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话,一面向我站立之处飞身而来,一把将我抓起,扣在怀中抵挡流星般的箭雨,我被灰衣老叟当作盾牌使用,手臂上立刻中了一箭,不由惨叫出声道:“赵大哥!”
赵睢见状,手中七星宝剑来势更加凶猛凌厉,如同风卷残云,剑气瞬间削落一大片谷间桃叶桃花,怒喝道:“速速将她给我放下!”
灰衣老叟语气幽冷,说道:“你们暗箭伤人,怪不得我!”
赵睢挥剑刺向灰衣老叟,侧首扬声怒喝道:“你们听见没有?立刻都给我住手,无论是谁,胆敢再射流矢伤及顾蘅,我回京之后决不会轻饶了他!”
灰衣老叟一手抓住我,一手举起木拐抵挡赵睢的剑招,他似乎并不擅长技击直属,胸口部位空门大开,我见此机会,立刻咬牙忍痛,回手一用力,拔出手臂上的箭矢,狠狠向他胸口刺入。
箭头没入灰衣老叟胸口之际,他身躯轻颤,脱口而出道:“你……”
这一声情急之中发出的“你……”不再粗噶嘶哑,是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一个令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青阳镇,林家村,村民猎户林三。
我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手臂上伤口血流迸出如泉涌,一阵剧烈疼痛的感觉让我几近晕厥。
我隐约听见赵睢的急切惊叫声、兵刃相击声、流矢破空钝响声,突然之间,只觉林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脑后,身体向似乎凌空坠下,场中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世界仿佛沉入一片黑暗与静寂之中。
14 绝涧历险
耳畔传来一阵细碎的潺潺水流冲击声,我意识渐渐清醒,发觉手臂伤处缠扎着灰色的布条,布面隐隐沁出血痕,却并不觉得痛,抬眸环顾四周,所在之处是一个深邃的山涧,崖壁高达数百丈,一道瀑布从崖顶奔泻而下,犹如银丝彩带飞舞溅落山涧内,水石相激出阵阵急响,腾起一片迷蒙水雾,崖壁间隙洒落的一缕缕阳光照耀着瀑布银帘,幻化出七彩光影、如梦如幻。
一名黑发垂肩、身材高大俊挺的灰衣男子面向瀑布而立,他听见我从草地上挣扎站起的细碎声音,缓缓转身向我匍匐之地走过来,轻声道:“你手臂的伤口还疼吗?刚才情非得已,以至连累你被朝廷锦衣卫所伤,实在抱歉。我替你敷过止血生肌的特效金创药,三日内必定痊愈,你不用担心。”
我定了定神,直视着他问:“你是谁?”
他缓缓伸手拂过面颊,那张狰狞丑陋的老叟面具卸下,露出一张冰雕般俊朗的脸,眉间透出一种淡淡的冷漠之意,却又带着些许真诚。
果然是他。
------眼前之人,是林家村善良敦厚的猎户林三、是无瑕谷冷漠孤傲的白莲公子、抑或是太行论剑之时心狠手毒的灰衣人?
我凝望着他的身影,昔日在青阳镇的种种记忆自脑海中清晰闪过,那副面容虽然十分熟悉,此刻予我的感觉却无比陌生,我有意加重语气,重复问道:“你究竟是谁?”
他冰冷的黑眸中透出些许温度,缓声说:“你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又何必再问?”
他坦然承认了一切,事实与我在隆兴客栈中的梦见的情景几乎完全吻合,林三就是白凌澈,也是那个声音嘶哑、面貌丑陋的灰衣老叟、神秘组织白莲教的幕后“教主”,他们三人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我盯着他冰冷的双眸,问道:“那么,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林三、白公子,还是白教主?”
他犹豫了一霎,缓缓回答说:“这些并不重要,你在林家村怎么称呼我,现在不妨就怎么称呼我。”
在青阳镇时,我常常亲密称呼他“林三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个淳朴宽厚的“林三哥”和白凌澈、灰衣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我无法相信、更不愿相信是他命人逼迫我服下白莲丹,将我掳往金陵,以解药要挟我成为他们的棋子;是他在危急时刻将我抓起充当自己的护身盾牌,抵挡锦衣卫的箭矢攻击。
我想起他在青阳镇对我的关心呵护,想起那一条赤狐披肩、那一罐土制甜话梅、那一夜他精心照料我的情形,心头一阵酸涩痛楚,仿佛失去了一件珍藏已久的东西,又仿佛失去了一个知心的好友,只剩下惋惜与无奈。
我得知林三率领贫民反抗明朝**时,依然觉得他会有苦衷、或许是迫于生计和汉王淫威不得不奋起反抗,可是,他的另外两重身份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决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夫,他率民起义的背后,一定隐藏着计划缜密的阴谋、一场袭向朱棣和紫禁城的阴谋。
林三只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应该是白凌澈。
我微微仰起头,对他说:“你不是林三哥!我心目中的林三哥,决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伤害无辜之人,更不会将我当作要挟赵大哥的筹码和人质。他在我离开青阳镇那一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白凌澈并不生气,冰冷的眸光扫视我一眼,说道:“我掳掠你,并不是准备将你当作与赵睢交换的条件,锦衣卫一心擒拿我回紫禁城向皇帝主子邀功,根本就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我经他提醒,渐渐忆起当时在太行山顶的情形。
潜伏在草丛中的锦衣卫们见赵睢与灰衣老叟决战,立刻发出一簇簇淬毒箭矢,灰衣老叟见羽箭如流星般纷纷坠落,将我扣在手中作盾牌,赵睢大怒喝止他们,他们无视赵睢的阻止继续不断发射毒箭,灰衣老叟情急之下,带着我一起跃下万丈深涧。
白凌澈见我蹙眉思忖,接着说:“锦衣卫是御用奴才,只听从皇帝一人统率指挥,我今日若不带你跃下崖底,此刻我们已死无葬身之地,任何皇子王孙都救不了你。”
原来如此,赵睢即使贵为四皇子,也没有调动指挥锦衣卫的权力,他们苦苦追查“白莲教主”踪迹多时,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捕捉白凌澈的大好机会,而我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民女,即使乱箭射杀,也毫不可惜。
利欲熏心的大明锦衣卫们虽然可恶,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们。
我转向白凌澈,说道:“锦衣卫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你想谋害赵大哥在先!你如果不存害人之念,他们怎么会围攻你?你故意要求更改与唐门比武时间,然后对唐堡主下毒,是因为你算准了赵大哥会替唐门出头,对不对?只要赵大哥同意和你比试,你就可以趁机暗算他,对不对?”
他转身遥望飞流直下的瀑布,淡淡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明廷的军事力量胜似我们百倍千倍,白莲教众若不智取,无异自寻死路,若是明知徒劳无功,又何必去做。”
我几乎为之气结,追问道:“所以你才让属下教众逼我服下白莲丹,让我诱骗他前来?你为什么这么痛恨明朝皇帝和赵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谋反?”
他语气冰冷,答道:“古往今来,任何教派谋反的理由都一样,我所针对的皇子皇孙并不止赵睢一人。太子天赋孱弱,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除他之外,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朱瞻圻,只要是当今皇帝的嫡系子孙,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我被他的坦率和话中的凌厉杀气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说:“难道你想杀了朱棣和他所有的嫡系子孙,自己当皇帝?”
他语调依然平静淡漠,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白莲教众为拯救万千子民脱离水深火热之苦而来,只要山东起事成功,青阳世界便在眼前,人人安居乐业,难道不好吗?”
我记得白莲教的偈语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白莲圣主、复本青阳”,再联想起近日经历的许多事情,渐渐明白了七八分。
汉王小世子朱瞻圻神秘失踪,一定是白莲教所为,他们掳掠朱瞻圻,却将矛盾焦点引向蒙古瓦剌部落,正是为了进一步激怒朱棣调动大军远征蒙古,汉王一旦率领护卫军出征,山东藩王府邸无人驻守,就是山东起事的绝好机会。
爷爷曾经给我讲过唐太宗将大唐子民比喻为“水”的故事,他想必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伪装为林三混迹村民之中,能够暗地纠集反对朝廷的民众力量,这些来自天下万民的反抗力量看似微弱,其实强大无比,即使一时能够被朝廷大军摧毁,只要执政者稍有疏忽,便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随时都可以伺机而动、卷土重来。
汉王骄纵不法,山东民怨沸腾,林三借着赈灾之事举起义旗,山东所有对汉王不满的平民百姓当然会纷纷加入他们的队伍,白莲教这个神秘组织中的教众都是各地反抗明朝**力量的核心人物,只要山东起事成功,他们会如法炮制,将大明江山搅得一塌糊涂。
按我脑海中的隐约印象,中国历史上的明朝并没有在永乐年间覆灭,还有许多代朱家皇子当皇帝,最后一位才是朱由检,那么,朱棣和赵睢父子一定不会输给农民起义军、输给白莲教。
我说:“大明王朝还有好几百年历史,中国以后的皇帝也没有一位姓白或者姓林,你的目的不可能达到,不如趁早解散白莲教,不要再和明廷作对了。”
他眸光向我转移过来,质疑道:“你怎会知道未来之事?难道你在唐家堡中曾经看过什么书?还是皇帝那名妖妃告诉你的?”
一阵异常的冰寒之气迎面袭来,我不禁下意识退后数步,说道:“皇上在紫禁城内只有一位贤妃,就是赵大哥的母亲。她长得很美又很温柔,你说谁是妖妃?难道是她吗?”
他没有回答我,一双黑眸幽幽看向奔流不止的崖顶瀑布,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暗淡,秀逸的双眉掠过一丝渺若云烟的痛楚之意,随后缓缓从衣袖内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帕,注目凝视端详,神情苍凉而悠远,仿佛在深深思念感怀着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手捂胸口缓缓坐在溪水畔的山石上,手中丝帕不慎随风飘落,恰好落在我足旁。
我偷偷向丝帕看去,见是一幅绣像,上面绣着一名宫妆美人,身形高挑优美,一身素衣翩然而立,气质风华由内而生,五官虽然并不似贤妃唐蕊那么清纯柔美,却透出一种极为吸引人的优雅魅力,令人久久不忍移开目光,美人绣像旁边,隐约绣着一株莲花和一行小字:“质本无瑕,雪归尘土;宫阙深九重,恩义两相绝。吟雪遗赠爱子高燨。”
“吟雪”似乎是那画中女子的闺名,“高燨”这个名字乍看之下,与赵睢的本名“高燧”倒十分类似,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辨认不出有何区别,我不禁心生疑惑,那白衣女子打扮类似皇宫妃嫔,难道这位“爱子高燨”与赵睢有所关联?这幅绣像既然是那白衣女子临终“遗赠”之物,想必异常珍贵,又怎会落在白凌澈手中?
我本来不想理睬他,矛盾犹豫了好一阵后,终于将丝帕拾起,走近溪畔递给他,他的面容呈现黯沉的青灰色,数颗豆大的汗珠由他的鬓边直淌而下,整个人仿佛虚弱到极致,即使如此,他的神情姿态依然冷漠优雅,如同秋日临近枯萎的满塘荷叶,即使不再青翠茂盛,仍然不肯弯腰断折、令自己陷于淤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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