了。

　　没有想到的是，下次听闻女儿消息的时候，竟然真的是死讯。

　　王丽晶死了，死于车祸。

　　事故发生在冬天凌晨四点多钟的大马路上，王丽晶被一辆醉驾的大货车撞飞，当场死亡。

　　王援朝在医院的太平间见到四年不见的女儿。

　　在太平间的冷气里，死去的王丽晶虽然脸色惨白，但依旧可以看出，比起四年前离家时，她黑了很多，瘦了很多，苍老了很多，看上去全然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孩儿。

　　离家出走后，她被学校开除了学籍，没有大学文凭的师范生，找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她成为了一间幼儿园的非合同工教师兼清洁工。但是后来，因为被园长老公猥亵，张勇出手教训园长老公把人打成了残废，彻底惹怒了园长，园长在熟人里放狠话，一时间，再没有别的幼儿园敢接收王丽晶。

　　找不到教师相关的工作，张勇的入狱也让她在找工作方面更加雪上加霜，又要照顾年幼的女儿，王丽晶只好一天同时做好几份杂活——其中有一份，就是马路清洁工，这份工作最后要了她的命。

　　本来，再过半年张勇就要出狱了，他和王丽晶就要结婚了。

　　推开女儿租住的那间出租屋的门，王援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上正嗷嗷大哭的海藻。

　　王丽晶去世的这天是周末，幼儿园不上课，没有人看孩子，怕孩子到处乱跑会出事，王丽晶出门前用毛线编成的绳子把小海藻拴在了床头，保证她不会跌落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过两个小时就回家了，没想到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王援朝把海藻抱回了家。

　　几个月后，张勇出狱，他找到了王援朝，请求王援朝代为抚养自己的女儿，同意王援朝把女儿的名字正式改为王海藻，然后他不辞而别。

　　没多久，警方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投河自杀的。

　　王丽晶和张勇，两个不成熟的年轻人，就这样负责又不负责地，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然后又和这个世界告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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