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互无言将近半个钟头, 她眼睛都瞪到酸,脾气被折磨, 似一拳打在一团糟的棉花团上, 毫无意义。
她撬不开程宇年的嘴,不能明白程宇年到底是处于什么角色, 坏人好人?分辨不清,她要的答案被他一声又一声令人暴躁的“对唔住”堵到要人发疯。
叼!又是对唔住?!
钟霓被气到,抬脚踹病床, 一张病床被踹到晃动,程宇年被吓到,微怔, 片刻不足, 偷偷摁响床铃,不过一会, 护士小姐如电影紧急关头, 终于出场拯救他。
他佯装虚弱,护士检查他伤势, 温柔问他有无好好用药, 他摇摇头, 目光发虚地看向靠墙而立的暴躁Madam。
护士检查他桌上的药瓶, 讲:“再拿一些药,你可以回家休息。”
程宇年正要反驳时, 钟霓眼睛一瞪, 他收声不敢言。趁钟霓随护士去拿药时, 他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自己离开医院。
在钟霓面前,他没把握真的做到什么话都不讲,彼此认识好久,她了解他,只需耍耍小技巧,找到他弱点,攻击一番后,他一定什么都讲出口。
逃避是减少伤害的最保守的方法。
可惜,对方是Madam钟,警校优秀生,他算乜呀,警校男生众多,各方比较下来,他连Madam钟总数成绩的尾巴都够不着,只道德作业被长官夸赞最优秀,如今再看,好讽刺,他竟连道德作业都比不上被长官评为道德作业最差的Madam钟。
他走出医院不到半条街,便发现钟霓在后面跟着他,昔日自信的眼神彻底失去,连同他昔日高尚的道德心都失去。
警校有一次放假,他们天真以为真是放假,七八人约好一起去娱乐场所狂欢。不想长官早就安排好任务,给他们制造困难,要他们解决困难,从中检查他们每人优缺点。
有人被欺负,心地善良的程宇年总会帮忙,钟霓总会无视,“个大男人被欺负,有能力还手,点解不还手啊?这是他的问题,做乜要帮忙啊?”
长官听到她讲这样的话,那一月,她所有成绩都被取消,无奈,除道德作业,她的确好优秀,可以做警察,却不可以如她所愿做女警司啊。
明明一同毕业,他是督察,她是普通警员。
明明,她的道德比他更坚定……至少,她的道德观是定在有罪无罪论上,从未改过。
程宇年茫茫然地看向正走来的钟霓,她拎着白色药袋扔到他身上,恶声恶气的,“跑啊,点唔跑了?!”
钟霓不能理解他,一个答案而已,是好是坏,她都可以接受。
十三岁起做同学,十四岁真正认识做朋友,十八岁一同入警校,而后一起在重案组工作,做朋友做到这份,都不可以给予对方信任吗?
做人嘛,讲复杂好复杂,讲简单又好简单。
90年代,香港股市迎来繁荣发展期,经济一夜之间可一路高歌,亦可一夜间跌入谷底。程宇年的父亲做楼市,心生炒股想法,起初只是想法,而后花了不到半月时间破产。
朗聿凡掌握程宇年家庭背景,轻而易举收买无路可走的一家人人心。
程宇年仍记得朗聿凡当时讲的话:
“做差佬有乜用啊?几多薪水啊?点救你爹地妈咪呀?这世界不是讲讲文明道德就可以填饱肚子的,你爹地炒股,反被股市吞到一蚊不剩,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做人要往高看啊。”
那话就像咒语,一直在他脑子里钻来钻去,直到在兰桂坊见到钟霓,钻来钻去的不再是朗聿凡的话,而是他蹭到钟霓深蓝色牛仔裤上的血迹。
他低下头,无声认错,也认罪。
他懦弱,他妥协,选错了,没得选。
“我冇得选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有豪门家族,有总警司爹地,有内部调查科总督察姑父,你的家庭,富贵独一无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这般有底气、有资本,家人强大,无需你负责,只需你偶尔关心。
他不同啊。
冇得选,这三个字完全惹到她,OK,冇得选——
她一脚踢中他小腿,“揍你,我也冇得选啊。”
“你……”
“冇得选?朋友没得做咯?”
程宇年睁大眼睛,“……你咪咁啦。”(你别这样啦)
钟霓揪住他衣襟,“咪咁?叼!掉眼泪有用咩?对唔住有用咩?有用要警察做乜啊?”
她在做什么?明明可以忍耐,明明可以好声好气同程宇年沟通,一个人藏太多事情,怎会开心啊?今日不同往日啊。
她用力推开程宇年,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其实,你做了什么,我都知,你唔肯讲,唔紧要。”
只是,做朋友再做不到过去那般好。
程宇年看她转身离开,趋前几步,忽地停下。
如果哪个人,他做事不专心,又看着你的话,他一定有问题啊,搞唔好就是在监视你。(化改,原出自《无间道1》)
他望了望钟霓离开的背影,握紧手里的药袋,转身,与钟霓背道而驰。
张家诚今日找到他,说服他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朗聿凡,他需要往前走,同张家诚一样,做个双面角色,一面是差人,一面是鬼。
——“做差佬有乜用啊?几多薪水啊?点救你爹地妈咪呀?这世界不是讲讲文明道德就可以填饱肚子的,你爹地炒股,反被股市吞到一蚊不剩,股市有道德吗?操纵股市幕后的那些人有道德吗?生存是要靠脑子的,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做人要往高看。”
——“年仔,救救你爹地呀,他系你爹地呀。”
“妈咪啊,我是……”差人啊……
……做差佬乜用啊?
在亲人面前,他收了声,那一句本该很有底气的话,忽然间无法理所当然地讲出口。
他并没有忘记。
他、钟霓、江月三人一起成为警察的那一天,他们有念誓词,那长长的誓词,一字一句他没忘记。
遵守法律,维护法纲,执行法纪,履行职守,秉公行事,不枉不徇。(1980年香港警队誓词,此处誓词非完整;[摘自维基])
他要主动去找朗聿凡,同他认错、解释。
乘船过海,已入深夜。
钟霓回到警署,重案组一群人仍在忙案子,韩定被保释,需另外找出证据,此外,韩定请律师投诉钟霓,Madam恶意伤人,致他左眼重伤,无法治愈。
刘锦荣单独见她,本该是要训斥她,却反倒安排她去监视韩定。
办公室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刘锦荣站在她面前,手里的硬质文件夹抵在桌沿上,影子被拉长,覆在钟霓腿上。
得不到钟霓回应,刘锦荣搁下手里的文件夹,转目望向她,“你不愿意?”
钟霓摇头,直问:“需我做乜啊?光监视,无法定他嘅罪吧?”
“昨日行动,货虽然留住了几样,但不够,印刷室是以制货伙计名字租用,韩定除了在现场出现过,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几个制货伙计揽下所有罪责。”刘锦荣拿起桌上的文件,交给她,“我要你查到他手里有多少货,到底是不是他负责制货?除了他还有无其他人。”
钟霓打开文件,里面是有关几个嫌疑人资料,新记太子贺坤也在其中。她微愣,想了想,更直接问他:“傅时津死亡时间有错误,你很清楚,是唔是啊?”
刘锦荣停滞了半秒,依旧是板着一张脸,却难得同下属认真解释:“事关警队名声,如果让港媒知道有社团人员混进警队,你想,整个香港警队在市民眼里还有无可信度?”
“陆钦南,你认识?”
“一个交易而已,我不能让他暴露警队的问题。”
“刘Sir,我以为你毫无弱点。”
外面人都话他好犀利,无感情弱点的人做差人最合适不过,将来做事得罪大佬,都不用顾忌家人、条女啊。
人嘛,最重要是自己所爱之人。
对刘锦荣而言,警队才是最重要的,他要尽最大能力保护警队形象。
可是,做警察,最先保护的是难道不是那些被侵犯权益、受到伤害的无辜市民吗?
钟霓合上文件夹,转身离开办公室。
夜过九龙,霓虹四起。程宇年不在,钟霓便要充当护花使者,送靓女江月回家。摩托只一个头盔,江月不肯戴,钟霓也不让了,自己戴上,请江月上座。
江月笑起来,从口袋拿出一片薄薄的薄荷味香口胶,拆开纸袋,送到钟霓嘴间。
钟霓毫不客气,张嘴就咬住,薄荷清香入喉,教人更清醒。
江月得知她要一人负责去调查韩定行踪,坐在后座,大惊失色,迎风大声讲:“阿霓!你应该拒绝刘Sir!韩定对你来讲,他是头号危险人物!律师保释他离开西九龙时,他就对我们扬言过,他不会放过你啊!”
风里全是薄荷香口胶气味。
钟霓突然刹车,望住眼前公路亮到前方更远更远的路灯,神情若有所思。
突然停下,又不讲话,好古怪,江月担心她,轻轻拍拍她肩膀,“阿霓……?”
钟霓爆出难听的脏话,乜乜屎忽鬼啦……
她回头看江月,“刘锦荣知不知啊?”
“当时他在场……”
钟霓被气笑,用力拧动车把手,车子疾速向前。
送江月到家门口,她脱下黑皮手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递给她,“麻烦你交给年仔。”
江月就要翻开时,听到她这话,动作顿了顿,“……年仔有无事情啊?”
钟霓神情复杂,不让朋友为她担心,需展开笑颜,讲一讲幽默笑话,哄她进屋。待她要转身离开时,江月拉住她,“阿霓,周六我去教堂,我会为你祈祷。”
“切。”
钟霓摆了摆手,同她讲bye bye。
她不忍心告诉江月,上帝其实是个呃人的坏蛋。(呃人:骗人)
人人歌颂它,却不知它邪恶,上帝创造了两张同样的面孔的同时,竟也容忍谎言、背叛、虚假存在于世。
她转过身,重新戴上黑皮手套,冷风袭来,眼睛发酸。
神欺骗世人,却是无罪,仍有人虔诚做它信徒,好没道理啊。
她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半山别墅深处,钟声冷冷清清敲了三下。
宣文汀同阿粒大闹一场后,阿粒变乖好多,宣文汀一面高兴一面警惕,生怕阿粒又要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来。故日后再有什么事情时,他都请阿棠看管好阿粒,不要让她下楼。
老不死的家伙,他哪里知道,这栋半山别墅内有用的人早都被陆钦南收买掌控。
这个世界是年青仔的,老人就应该老老实实退位啊,早点退位或许还有清福可享。
正厅内仍是檀香缭绕,神龛内佛像仍是那个表情,上面天窗大开,日光倾斜,透照在佛像胸前掌心向外的手掌上,施无畏印,布施无畏予众生,救济众生,也为信徒消除内心恐惧。
宣文汀也有恐惧的事物。
如今,佛救不了他。
三楼书房内,书架上那尊慈悲佛像出卖了他。
“契爷,人要有钱才能保平安,女人嘛,要有钱,自然便有安全感。”陆钦南拿这句话来安抚宣文汀,“阿粒也不例外。”
阿粒捧着一束花从后院过来,正巧听到陆钦南这句话,转过脸看看阿棠,小声问他:“你觉得他讲的对不对啊?”
阿棠看着阿粒娇丽的面容,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其实,好对的,至少他阿妈是这样啊,阿爸赚不到钱,阿妈会生气,会骂人,然后一个家里的温情会渐渐被没有钱的境况磨灭,所谓平安、安全感都没了,没了,家就不算家了。
阿粒拿下一支玫瑰,扔给阿棠,“这一支花瓣不好看。”
宣文汀回头望了眼阿粒,见她脸上有笑,他自己心情便也好顺畅,转过脸,神情温和,同陆钦南讲起韩定一事。
“阿南,你知唔知丢失多少‘美金’啊?”
陆钦南转动着手里的杯托,看着宣文汀捻动手里的佛珠,瞳仁掀起讥讽笑意。“成品共有四十块,差佬收缴十二块,到我们手里有廿二块,余下我在查。”
宣文汀蹙眉沉思,捻动佛珠的动作时而慢时而快。
“韩定搞砸,我们损失了不少货,几多马仔受牵连,这事解决不了,后面宾个还帮我们做事啊?到时朗少都唔一定相信我们啊。”
“契爷,你认为该点算?”
宣文汀端起一旁的紫砂杯,捏着盖子轻轻蹭弄杯口,“我听人话,韩定被个差婆搞废左眼啊,你知不知是哪位Madam啊?”
走上楼梯口的阿粒听到宣文汀的话,停了下来。
陆钦南习惯性地捏住金属袖扣,神情无波无澜,指腹狠狠地摁上金属扣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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