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杨文彬感到有些意外,是因为严君黎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
两个人即使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杨文彬也几乎没听过严君黎讲起过自己父母和家人的事情,更不要说回老家了。
在杨文彬的印象中,严君黎总是像头孤狼一样,开着他那不知道多少年前买的黑色大众,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而现在,严君黎突然提到回老家的事情,让杨文彬一时间有点猝不及防。
“嗯,好几年没回去了,总得抽时间回去看看。”严君黎笑了笑,“过年的时候太忙了,现在刚过完年,罪犯们应该能消停一阵子了。”
“话说回来,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自己的家人。”杨文彬朝严君黎投去好奇的目光。
“是吗?”严君黎笑道,“可能是忘了吧,也没什么好提的。”
“别啊,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要好奇了。”杨文彬笑起来,用胳膊肘怼了严君黎一下,“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我们严局长这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啊?”
“你一天到晚除了损我还能有点正事干吗?”严君黎无奈道。
“不想被损就跟我讲讲啊。”杨文彬愉快地笑起来,坐在了严君黎的身边。
严君黎刚出外勤回来没多久,身上还穿着警服,布料上泛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尘土的味道。
“你那边的工作,最近忙吗?”严君黎没回答杨文彬的问题,反倒反问回去。
“不算很忙吧,而且我今年的年薪假还没有休。”杨文彬愣了一下,问道,“又有案子了?”
“不是。”严君黎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破案狂,一天到晚都想着案子。小丑的事过去以后,C市的犯罪率已经比以前低了不少,不会再随随便便有那种要你出马的大案子了。”
“别油嘴滑舌了,到底想干嘛?”
严君黎微笑了一下,“我就是想说,你要是那么好奇,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杨文彬愣住了。
于是,在二月份的晚冬,杨文彬和严君黎两个人就这样坐上了一列旅途漫长的火车。
杨文彬望向窗外,成片的农田从视野里向后飞驰而去,山脉起起伏伏,湛蓝的天空中,浮云向后游走。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陌生的景色向后飞驰,从C市流浪到A市,那时和自己作伴的只有夏白彦伪装成的醉汉和满脑发疯似的悲伤。
不知不觉中,距离夏白彦的死已经过去了三年,恍如隔世。
那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常态,经历过那件事的人们努力忘记那天的一切,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三年中,在C市警局的带领下,C市已经变成了一座温暖宜居的小城市了。
警局陆陆续续涌入了很多新鲜血液,明海医院的医生护士也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们大多不清楚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偶尔会拿杨文彬和严君黎的关系开玩笑。
严君黎当了局长以后比以前更忙了,原本在杨文彬的监督下戒掉的烟又重新抽了起来,他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个成熟老练严肃认真的警长,为城市的曙光而奔波。只有杨文彬知道,无论是他还是严君黎,内心深处都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这一大片,都是麦田。”严君黎突然开口,让杨文彬回过神来。
“是吗?”杨文彬重新把目光放到窗外,光秃秃的农田一格一格地向后飞逝着。
“从这看着是光秃秃的,下面都是麦苗。”严君黎倚靠在窗边说道,“冬小麦是秋天播种,春天收获的。冬天长出个苗苗来就不长了,一整个寒冬积蓄力量,来年开春就长得特别快。我小时候就喜欢跑到农田边上看麦苗,如果下了雪就更好看了,整片麦田都像盖了床银被子。”
严君黎的老家竟然是在一个偏远的乡村,这是让杨文彬有些吃惊的。他们从离村子很远的地方下了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
看到杨文彬皱起眉头,严君黎笑了起来,“我之前可是警告过你了,是你非要一起来的哦?”
“你都那么邀请我了,我再不答应好意思吗?”杨文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再说了,这种能窥探你隐私的难得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呢?”
“你啊。”严君黎笑了笑。紧接着,杨文彬就感到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腰。
“胳膊搭过来。”严君黎揽住了杨文彬的腰,一边用眼神示意。
“这……不太好吧。”杨文彬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四周。
“哪那么多事,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磨叽。”
杨文彬冲他翻了个白眼,把胳膊搭在了严君黎的肩膀上,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在狭窄的乡村小道上。
进村以后没多久,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看到严君黎后,愣了半晌不说话。
“娘!”严君黎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老太太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严君黎,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是哪个哦?”
“我啊,我是二小。”
老太太又盯着他看了好久,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二小?你是二小?”
“是啊,我是。”严君黎在老太太面前蹲下来,“我回来了。”
老太太兴高采烈地拉住了严君黎的手,用杨文彬听不清的方言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多话,带着他们走进一间小小的土平房。
村子里的消息传得快,没过多久,全村的亲戚邻居全知道刘老太太家的二儿子回来了。不一会功夫,院子里就挤满了来凑热闹的亲戚邻居。
“哎哟,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啊?可算见到次活人了!”
“我是你二姑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还记得我不?”
“真是大城市里的人了,比小时候胖多了!”
“哎,结婚了没有,找对象了没有?”
“快了快了。”严君黎笑笑。
“干什么工作的啊?一个月拿多少钱啊?”
“警察,小警察。”
“哎哟,那可是铁饭碗哦!干得好可是大有前途的!”
……
严君黎就这么被抓着盘问了个遍,甚至直到最后才有人想起来问问杨文彬是什么人。快吃饭的时候,人群才终于散去了,严君黎得以躲进厨房,松一口气。
“看他们这架势,恨不得把你整个人翻过来倒干净。”杨文彬走到他身边,笑道。
“农村人就是这样的。”严君黎叹了口气,“你可能不太习惯。”
“是有点。”杨文彬笑笑,“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过了?”
严君黎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一下,“可能有十来年了吧。”
杨文彬愣了一下,“这么久?”
“嗯。”严君黎顿了顿,“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去城里念书了,大学就离得更远了,工作以后几乎没有回来看过。”
“为什么?”杨文彬想也没想地问道。
“我不太……喜欢这里。”严君黎看起来像在斟酌用词,“你刚才也看到村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了。假如我告诉他们我现在是C市的局长,这帮人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跟我拉关系扯路子,哪怕去警局门口撒泼耍赖也要沾一点好处。别看他们好像很热情,但肚子里那点小算盘,我太了解不过了。”
杨文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沉默地望向自己的搭档。
“我爹喜欢酗酒,在我小时候经常打我和我娘,我娘为了不让我被打,经常扑上去抓住我爹,喊我快跑。后来,大概是他喝酒喝太多了,我毕业刚工作那会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了。”严君黎叹了口气说道,“他死以后,我回来的就更少了,工作实在是太忙,娘都是我大姐在照顾。但最近听说,她老人家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杨文彬顺着严君黎的目光往院子里看,只见老太太坐在一只破旧的板凳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
“听说她耳朵已经几乎听不见声音了,还经常忘事,过一会可能又不记得我回来了。”严君黎轻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把你拽来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杨文彬摇摇头,“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吃惊……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就是个普通人。但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好像离普通人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严君黎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失神,“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哪天我死了,老家的这些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杨文彬皱了皱眉头,“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走走吧,乡下的空气很不错的。”严君黎露出一个笑容。
吃饭的时候很热闹,一桌子围坐了七八人,摆满了丰盛的饭菜,还专门杀了一只鸡。所有人都要给严君黎敬酒,严君黎不动声色地笑着应下来,但只端起杯子抿上一口。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很羡慕。”
吃完饭后,两人走在乡间小道上,杨文彬突然开口。
“一大群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饭,我从来没有体验这种家的气氛。”杨文彬抬头看了看已经在向西边沉下的太阳,半边天都被夕阳映照得红彤彤的,“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胡说,那我是什么?”严君黎拧起眉毛看向杨文彬。
“你……”
杨文彬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把你带来,也想让你了解更完整的我。”严君黎说道,“从今往后,只要我还在,你就不是一个人。”
杨文彬的鼻子在这一刻突然有点酸,他赶紧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想落泪的冲动压了下去。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无论是他还是严君黎都失去了太多。罂粟的死,小鸿的背叛。在那个疯狂的夜晚,善良和邪恶交媾在一起,天才和疯子再也没有分界线。
严君黎在一片小湖边停了下来,搓了搓发冷的手,靠在柳树边,“从这往前看,能看到整片的麦田。”
杨文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捕捉着掩埋在土黄色里的那些星星点点的绿。
“虽然没有春天的麦田好看,但充满了希望的味道。”严君黎说,“只要冬天一过,他们就会迅速生长起来,立刻就能占满整片土地。”
说到这里,严君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对了,送你个礼物。”
“嗯?”
严君黎把盒子打开,递到杨文彬手上,“情人节快乐。”
“今天是情人节吗?我都忘——”杨文彬接过盒子的一刹那,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块劳力士手表,是杨文彬一直都很喜欢的潜航者系列。
“不行,这太贵重了,你拿回去!”杨文彬立刻说道,把盒子往严君黎的手里推。
“局长的薪水还是送得起这么一件小礼物的。”严君黎把盒子放回杨文彬手里,“这几年你都受这么多委屈了,总该拿一回奖励了吧?”
杨文彬只好接了过来,用指腹抚摸着冰凉的表盘,“事先说好,我可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啊。”
严君黎笑笑:“用不着,你送我的礼物已经够多了。”
“省省这些话留着跟女孩子说吧,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杨文彬笑道。
杨文彬把手表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严君黎帮他戴在了手腕上。
“嗯,很好看。”严君黎满意道。
盯着手腕上的表,杨文彬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在那天晚上,夏白彦曾经拉着我满城狂奔,到处抢劫。他从柜台里抢出这块表给我戴上,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要跟着他一起疯掉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发疯。”严君黎平静地说道,“你也是人。”
杨文彬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攥住了表链,“像夏白彦这样的人,还会再出现吗?”
“会啊。”严君黎看向麦田,“只要人类还活着,社会还在运转,犯罪就不会停止。很多时候,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正义和邪恶一直都难以分割。”
“所以世界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还有你。”严君黎指了指杨文彬,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离不开你。”
夕阳沉进了树梢,冬日的麦田沐浴在最后一丝余晖里。严君黎和杨文彬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被暗红的光芒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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