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九在隔间听到主屋噼里啪啦的声响,争吵声也有,摔杯子的声音也有。她放下书走到窗边,一眼看出去,满院的萧瑟。
“这都到初冬了,没什么好景儿可以瞧了。”姆妈捧着一个厚厚的外套披在贺九的身上。
“还是主屋这边暖和,这一到冬天,绣楼那边就住不得了!”姆妈说。
贺九拢了拢衣裳,她说:“外面又是在吵什么呢?我听见外公发挺大脾气的。”
“还不是您姨母家的事情,您待在里面歇晌,可不能出去!”
“我没兴趣掺和。”贺九语气淡淡的说。
姆妈像是想起什么了一笑,她归置着散落的针线,说:“文少爷请您去电影首映礼呢,您去吗?”
贺九挺喜欢看电影的,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看,通常都是文绍来约。她不喜欢太过人多的场合,也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周围的人只有文绍还能摸着她的性子,她也愿意去赴他的约。
“什么时候呢?”
“后天晚上吧,好像是最近的一部大片子,电视上都有宣传呢!”姆妈回忆道。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贺九一转头,看见顾曼路倚着门框站在那里。
“有事?”贺九问。
顾曼路眉头一挑,她说:“你知道我退婚了么?”
“知道,姨母的声音挺大的。”贺九缓步上前,她看着顾曼路的脸色说,“你嘴角起皮了,天气干,多喝点水吧。”
“呵!你还知道关心我了?”顾曼路嘲讽一笑。
贺九说:“你不是怀孕了么?关心孕妇有什么不对吗?”
顾曼路脸色一僵,她下意识的把手搭在小腹上,略微侧过身后退了一步。
她说:“那你知道我嫁定了秦家了么?”
贺九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顾曼路脸上出现一个非常耀眼的微笑,她眼睛里的光有一瞬间很盛,慢慢湮灭了下去。
“在这个家就你还能和我一较高下,其余人么,不提也罢。不过有时候我还挺喜欢你的,没你作比较,我的人生可没有趣了呢!”顾曼路看着贺九淡漠的脸,说道。
贺九说:“真可惜,你不止我这一个姐妹。”
顾曼路脸色微变,她说:“雨霏不争气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会坐视不理!可是老九啊,聪明人是怎么活到最后的呢?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呢?”
她语气挑衅,难得没有浓妆艳抹,一张素白的脸才显出她真实的面容。她其实和贺九长得挺像的,都是大眼睛双眼皮,都是淡淡的眉。
贺九一笑,伸手,姆妈从后面拿来一个木盒递给她。
贺九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她说:“这串粉色的珍珠项链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么?祝贺你心想事成,送给你了。”
顾曼路扫了一眼旧物,眼神顿时变得锐利尖刻,刚刚言笑晏晏的脸一瞬间乌云密布,她额头隐隐可见青筋,眼睛瞪得像是要吃人。
这串粉色珍珠项链是好多年前南边敬上来的,那时候俞家还是老太太掌家。老太太觉得自个人戴不了这么嫩得颜色了喊来一干孙女外孙女,她出了一道题,赢者得之。贺九跟着老太爷老太太长大的,她在场哪里还有其他人的份儿呢?顾曼路当时就不乐意了,可那时候还是太稚嫩了一些。她一错手当场打翻了墨砚,滴了贺九一身的黑墨,那条裙子,是俞信芳亲手缝制的,上好的织锦湖布衬得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世上仅此一件,贺九得了项链失了裙子,心里颇是黯然。
老太太多公正的一人啊,她罚了顾曼路跪在祠堂抄佛书,整宿整宿的抄,若不是俞苾芬哭着求老太太,顾曼路一双腿怕是得好几个月才能站起来。
贺九拎起项链递到顾曼路的眼前,她说:“曼路姐知道老太太当时给姨母说的什么吗?”
顾曼路冷笑着看着她,“说什么你现在不还是比不过我?”
贺九说:“当时我就在这里睡觉,姨母和老太太在外间说话。老太太说:姐妹手足,互相攀比很正常,可此女心术已坏,犹如苾芬你当年.....难堪大器!”语音一落,珍珠项链也随之落地,一声断响,圆润小巧的珍珠四散奔开。
“啊!”
外面的人冲了进来,俞苾芬走在最前面,她着急的看着顾曼路,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贺九放下手,她对着姨母说:“没事儿,曼路姐不喜欢珍珠项链了,我改天送她别的好了。”
顾曼路脑袋轰鸣,她瞪着贺九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她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贺九的话,她茫然的转头去看母亲。她着急的神色盯着自己,嘴巴开开合合的在自己眼前晃悠。她听不见也看不大清了,她又转头看向贺九,她负手而立,全然无辜。
“老九,你又说什么气着你姐姐了?她现在是双身子,经不得你这些胡言乱语”!俞苾芬气恼的说。
贺九嘴角一撇,她转头走了。
“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长辈说着话呢!”俞苾芬大吼。
顾曼路揉了揉太阳穴,她说:“我们回家吧,您跟外公说清楚了吗?”
“说好了,反正你是不可能打掉孩子的,你外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俞苾芬高兴的说。
顾曼路回头看着母亲,她面色犹豫。
“你怎么了?真是被老九那丫头吓着了?”俞苾芬担心的说。
顾曼路说:“妈妈,当年爸爸为什么要娶你呢?”
俞苾芬脸色不太好看,她说:“你说什么胡话?怎么问起这个了!”
顾曼路苍白一笑,她说:“没什么,我就是怀孕了不舒服,经常想东想西的。”
“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思啊!你现在就是好好保胎,等着秦家的人上门娶你吧!”俞苾芬的脸色阴转晴,宽慰女儿。
贺九坐回了自己的榻上,姆妈斜斜的靠在一边坐下。
“小姐,你做什么要拿着些往事去吓曼路小姐呢?以前太太都不介意的事情,您倒是放在心上了。”姆妈叹气。
贺九难得焦躁一回,她说:“我就是不喜欢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甲之□□乙之蜜糖,她干什么非得跟我一较高下!”
“曼路小姐就是这个脾气,您忍让了她这些年,现在倒是在意了起来。哎?曼路小姐说的是嫁入秦家吗?就是上次给您送簪子的秦先生他们家吗?”姆妈土壤想起来了。
贺九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那挺好的,秦先生看起来就挺有礼的一个人。”姆妈笑着说.
“姓是一个姓,家是不是一家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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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用完了,爷孙两人各自端着一杯清茶坐在宽大的梨木椅子上。一个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一个年轻秀丽端正大气,两人相对而坐,气氛诡异。
老爷子抬眼瞥了一下对面不声不响兀自品茶的人,心下有些微微恼怒。
“老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曼路姐的心思了?”
贺九知道他心情不好,量谁被自己的外孙女给摆了一道心情能好呢?
“你为她订下王家之前我不就说过吗,曼路姐志不在此。”
老爷子心里更不舒服了,他看着贺九沉静的脸心里想的是,他们是相依相伴多年的爷孙,也是寓教于乐的师徒。现在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跟我这个老头子打什么机锋啊!
“你们小孩子的心思我不明白,可这忤逆长辈私毁婚约,搁在以前可是要家法处置的!”
贺九说:“您给曼路姐说就好了,不必来提醒我呀。”
“哼哼!”老爷子气闷,端着茶呷了一口,他不是怕贺九也跟着那个不省心的犯错么?她看着顺从实则乖觉,心里有自己的大主意。要是她有样学样毁了她跟文家的婚约,那他老头子真是到了黄泉也闭不了眼了!
“外公,曼路姐能嫁进秦家吗?”贺九有些好奇。
俞老爷子瞪了她一眼,“你也来探我的口风?”
“没有,我只是怕她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你们终究是姐妹,虽然你母亲和你姨母那一代就不和,可你母亲为人善良从未有过害你姨母之心,她是顶好的姑娘!你呢,也要学学你母亲。曼路虽然为人高调但心术却不坏,你们姐妹斗法这么多年,你何尝看过她真的伤你半分呢?外公知道你是好孩子,大多时候也不愿意和她相争,这是很好的。现在她为了嫁进秦家不吝于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外公虽然心寒,但也只能推波助澜了。只要你们姐妹能顺利出嫁以后和夫婿和和美美,那些老规矩外公也不是很看重了!”
贺九放下茶杯,她接过仆人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擦自己的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概我妈妈就是太善良了吧!以姨母对我母亲的手段,我就算搅黄了曼路姐的婚事也不可厚非!”
“老九.....”
“外公,妈妈和姨母都是您的孩子,您为什么偏着姨母却不为妈妈主持公道呢?她生产之日发生了什么,外公你难道不知道吗?姨母是怎么趁妈妈在生死关头挣扎的时候落井下石,难道您忘了吗?”贺九眼神防空,犹似回忆,她说,“这些年,只要我一想到妈妈最后费力生下绥之却得知丈夫出轨时难以置信的样子,每次只要我去休养院见到爸爸时他干枯瘦弱的身体和早已随妈妈而去的魂魄,外公您说,每见姨母一次我就憎她一分,这究竟该是不该?!
“老九啊,你总是说外公偏心,可你知不知道你外婆在世的时候你妈妈是多么风光快乐的啊!她是家里的老幺,什么好东西好物件都是紧着她来。就连婚事上我们也从不干涉,你妈妈眼光好,挑了你爸爸,一辈子安逸和顺,家庭美满。”老爷子的有些难受,想到早逝的幺女想到离开多年的妻子,他纵然早已接受却难以看淡。
“可你姨母呢?她是姐姐,从小让着妹妹是本分是应该的,虽然爱跟你妈妈别苗头,可那都是姐妹之间无伤大雅的小矛盾。你姨母本不是现在这样踩低捧高的鼠辈,奈何姻缘不易,早早的就被这个社会给磨平了钝角,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贺九淡淡的说:“她姻缘不易难道是我妈妈的过错?她自己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难道就要拉我们全家人下水?”
老爷子侧过她看她,盯着她,眼神莫名,贺九被他看得有些不适。
“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姨父来家里求娶的是你母亲?”
一声闷雷,劈中了贺九的天灵盖。她困扰多年的疑问终于揭开了!为何姨母要对生产的妈妈说那些话,为何姨母总是看不惯她们姐妹,为何姨母总是盯着她恨之入骨又无计可施,为何姨夫的外室让姨母恨不得把她置之死地而后快。
“魏珵美长得很像我妈妈?”贺九喃喃问道
老爷子不赞同的皱眉,他说:“五分相似,她却没你妈妈的神韵,空有一副架子罢了!”
“怪不得姨父对我们姐弟多有照拂,原来,他心悦母亲.....”贺九了然。
“所以,你姨母间接害死你母亲最恨她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父亲,是你姨父。”有什么比和害死自己心爱的女子的女人同床共枕数年更值得厌恶的呢?于顾启明而言,有多爱俞信芳就有多恨她的这个姐姐。这么多年,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一双女儿被骄纵得诸多恶习,再回忆起那个杏花微雨中走来的俏丽女子,想必那些恨更是深入骨髓难以自拔了。
“你姨母和你母亲的恩怨,我是断不清了。你姨母现在自食恶果,你为何还要雪上加霜呢?”俞老爷子劝慰她。
贺九靠着椅背出神,她的眼里像是容纳了一片深海,幽蓝美丽,却又深不见底。她的眼睛好看,亮若星辰,睫毛一颤,一双眼睛被盖住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不会去搅黄她的婚事,您放心。”
“老九,莫再自苦!”俞老爷子叹道,“今日与你剖白并非是让你不再与你姨母家为难,而是让你知道是时候该放下啦。陈年旧事,老爷子我都无能为力,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又能做了谁的主?报了谁的怨呢?”
贺九端坐在椅子上,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又直又顺,看起来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尖。她从小习得琴棋书画,造诣不深但贵在静心。她常常思考时时发呆,她知书达理却舌尖嘴厉,她为人淡漠却有着一腔热血。她善良美丽,固执坚韧,这些或美好或气人的品性都是眼前的老头子教给她的。而今,他已经垂垂老矣,她不忍再让他伤心。
贺九走到老爷子的面前,她蹲在老爷子的面前握着他干枯的大手,这双手曾经牵着她走出了丧母之痛,也曾陪伴她度过漫长岁月。
“您让我想想,给我时间,我自己会想明白的。”
老爷子伸手拂过贺九温婉稚嫩的脸庞,他干瘦的手像是粗粝的纱布一样,摩擦着这年轻的锦缎,他轻轻的拍了拍贺九的脑袋。
他心里想:老九你总说我偏心,可我最偏向的难道不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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