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周大安带着一双儿女走进许家大院的一刹那,似乎空气都凝固了。尽管,都各自做足了思想准备,尽管,都想好了假装没事儿,但是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周若晨怀里抱着的许茗芝的遗像上的时候,所有的人眼泪都失控地决堤了。
周若晨抱着妈妈的遗像,呆呆地望着最前面苍老的外婆,看看左右所有人都在哭,包括爸爸,她害怕极了,可是她不敢哭出声来,眼泪掬满了亮晶晶的双眸,生怕惊动了满院子的寂静。她怕,他们这些人像父亲在家一样突然向她咆哮,或者另外给她找个妈妈把她送出去。而周大安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麻木了,憔悴了,他怀里的婴儿无所事事地用小手挠着他坚硬地胡茬,似乎刺激地欢叫着。
梅琮佳从来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这么巨大的变化!就在一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市,她曾看到她的妈妈就偎依在这个男人的肩上,他是那么的神采奕奕,伟岸高大,现在,他似乎矮了半截不说,那沮丧的神情和他那游离的目光,让人觉得他整个人都是飘飘的。
她看到姥姥半跪在若晨面前,用手指颤抖地划着相框的镜面,“芝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她的语气超乎寻常的平静,仿佛还带着一抹不经意的微笑,就像跟许茗芝活着站在她面前一样。
许沁走到祖母的身边,搀着老人,低声地啜泣着,“奶奶,您就哭出来吧!”
老太太冲孙女摆了摆手,一只胳膊将许茗芝的遗像抱进怀里,另一只手缩进袄袖子里,用袖子小心的擦拭着女儿的脸,“谁说的?谁说芝儿死了?你们看,芝儿不是在这儿吗?你们看她笑得多好看啊!”
许辛培揽住妻子的腰,一步一挪地回屋,“都进屋,进屋再说。”他一边走,一边有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落下来,身后跟着他们的子孙。
一迈进堂屋,会没等老两口转身,周大安已经“扑通”跪在了老人们的面前,凄然地叫了一声,“爸!妈——”这种情绪,内疚的,寂寞的,恐惧的情绪,已经无声地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积藏了太久了,他曾那么鼓励过自己想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可是它竟时时刻刻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冲撞,顷刻便会炸开一样,他使劲儿的忍着,忍着,就在这一刻,他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了。
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不间断地想着老人家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咣咣地响。
“大安叔叔,有话好好说……”梅琮佳不由自主地向前要扶住他。
许茗皓的老婆也说:“他姑父你起来,这成什么样子……你这样爸妈看了,心里更难受!”
许茗皓也冲他吼道,“你拿出点儿大老爷们的样子来行不行,我妹妹怎么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废!”梅琮佳急着,二舅也这么骂过她的父亲梅纪伟。
周大安丝毫不理会他们说什么,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许辛培慢慢地转过身来,抹干了眼泪,向周大安喊了一声,“周大安你起来!”
周大安怔了怔,不再磕了,跪再地上一动也不动。而他心里的那情绪也发泄出了一部分,这会儿安定了不少。
许辛培挪动了两步亲自搀起自己的姑爷,含着眼泪说,“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你这样,我和你妈妈心里更难受,现在就当着一大家子的面,也当着佳佳的面,你给大伙说清楚,茗芝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
“爸,妈,我对不住你们二老!你们把茗芝交给我,我却没把她照顾好……茗芝怀着这孩子的时候,就患上了乳腺癌,她生怕我知道了以后让她把孩子做掉,就一直瞒着我,都是我太大意了,忙着生意上的事,也没在她身上太上心……等孩子生下来,再治病已经来不及了!……”周大安哭哭啼啼地说着。
许茗皓一步跨过去,揪住周大安的脖子,“混蛋!你他妈的比梅纪伟还混蛋!她怀着孩子你不陪她产检,忙!你就那么忙!你分明就是不把我妹子放在心里……”
“茗皓!你就别起哄了!”许茗皓的妻子赶忙喊他,看了看旁边的婆婆,“妈,您得节哀呀!我那傻妹妹,她要是再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到您倒下去!”
老太太呆呆地看着许茗芝的照片,淡定地说,“我自己生的孩子我自己知道,茗芝她就是这种个性,一条道儿走到黑,更别说是为了她自个儿身上这块肉啊!行了,你们没什么事儿,都回吧,各自忙各自的去吧,放心,老头老太太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都禁受过,我们能挺过去!”
她松开儿媳妇的手,“茗皓媳妇儿,别搀着扶着的了,我还撑得住,不能刮阵风儿就倒了,你去帮我安排安排大安爷仨,看看住哪儿,让我一个人消停消停。”说着,一个人珊珊地进了里屋。
许辛培看着妻子的背影,也向儿孙们摆摆手,把外孙子抱在怀里,“行了,都听你妈的,都回吧!看看,多好的娃娃,生生要了娘的命啊!大安啊,你也把心放宽了过,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往下过,看看孩子,你要是一辈子就这样邋遢下去,别说茗芝地下有知不会安心,我们老两口也不放过你!茗芝这辈子啊,跟着你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也不屈了,爸妈都知道,你是实心实意的对她好,她也该知足了,爸妈也怪不着你!好好照顾孩子们,看看他们,以后的日子就有奔头儿!”
周大安又有泪水滚落下来,“爸!”
“行了,去吧!让你二嫂安排铺盖,不管怎么样,这个年咱得过呀!”许辛培顺手将小外孙递到了梅琮佳手上,也进了里屋。
梅琮佳定睛看着这个白皙却瘦小的婴儿,她有些木了,她不敢相信这个小东西流着同一个母亲的血液,可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确实是异父同母的姐弟。她亲了亲弟弟冻得通红的小脸,在靠近他的一刹那,她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心跳一样。
傍晚,伊恩的啼哭不止,哭声让每个人都揪心的痛。梅琮佳却因了这孩子的哭,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感动,也许,他和她一样思念着妈妈,只是他不会说而已。没有充足的铺盖,二舅妈让她和周若晨一个被窝,睡在外公外婆的中间。关了灯许久,两位老人也没有说一句话,格外的安静,没有像平时一样喋喋不休的争论,也没有鼾声如雷,只是若晨伏在她耳朵上说着悄悄话。
“姐姐,我可怕可怕爸爸了,现在他变得好凶,经常吼我!”
“那你要乖一点儿,别惹爸爸生气!”
“我很乖的时候,爸爸也吼我!”
“爸爸要照顾小弟弟,累了就会发脾气,你要原谅他!”
“嗯,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在的时候,爸爸对我可好了!”小女孩认真地说,“姐姐,你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吗?”
“妈妈死了!”
“嗯,我知道妈妈死了啊,可她去了哪里?还会回来吗?”小女孩戚着眉头问她,是的,她究竟还这么小,感受不到这么露骨的痛。
“……哦,她去了天堂!”梅琮佳的眼睛湿了。
“远吗?”
“很远!”
“那天堂到底在什么地方?是在天上吗?可为什么我和爸爸坐飞机都没能看到她?”在昏暗的炽光灯下,若晨的眼睛出奇的亮,瞳仁也出奇的大。
“若晨,我们不会再见到妈妈了,若晨长大了,要照顾好小弟弟,知道吗?”
“可是,姐姐,我不喜欢小弟弟!他只知道哭,他们都说,妈妈就是生小弟弟的时候死的,要是没有小弟弟,妈妈也不会去天堂了,我才不去照顾他!”
“若晨,你,我,还有小弟弟,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咱们要彼此相爱,妈妈才会高兴,你懂吗?”
“哦,那好吧,我会照顾小弟弟,姐姐,是不是妈妈一高兴就会回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若晨睡着了,可梅琮佳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无边的黑夜里傻傻地睁着眼睛,慢慢地在回忆的海洋里游逛,她想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想妈妈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突然有些不明白了,一个女人可以勇敢地放弃家庭和年幼的女儿,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又要为了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应该如何解读妈妈,如何解读一个女人的情怀!假如是为了她呢,妈妈会不会像为了弟弟一样,豁出自己的命呢!会的,一定会的,那是怎样一个温柔的母亲啊!
在黑暗中,她听到姥姥翻了个身,然后是姥爷,他们原来一直没睡,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怎么睡得着呢。梅琮佳默默地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他们。
许辛培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疼地对老伴儿说,“老伴儿啊,我知道你没睡,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难受!”
姥姥终于失声哭了出来,“呜呜呜……老头子,你说咱闺女这是什么命!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梅琮佳终于借着窗前的月光,看到姥姥的泪水顺着皱纹滑下来,自己也忍不住泪水流下来。
外公吞咽着眼泪,“哎,咱也没做什么孽,芝儿这孩子自各儿也没缺德,怎么就这命啊……你不知道我这心啊,大安进门的时候,看着若晨那孩子抱着那相片儿,一下子就从头凉到脚了!”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儿,”姥姥咚咚地敲着自己的胸膛,“这儿疼啊!芝儿她临死……我都没能看上一眼……我都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孩子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我这心里头啊……”
不眠的长夜,梅琮佳静静的听着老两口彼此倾诉着各自内心的苦痛,老人不尽的交谈,伴随着彼此知心的忧伤和情柔意笃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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