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芷若乔装,坐在驴子车上走了多时,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前了。这地方比以前更为拥挤,因为日本人的盘查总是要耗费很多的时间。
只是到底是上海,即便沦陷以后,依旧是络绎的车马,如潮赴壑,如蚁趋穴,争向那高大的火车站穹门底下拥挤拼凑着。
火车站好似一条沉睡的龙,略微张开它迷蒙的眼睛,俯视着早已没了曙光的上海,肃然立着。
驴子车停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前,芷若下了车子,六叔他们那辆车子也赶到了。几个人分头进了咖啡店,拣个座头坐下,要了几份咖啡和牛角面包。六叔觉得咖啡太苦,吃的直吐舌头。
吃完点心,付了账,火车已停在站前。一行人手上拿着出入上海的证件,带着行李算是顺利上了车。
芷若那节车厢,不知道是不是时间还早的缘故,除了她们这一群人,似乎还没有其他旅客。
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一面轻声交谈着,一面注意着周遭的情形。芷若默默地坐在那里,像被什么忧愁侵袭着,只是略微呆坐在那里。
忽然间,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泪涨开,逐渐成为豆大的颗粒,由颊边一滴一滴地坠下,她略微肿起的双眸似是又在落泪了。
芷若觉得某种潜藏在心下许久的痛苦,一下又迸发了出来。本是模糊的一团,看不出个所以,现在才变成了显明的具体感觉。她的心为这痛苦所牵掣,起了痉挛,眼泪自也不自知地往下落。
几个同行的人停止了说话,想找点话来安慰芷若。但芷若的落泪,似乎不仅为着离开,却像另有所感触。
“芷若,别难过了,人生在世,就是少不得轮流转。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到了南面,你好好的呀。”六叔跟着抹了把老泪,而后颤颤巍巍起了身来,出了车厢。
芷若侧过身去,就见着六叔伛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汽笛呜呜地叫了一声,旅客如潮水般涌上来了。芷若坐的这节车厢也进来了许多人。这时她已拭干了眼泪,从同行的人手中接过藤提包,保住自己的座位。
紧接着,汽笛又叫了一声,车轮转动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车上停留了,许多人只得硬着头皮逐一下了车。
一直到第三次汽笛叫时,车头忽打忽打地开动,拖着一列一列的车子,向南驰去。芷若模糊的泪眼探在窗口,长蛇般的列车,渐渐驶去,只有一缕黑烟,袅然在暗沉的天空里拖曳着,和离人寂寞的心绪缠纠在一起。
…………
民国三十四年春,处州苏府,院子里头,蒿草的茎叶冒过了福贵的头,把他整个都遮住了。他的头顶上空,一群密密实实的蚊子正在绕着圈子飞。
福贵脱了鞋袜,一双大脚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冻得通红。他那一头焦黄干枯的短发,差不多脱落尽了,露出了粉红的嫩头皮来。福贵一伸手,就割了一大把的野花野草下来。才走了没几步,野草的白色飘絮已经粘了他一身。
“诶哟!我说福贵!叫你帮忙清理院子,都多少时辰了,你才开始干呀!”奶妈骂骂咧咧地从回廊拐角而来,眼见着福贵办事不利索的样子,禁不住说道。
福贵擤了擤鼻子,对着奶妈不屑道:“从前老太爷和大小姐在的时候,也没你这样啰嗦呢。奶妈,可改改你那说教的臭毛病罢,等过两年,我耳朵也跟着聋了,你看谁还愿意听你唠叨。”
奶妈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她一直紧闭着眼睛,干瘪下塌的嘴巴一张一合在抖动,半晌却没一句应声的话来。
福贵撸了撸袖子,小声嘀咕道:“可不就是呛了你一句么?瞧你那没了魂的样子,好似我说的还不对了似得。”
奶妈那双磨起老茧的手在眼前抹了抹,她的声音一下变得凄楚起来:“一连三夜了,我都梦见大小姐,她站在最喜欢的栀子树底下,直向我招手喊着,奶妈奶妈,你倒是快来呀。我有时候都觉得,是不是我大限已到,阎王老爷要来收我去底下伺候大小姐了。”
福贵啐了一口:“呸,我说奶妈,甭说你那一套神神叨叨的了。大小姐是没了音信,可是不代表人就不在了呀?我倒是觉着大小姐还好好的在世呢,说不准这个时候啊,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开着飞机,乐呵着呢。”
奶妈把手里两块抹布往水槽里猛一砸,两只手悻悻地往围裙上一擦,重重地叹了一声:“也亏得你,还能这样想,真是光长肉,不长脑子了,也难怪你这头都秃了。”
奶妈摇晃着脑袋便要往里走,这个时候,就听见“轰”的声响划过苏家的屋檐上头。奶妈将手罩在眼前,抬眼望去,却觉得头顶阳光刺眼的很,到底什么都没瞧见。
“快看!那是不是飞机!”福贵突然扔下了手里镰刀,疾步奔向奶妈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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