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娜送走何佑业，重新走回大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境好像发生了改变，她也分不清楚是儿子给了她勇气，还是看着洪小熙、姜思雅她们母女，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

　　从小到大，只要是父母说的话，吴佳娜没有叛逆和反驳过，哪怕他们全盘否定自己作为一名独立女性的兴趣爱好、事业理想和浪漫爱情追求。

　　她放弃成为一名话剧演员的梦想，大学毕业之后就相亲结婚，还成为全职主妇，不少老同学都替她惋惜。

　　大学时代一起组织话剧表演的女同学，一路在职场奋斗，结婚生子也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放在第一位，放到婆婆和丈夫口中，这样的女人“算不上是个好女人”。

　　吴佳娜便安守本分地当着婆婆和丈夫心目中的“好女人”，逆来顺受，任劳任怨。

　　多年前一次同学聚会上，曾经一起追梦的几位同学都说“吴佳娜真是可惜了”“感觉被家人洗脑了一样”。

　　这些窃窃私语听进吴佳娜耳中，她心里是苦涩难受的，因为随着何佑业年纪增长，她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

　　自己为了家庭和睦融洽，把真心收藏起来，对婆婆和丈夫言听计从，没有自己的事业和想法，被这样懦弱无能又没有个性的母亲抚养长大，对儿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儿子不愿意跟姜思雅分手，强烈抗议奶奶安排相亲，离家出走，所有的言行都是在证明“我跟我妈不一样，我不是被你们控制的傀儡，我有自己的人生自由”。

　　吴佳娜深呼吸口气，径直走向丈夫和婆婆，何老太一边抚胸顺气，一边抬头怒瞪吴佳娜。

　　“你怎么当妈的？让儿子跑了？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好不容易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纵容他孤独终老？你没孙子，他没孩子，你们老了就后悔！”

　　何老太连连摇头，她以儿子为荣，也觉得是儿子结婚生子了，她才能安享晚年，有媳妇照顾日常生活和病痛，也有孙子能够指望。

　　“妈，佑业将来会不会后悔，他自己负责。我，我也一样，我不想逼儿子结婚生子，我现在不后悔。当妈妈的，应该无条件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孩子。”

　　吴佳娜终于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了，她已经能够预见接下来会遭到多么难听的辱骂，这是她嫁入何家之后，第一次顶撞婆婆的话。

　　何老太从惊讶变成愤怒，气得一抖，手中拿着的茶杯都掉在地上了，吓得儿子何承业急忙搀扶着她：“别激动，妈，你身体刚刚好些。”

　　“还愣着？赶紧把茶杯和地面收拾一下啊！好好的生日，给你们母子两个折腾成什么样子？真是来我们何家讨债的！妈，你别气，我一会就去找那不孝子，把他骂醒！”

　　吴佳娜看着一心偏向婆婆，只知道责备自己和佑业的丈夫，心里积压了许多年的不满和委屈，突然一股脑就决堤了。

　　原来，心里的那道防线也早就出现了裂缝，而那些从来没有平复消失的情绪始终藏在心底暗暗汹涌不安，一旦阻挡它们的心理防线被冲破，就再也藏不住。

　　“你为什么会娶我？你后悔娶了我吗？我不后悔嫁给你，也不后悔养大了佑业，可是继续这样活下去，我将来死的时候一定会后悔。”

　　吴佳娜摘下身上的围裙，她在家里的时间，几乎一直穿着围裙，假装自己也有一份被需要的工作。

　　但是，婆婆和丈夫需要的并不是自己，他们需要一部会做家务的机器，需要一部帮他们传宗接代的机器。

　　“你哪根筋搭错线？疯了吧？没看妈生气？还添油加醋，想死啊？”何承业恶狠狠地瞪吴佳娜，以为语气比平时更凶，就能把妻子镇住。

　　“妈的药都在客厅储物柜第一个抽屉，吃药的时间，我也标注在月历上，你记得看清楚。”吴佳娜拿起手机，转身大步走出这个困了她几十年的“家”。

　　其实，她也不知道走出这个家，她还能去哪里。

　　娘家肯定回不去，父母会痛斥她一顿，继续给她洗脑，然后亲自把她送回何家，像她第一次跟丈夫吵架、离家出走回去那样，说着“都怪我们没教好女儿，给亲家添麻烦了”。

　　父母只会说“丢脸”，二十多年前他们为初嫁女儿回家感到丢脸，二十多年后，一把年纪的女儿竟然还学叛逆少女离家出走，他们只会觉得更加丢脸。

　　但是，一个人轻轻松松走出小区的时候，吴佳娜心里觉得特别痛快，还觉得有点少女时代恶作剧后的窃喜，她和儿子这是母子双双离家出走了。

　　试着想象丈夫和婆婆此时此刻的表情，他们大概从来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突发状况，他们习惯了媳妇和孙子都要围着他们转、听从他们的安排。

　　吴佳娜准备先去喝个咖啡，再去看场电影，既然犯了大忌“抛家弃夫”，在她陷入恐慌、后悔和纠结之前，先尽情做一回自己。

　　年近五十的吴佳娜把真实的自我和愿望封存二十几年，终于释放出来，与此同时，却有人年纪轻轻开始压抑封闭自己，害怕真实的自我会引来更多的厌恶和伤害。

　　那个人就是刚刚从宿舍逃出来的姜思琴，她趴在学生会办公桌上，叹口气：“没办法，我还是没办法跟她们和好，她们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到怪物一样。”

　　林海急着要去还书，又不好意思把沮丧的姜思琴一个丢在学生会办公室，只好在微信上向南栩宁紧急求助。

　　没想到南栩宁五分钟之内就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学生会办公室的门，紧张地张望：“姜思琴怎么了？”

　　林海忙走过来，笑着拍拍他肩膀：“跑的真快，说她没事，也不算没事，具体什么事，你自己问她吧。”

　　“姜思琴最近都不说话，你跟她关系不错，多开导开导她。”林海抱着一堆书要去图书馆，临到门边又想起什么，低声说，“帮我劝劝，让她别辞掉学生会的活，她一个顶三，上哪找替补啊。”

　　“喝杯可可，糖分和热量，能让你心情好一点。”南栩宁先给姜思琴泡了一杯热可可，香喷喷的气息环绕在姜思琴脸颊旁边，诱惑着她。

　　“你挺自来熟了，把这里当家里似的。”姜思琴捧着热可可，心情复杂。

　　越是了解南栩宁，她越羡慕他，他没有优异的成绩，没有考取很多技能证书的积极性，是个喜欢翘课的不务正业的学生。

　　换成以前，姜思琴绝对不会羡慕这样的人，她会盯着他，天天给他讲大道理。

　　然而，她非但没有改变南栩宁，反而渐渐被自己存在的问题推进了深渊，南栩宁向她伸出援手这种事情，姜思琴从来没有想过。

　　南栩宁开心地笑起来：“哇，姜思琴同学居然会吐槽别人了。”

　　姜思琴蹙了下眉头，闭上嘴巴，后悔开口说话了，明明决定了不要再轻易说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十有八九惹人嫌。

　　南栩宁擅长摄影，不知不觉间也练成了善于观察他人的本领，姜思琴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嘴角弧度的改变，他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太安静了，让人很不习惯啊。”南栩宁感叹一句，笑着看向姜思琴，“我还是喜欢能说会道的姜思琴同学，跟你在一起，只要听你讲话就可以。”

　　“我说话不讨人喜欢，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都是不中听的。”姜思琴惨淡一笑，“也就你愿意安慰我，愿意听我说话，因为你人太好了。”

　　南栩宁警惕地觉得自己又在领好人牌，姜思琴要是愿意夸自己一句“挺帅气的”“真会逗人开心”，他会更高兴。

　　不过，慢慢来吧，姜思琴这种一心只有学习的“直女”，开窍不容易。

　　“姜思琴同学不用改变喜欢讲道理这一点。”

　　南栩宁坚定地点点头，姜思琴惊讶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你鼓励我继续逮着谁就讲大道理吗？我已经被大家拉入黑名单了，刚刚回去宿舍，想给大家送点家里带来的点心，她们很警惕，好像我开口就是要讲大道理，要跟她们辩论一样。哎，我决定沉默是金，学生会干部也不能当了，要不就戒不掉这个爱说道理的坏习惯。”

　　南栩宁忙摆手，笑得合不拢嘴，心想：姜思琴也太可爱了，见过不少直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萌的直女。

　　“哈哈，我的意思是，虽然要听大道理挺累的，但是你出于好意，不是坏事，你没有做错，不用压抑自己去讨好别人。”

　　姜思琴不理解了，皱着眉头：“可是，我最近买了不少职场啊人际交往的书籍，书里面都说了，要圆滑，要适当藏起自己真实的一面，不能太直率太坦白，这样才能在职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书上的话不能尽信，再多的理论，不如亲自去职场一小时。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实践出真理？”南栩宁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明天有一份兼差，来试试？”

　　“哎，又要扛一天三脚架吗？”姜思琴有点害怕，上次扛了一天三脚架四处跑，回家肩膀疼了好几天。

　　南栩宁冲她眨一下眼睛：“明天你就知道，七点东方站等。”

　　第二天一大早，姜思琴穿着休闲服，背着一大包东西跑到约好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南栩宁。

　　“怎么回事？不会是晚上七点钟吧？”姜思琴正取出手机要给南栩宁发消息，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她一个激灵，浑身一抖。

　　南栩宁戴着黑色的鸭舌帽，戴着口罩，鬼鬼祟祟，姜思琴忍不住吐槽他：“今天的兼差不是摄影，是要打劫吗？违法犯罪的事情，我可不沾。”

　　南栩宁摘下口罩，露出一丝苦笑：“严格来说，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

　　“跟踪跟拍？”姜思琴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这种狗仔队的行动，有点迟疑不决，“这种事，在八卦杂志是很常见的吧？虽然我觉得不太好，但不算犯罪？”

　　姜思琴很少关心热搜话题的八卦新闻，倒是室友们每天都热烈讨论着：今天哪位明星失恋了，明天哪对明星传绯闻了，后天又是哪位模范夫妇离婚了。

　　听到室友们、追星女孩们讨论明星们的感情、私下生活，姜思琴也讲过大道理：“你们喜欢哪位明星，欣赏他们的音乐、影视作品就行，为什么要纠结他们是不是谈恋爱了？跟谁谈恋爱了？又跟谁结婚、离婚呢？这些都是别人的私事，不管对还是错，外人也不应该拿来当茶余饭后。”

　　毫无疑问，当时也被室友们丢白眼和反驳了，她们理所当然地说：“明星又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公众人物，我们当然关心自己喜欢的人！”

　　姜思琴那时候还傻傻地给她们科普关心一个人的正确做法，还有明星回馈粉丝们的喜欢就是作品，明星又不是恋爱对象，感情上不需要对粉丝们负责和说明啊。

　　换成现在，姜思琴一定不会乱说话，会多考虑，就像现在，面对南栩宁要去跟踪跟拍明星的绯闻，她不敢站在道德高处随意指责和教育他。

　　看姜思琴纠结苦恼得整个脸都变成苦瓜脸，南栩宁怕她误会自己，忙解释道：“我一般也不接这种活儿，毕竟涉及到了明星的隐私，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私生活曝光在大众眼前，被人议论。”

　　南栩宁不是个三观不正、喜欢挖掘别人隐私的人，姜思琴点点头，如果连她都不能理解和支持他，他心里一定很难受。

　　南栩宁父母欠下的债务迫在眉睫，再不还清就会利滚利，他们现在住的房子都会被夺走，姜思琴能够理解他的难处。

　　细想自己被同学们排斥，在校园论坛上被大家抹黑，南栩宁不怕流言蜚语，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还帮自己说话。

　　为了帮自己走出阴影，让自己能够积极跟外界沟通，除了大道理，能够跟别人正常交流交际，南栩宁总是鼓励自己，还带她出来实践，这份情谊是要还的。

　　“我也得乔装打扮一下吧？”姜思琴在大背包里翻找了一下，翻出围巾，把自己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

　　南栩宁没有看到姜思琴嘴角的笑容，却从她弯弯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柔的笑意。

　　姜思琴改变了呢，虽然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她正在改变，变得更加善解人意，更加有人情味，更懂得变通。

　　南栩宁私心地希望，姜思琴变得可爱的一面只有自己知道，希望她的让步和温柔都只对自己表现出来。

　　在未来，姜思琴一定会蜕变成一个全新的样子，被更多人喜欢，她有这样的能力，有值得被大家喜欢的美好品格。

　　所以，至少，在这短暂的时光里，他想自私地独占着姜思琴身边的位置，当她口中“唯一鼓励和支持她的好人”。

　　“走吧，一边走一边给你传授‘跟踪秘诀’。”南栩宁拉住姜思琴的手，姜思琴被拉了一下，没防备，往南栩宁身上撞去，两人距离拉近，恰好方便南栩宁低声说话。

　　姜思琴认真地答应着“是，师傅！”

　　被南栩宁拉着手往地铁站内走，姜思琴低眼看了看被拉着的手，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心跳猛地开始加速。

　　她摇摇头，坚定地告诉自己：这就跟幼儿园秋游时一样，伙伴、搭档之间牵紧小手不要走丢。

　　她跟南栩宁之间的感情，应该是这样单纯的，是货真价实的互帮互助的温暖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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