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时候,我照例在楼下同连夙一起吃过晚饭后回房,路过凉宫长谕的房间,见门竟然十分罕见地大开着,房间内幽蓝色的灯光倾泻出来,我下意识就往里走了几步。
进门,就看到他坐在落地窗前,难得没有在画画,只凝神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他分明连头都没有回,却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垂了头丧了气,想吓他的兴致也没了,看他的背影被窗外的暗夜掩映得更加消瘦,仿佛下一刻就会飘散在我眼前,我心头一动,忽然问了句,“凉宫长谕,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他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说起来你对我好像和对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可是前几天我明明救了你啊,但你好像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一种结论——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啊?”
凉宫长谕转头,就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他后面。低垂着眼皮,耷拉着脑袋,身上的裙子不知何时沾上了两滴汤汁,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弱弱的希冀。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低声道:“没有。”
单单两个字,就让我心头的阴霾散了大半,我抬眼,见他正往我的方向望过来。忍不住继续道:“那你……”
他移开目光,故作漫不经心道:“太愧疚了,所以不敢去医院看你,怕多看你一眼,都会忍不住打死我自己。”
我双眼放光:“真的?”
凉宫长谕瞪我一眼:“我骗过人吗?!”
凉宫长谕没有骗过人,事实上他连话都很少说,遑论骗人了。
这么说起来,是真的了。
唔,看来凉宫长谕小朋友还是很有良心的嘛!
我满意地点点头,他却像是见不得我得意,又露出一个不大纯良的笑来:“所以嘛,以后我就特许你做我的保镖了,下次有什么危险,也要记得保护主人哦!”
我:“……”
鉴于我救了凉宫长谕一命,之后的日子里,他虽然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对我的态度却不再像往常那么恶劣,平时生活在一栋房子里,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高一结束的时候,学校要求所有学生填写分科志愿书。
有钱有势如凉宫家族的少主,也同样需要分科,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十分苦手地咬着笔,默默瞥了一眼坐在我身侧的凉宫长谕的志愿书。
果不其然,艺术班。
我该填什么?我苦闷地边揪头发边思索,凉宫长谕站起来,看一眼我那张依然空白的志愿书,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我被他这么一激,竟然鬼使神差地重重在志愿一栏里写下了“艺术班”三个大字……
即便到了新班级,我依然被十分“善解人意”的班主任安排着同凉宫长谕坐在一起,好在我已经习惯,甚至还能从其中找到些乐趣来。
只有每每到了绘画课,我才会为我气急之下做的这个决定深深感到后悔……
好在我来自凉宫家族,平时画得即便再差,老师也能扯一扯嘴角,十分违心地夸我一声有进步。
但这法子也不总是管用,譬如学校有时会上大课,大课结束,老师就需要收作业。每每此时,我就只能咬着笔,对着眼前一张空白的画纸,不知该从何下笔。凉宫长谕一边在自己的画纸上“刷刷刷”一边不停望着我的撇嘴,我忍住想要揍他的冲动,讨好地挪到他面前:“你帮我画吧?”
他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我:“楚幸,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我心道我可不就是脑子坏了吗,不然怎么会想到去求这么个冷面阎王帮我作弊?
但我绝不能表现出来,我望着他,一副合格的狗腿模样:“嘿嘿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凉宫少爷愿意帮我画,以后凉宫少爷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真的?”凉宫长谕开口,语气总让我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必须是真的!”我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
“那你可记住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凉宫长谕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勾了勾嘴角,像是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天知道我来凉宫家一年了,见过他生气,见过他抓狂,见过他捉弄人后的得意洋洋,却唯独没有见过他笑。
他侧对着窗口,午后的阳光倾洒下来,尽数映在他的侧脸上。人群之中,他并没有多么高大,周身也没有什么特别闪耀的光环。可这一笑,在我眼中,他浑身就好像被镀了一层金光,闪耀夺目,叫人不忍心移开眼。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这么痴痴地望了他几分钟,直到老师一声“收作业”的指令下达下来,我才如梦初醒,再去瞧他的画板上,一只栩栩如生、腾空而起的兔子已经进入润色的尾声了。
凉宫长谕大手一挥,就将那画纸递给了我,我接过放在手里端详,心中不住慨叹,有人简直就是天生的画手啊……
课代表下来收画的时候,看到我手里的那幅画,竟然“啊”了一声。
“你这画画得好好看!”他忍不住赞叹一声,我望向他,一张精致的脸上满是真切的羡慕和赞扬,凉宫长谕不服气,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就被我捂住了嘴。
我费力地一只手搂着凉宫长谕的脖子,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牵强地微笑,算是接受了他的表扬:“谢谢……”
“楚幸……”他端详起那幅画右下角我的名字,轻声念了出来。而后冲我伸出手,朗声道,“楚同学你好,我叫叶停云,停云霭霭的停云。”
这之后,叶停云也不知为何,竟然开始整天缠着我,还为此和先前一众交好的女生都断了交情。我每每看着他,都在心中思索一个问题,倘若他知道他当初收去并大加赞赏的那幅画出自凉宫长谕之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凉宫长谕像是十分不喜欢他,一看到叶停云来找我,就皱起眉头,一副谁欠了他钱的样子。不过他谁都不喜欢,我早已经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但凉宫少爷就是十分有魄力,譬如他不喜欢这个人,见我又没能及时照顾到他的想法,他就能在某个放学后的黄昏,将我拉到学校花园的角落之中,语气凶恶地冲我道:“你给我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我心中不解,却见他嘴角像是被谁打了,一片红肿,还带了一丝血迹,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你这个嘴角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的人,还能去和人打架不成?
他却像是十分生气,生生地将我伸过去的手拂开,痛骂我道:“你真是个蠢蛋。”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气急败坏道:“你才是蠢蛋,你这个大蠢蛋!”
说也奇怪,我这话说出口,凉宫长谕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用更狠的话骂回来,反而低了头,像是认命一样道:“好吧,我是蠢蛋。”
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世界奇闻。
堂堂凉宫家族的少主凉宫长谕,竟然会向我服软,承认他是蠢蛋?
我瞪大眼:“你刚才说什么?!”
“哼。”他却不肯再说,转头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再不理我了。
我一路跟在他后头,心中又是困惑又是窃喜。万分后悔刚刚没有掏出手机来将凉宫长谕的那番话录下来,等以后他欺负我的时候在他耳边无限循环播放。
连夙今天说是有些事,吃过晚饭就出了门,及至夜里八九点的光景都没回来,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却见凉宫长谕下楼倒水喝。他从楼上往下走,明明瞥见了我,却好似仍旧生着气,一句话都不同我说。
我对此见怪不怪,也不作声,只继续看我的电视。
不料等他走到桌前,刚欲举起水杯往杯子里倒水,就听见“啪”的一声,偌大的房子里所有的灯光和原先亮着的电视一下子全灭了。
——停电了。
“啊!”凉宫长谕发出一阵惊声尖叫。
窗外照进来一阵从远方灯塔上传来的微弱光芒,我借着光芒看向他,却见他已经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腿,像是很害怕的模样。
“你怎么了?”
“没事……”他开口,声音里还带了几分颤抖。
我觉得很有趣,干脆起身,默默移到他身边,站在他面前瞧他,不想他对我的到来半分反应都没有。我心头一动,蹲下身。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却见他倚在柜子上,一双眼睁得极大,连眨都不带眨一下。
我皱眉:“你看不见?”
暗夜里的他依然好看得不像话,只可惜一双眼眸里半分焦点也没有。
他听我声音忽地靠近,像是吓了一跳,却还在强装镇定:“谁……谁说的?”
“那这是几?”我伸出三根手指。
他继续嘴硬:“这么黑,谁看得见啊!”
“凉宫长谕。”我了然地笑起来。“你有夜盲症吧?”
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譬如被我戳穿后的凉宫长谕,竟然也不再辩驳,并且很好地贯彻了破罐子破摔这句话——伸出双手在自己面前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我的胳膊,便迅速扯住,同我说:“既然你发现了。就扶我回房间。”
我:“……”
果然无耻。
上楼的时候凉宫长谕一双手牢牢抓住我的胳膊,别看他身材瘦削,力气倒是很大,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仿佛被一双爪子钳住,想挣都挣脱不开,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的话,以后夜里看不见的时候,我就罩着你。”
“说。”
“为什么让我离叶停云远一点?”
黑夜里的凉宫长谕翻了个白眼,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他揍我。”
我惊了:“哈?他为什么揍你?”
他吸一口气,脸不红心不跳:“他觉得你喜欢的是我。”
我忍不住慨叹:“他这什么眼神啊……”
话音未落,就感觉一道凌厉的眼刀冲我划了过来,我立马闭了嘴,一路无言地将他牵引回了房间。
之后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彼时哪是叶停云揍了他,分明是他看不惯叶停云总缠着我,跑去找人打了一架。
他虽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打起架来倒是不怂,还生生把同样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叶停云揍得鼻青脸肿,自己只嘴角受了叶停云一拳……
只可惜彼时的我尚且还没能勘破他那点小心思,还十分天真地信了他的话,觉得这叶停云真是蛮不讲理,以后要少同他交涉。
我没能勘破凉宫长谕那点暗戳戳的心思,却能感觉到这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再一次有了极大的转变。譬如他那一向不让人进的房间,竟然开始让我自由出入了,又譬如他先前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的秋千,竟然也同意让我荡了。
我在凉宫家越来越自由,有时闲着没事,甚至还会爬上院子里那棵最高的香樟树……
“嗨,凉宫长谕。”
香樟树的树枝正对着凉宫长谕房间的落地窗。我开口的时候,凉宫长谕正在给油画上色,听到这样一句招呼,惊得画笔都掉落了下来。
我笑得花枝乱颤,坐在树干上晃荡来晃荡去,凉宫长谕捡起画笔后瞪我一眼,我立马得意忘形到忘记自己身在树干上,伸出两只手冲他做鬼脸,可这样一来,我就失去了着力点,身子瞬间往下滑落。而那根甚粗壮的树干也没能承受住我这样大的动作,在我掉下去的一瞬,生生地断裂开来,往已经摔在院子里的我身上重重一砸……
我闷哼一声,疼得龇牙咧嘴,脑海之中残留的最后一个场景。还是我刚刚快要摔下来前,凉宫长谕向我伸出的一只手,看上去像是想要将我拉上一拉……
等到忠叔将医生请来替我打上了石膏,我才发觉自己刚刚竟然不争气到痛晕了过去,连夙和凉宫长谕两人笔直地站在我床边,我一抬眼,就瞥见凉宫长谕很费劲地憋着笑,心中顿时气愤非常。
“还是个学生吧?”医生摘了眼镜,边收拾东西边问我,我立马小鸡啄米式点头,就听医生面无表情道,“右腿小腿骨折,短期内要躺在床上静养,上不了学了。”
我:“……啊?”
忠叔和连夙出门送医生,凉宫长谕依然憋着笑看我,我不懂他这么一直憋着有什么意义,却听他道:“我看你就是故意逃学。”
我气得一把抓起身后的枕头就往他的方向砸,他眼疾手快地冲出了房间,枕头落在门框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而后就像个泄了气的充气球,颓然地,缓缓落在了地上……
所幸他这次还算有良心——给我看病的医生走前开了些中西药,西药倒也还不算难吃,可中药熬得极苦,我死活闹着不肯喝,忠叔没办法,他放学回来见着,就主动担下了给我喂药的担子。
我受宠若惊,不敢不喝。
他见我难得乖巧,揶揄我道:“哟,怎么我一喂,就这么乖地肯喝了?”
我嘴上不饶人:“怕你下毒。”
他立马捏着嗓子道:“大郎,吃药了。”
我哈哈大笑,他却敛了神情,有些认真道:“你怎么摔成骨折也还每天嘻嘻哈哈的?不痛吗?”
我诚实道:“痛啊,但你都给我喂药了,我要是还哭丧着一张脸,怕你打我。”
“扑哧。”
他笑起来,仿佛春日里的暖阳,夏日里清凉的晚风,秋日的急雨和冬日的瑞雪,让人措手不及,又无处躲避。
——只好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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