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休悠然而坐,目不斜视地喝莲子羹,黄俨表情严肃,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事情。
我红着脸躲开他的手,突然听见客栈楼下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似乎有数人在呼喝相斗,吓得怔了一怔。
赵睢听见那些异样声音,唇角的微笑迅速消逝,他握紧我的手站起身,紫眸中射出犀利警觉的光芒,声音微沉向黄俨道:“看看他们是何来路。”
李绍休迅速站起,将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他平时看似斯斯文文,遇到紧急情况却迅捷若脱兔,显然有一身好武功。即便如此,赵睢的神情并不轻松。
黄俨移步靠近门扉向外张望,静听了片刻,回过头低声道:“殿下,是天策卫。”
李绍休听见“天策卫”三字,立刻拧紧了眉头说:“又是他们!上次天策卫在金陵闹事,太子殿下向皇上参奏过一本,皇上念在他们跟随汉王出征平定安南有功,没有追究定他们的罪,他们不但不知道悔改,反而更加嚣张,连在这样的小客栈都要抖一抖威风!”
赵睢轻轻点头,沉吟道:“天策卫是父皇赐给二哥的贴身护卫,他们上京城来,想必是因为父皇圣意诏见二哥,或许是为了春天出征北蒙古之事……他们为什么大声喧哗?”
黄俨面带忿忿之色,低声回禀道:“天策卫统领赵虎让楼下吃酒的数名客人挪移位置,其中二人执意不肯相让,因此与他们打斗起来,赵虎动手伤了人。”
赵睢俊容微微变色,打开房门站立在二楼廊下,抬眸向店堂内看去。
客栈内仍在混战不休,四名身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官兵手持闪亮的刀剑,与二名黑衫江湖客相斗,其中一名黑衫人手臂中刀,鲜血汩汩而出,另一人目带复仇怒火,将手中两枚巨大金环舞得虎虎生风,怒吼道:“你们是山东那狗王爷的护卫亲兵又如何?无端伤了我大哥,我今天和你们拼了!”
那官兵统领是一名年约四十开外的彪形大汉,听黑衫人大声叫骂,不由嘿嘿冷笑道:“大胆狂徒,竟敢辱骂汉王殿下,想必是活腻了。众位兄弟不必留情面,砍下他项上人头拿到北京去献给大理寺,皇上一定重重有赏!”
那黑衫人武功了得,在四名天策卫的围攻夹击之下依旧从容不迫,继续骂道:“朱棣这昏君,谋朝篡了亲侄子的皇位,还杀了一代忠臣铁大人和方大人,早已恶名昭彰!山东去年秋冬大旱、民不聊生,他安然坐在金銮殿内,动不动就广征民夫服徭役,加重民间赋税……”
李绍休早已面带愤怒之色,欲拔剑出鞘,赵睢不动声色按住了他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扬眉朗声大喝道:“都给本王住手!”
我印象中的赵睢是一个爽朗温柔的翩然公子,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喝止过别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至尊无上的强大威慑力,整个店堂内的人都被他的呼喝气势所镇住,一起抬头向我们站立之处看过来。
天策卫统领看见他的瞬间,迅速恭声跪地,叩拜道:“奴才参见赵王殿下!”
赵睢轻轻纵身一跃,越过二楼栏杆,落在那破口大骂的黑衫人面前一丈开外,剑眉微挑,紫眸注视着他说:“阁下刚才之言,已属欺君犯上,你可知罪?”
黑衫人打量了赵睢一眼,冷哼一声将手中金环“铮”地收回横在胸前护体,昂然说道:“我骂过皇帝和汉王,你小子是哪门子的王爷?既然是皇族中人来助拳,施某今天拼着一死,都上来罢!”
赵睢坦然应道:“你所辱骂之人是我的父亲和哥哥,不论你所骂之言是否属实,我身为人子,决不能坐视你侮辱父皇。今日我就在此地与你交手三招,三招之内你若是输了,你就必须向我道歉,起誓从此不得污蔑侮辱皇上所作所为。”
黑衫人冷冷道:“若是你输了呢?只怕这些人就要群起而攻我了!”
赵睢眸光平静,声音镇定从容,说道:“我并不想以多欺少,若是我输了,今晚在客栈中所发生之事就此一笔勾销,朝廷决不追究你不敬之罪。”
李绍休及黄俨等人似乎都不赞同赵睢的做法,却不敢劝阻他,紧盯着那黑衫人的表情。
黑衫人脸部肌肉微有痉挛,双臂将金环抡起,说道:“三招就三招,希望你不要食言!”
我眼看着赵睢身形骤起,徒手与黑衫人相斗,金环眩光和他的白衣身影交错晃动,心头七上八下,忍不住叫道:“赵大哥,小心!”
李绍休轻声提醒道:“不要打扰殿下,让他专心迎敌吧,那黑衫人不过是江湖中二流人物,殿下连锦衣卫千户都能降服……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我们不愿殿下出手,并非对他没有信心,只是不希望殿下轻易放过那大逆不道之人。”
我默默数着他们身形起落的次数,三招过后,果然见他们二人身影静止下来,黑衫人手中金环跌落在地,表情犹自惊疑不定,赵睢衣袂飞扬,看着他道:“兵刃离手,你已经输了!”
黑衫人低头默默拾起兵刃,无可奈何向赵睢行礼道:“在下错骂了令尊,在此赔罪了!”
赵睢看出黑衫人心中仍然不服,朗声说道:“父皇奉天靖难诛讨奸臣,后因皇兄失踪才应允众臣所请即皇帝位,此事是非黑白早有公论;父皇广征民夫开凿大运河打通南北粮道,是造福于后世的大事,并非无缘无故劳民伤财;至于山东大旱,父皇一向爱惜民生,早在第一时间开国库,发白银三百万两赈济灾民,何来民不聊生之说?”
黑衫人无可辩驳,只道:“发白银三百万两赈灾?为什么那些饥民每人只分到了一升米和五十文钱?”
他的话尚未说完,天策卫统领赵虎怒喝道:“你这狂徒,赵王殿下赦免你的死罪已是格外开恩,哪里来这许多口舌?速速逃命去罢,稍后汉王殿下驾到,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黑衫人虽倔强,明知今天无法占上风,刹住话头扶起受伤的同伴,低头闷声而去。
赵睢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走出门外,紫眸中掠过一丝疑虑,李绍休看向他时,二人似乎很有默契一般,同时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见赵睢安然无恙,兴高采烈奔下楼说:“赵大哥,你的功夫真好,改天教我几招吧!”
赵睢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微带调侃之意道:“学功夫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首先要靠墙笔直站立三天,每天站立时间不能少于四个时辰,你如果做得到,我就教你。”
我急忙摇了摇头,说:“原来这么麻烦,我不学了!”
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骏马长嘶声,一名与天策卫打扮相同的侍卫匆匆而入,正欲说话时却意外看见赵睢,忙叩首行礼道:“奴才参见赵王殿下,汉王与唐妃娘娘上京城来了,人马刚到客栈。”
赵睢微微一笑,说道:“二哥和表姐一起来了吗?”
那侍卫忙回答说:“是,还有小世子同行。汉王前不久接到殿下的书信消息,立刻命人前往长白山寻找小世子,果然在山中发现了掳掠小世子的那名侍女,并将他们都擒获了。”
赵睢似乎很开心,对我说:“你上次在无瑕谷内发现我皇侄的消息,表姐一定会重谢你。”
我见他唤汉王的“唐妃”为“表姐”,迷惑问道:“为什么你不叫她皇嫂?”
赵睢向门外看去,说道:“这个……说来话长,表姐的母亲和我母妃都是蜀中唐门的女儿,我小时候就这么称呼她。”
我第一次听见“蜀中唐门”这个门派,心中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一个什么门派?”
赵睢拉着我的手迎出客栈,语气轻快说道:“我们到京城一行后我就带你去蜀中游玩,日后再详细告诉你。”
客栈门口处站立着数人,一名三十开外的英俊男子神态傲然迈步进入店堂内,他面容与赵睢有五分相似,眼眸却是黑色而非淡紫色,头戴金冠、身穿一袭浅褐色金绣蟒袍玉带,眼神暗沉中略带邪魅之色,眉目间洋溢着一种专横跋扈的感觉。
他身旁有一名美丽动人的宫妆贵妇,她怀中拥着一个六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低声逗哄着他说:“瞻圻乖,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去客栈歇息,等明天到了北京,母妃再带你去郊外牧场狩猎好不好?”
那小男童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不依不饶叫闹说:“我不要等明天,我现在就要去打猎!我要骑马!”
他的稚嫩童音与我那天在无暇谷内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开始确信,那天在谷中见到的白凌澈决不是梦中幻影,那天所遭遇的事情也绝不是我的幻觉。
那贵妇无可奈何,向那锦衣华服男子投以无奈兼求助的眸光,婉转唤道:“王爷……”
赵睢见状微笑着走近那小男孩,从袖中取出一支西洋金笔,蹲下身逗哄着他道:“瞻圻,看看这是什么?你如果乖乖等到明天再去打猎,我就将它送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一见金光灿灿的水笔,眼睛立刻亮起来,机灵的双眸流露出惊喜与艳羡,伸手抚摸着金笔,不再纠缠叫嚷去打猎。
那贵妇向赵睢笑道:“表弟,好久不见了!这支西洋金笔一定是郑和大人从西洋带回来的吧?还是你有办法,难怪瞻圻时常念叨要回北京见四叔呢!”
赵睢姿态潇洒,站起说道:“飞琼姐姐这次带瞻圻回京,一定要陪母妃多住些时候,母妃很想念你们。”
我们一起走进一间宽敞洁净的客房,那锦衣男子落座后,向我看了一眼,黝黑双眸灼灼如电,仿佛两团烈火扑面而来。
我料想此人就是赵睢的二哥汉王,受不了他的灼热注视,低头向李绍休身后躲闪退避。
李绍休会意横身挡住我,向他行礼道:“臣李绍休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并不理会他,转向赵睢道:“我在青州听说四弟大年初一就离开紫禁城赶往滨州,我还猜测青阳镇那山野之地能有什么宝物?却不知四弟此行原来大有收获!”
赵睢闻言迅速转身,眼角余光瞥见我惶恐躲闪的情形,两道秀逸的剑眉轻轻簇了一簇,紫眸微带安抚之意看着我,向汉王朗声笑道:“二哥何出此言?说起收获,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瞻圻的安全更要紧?如果不是顾蘅发现了瞻圻的呼救声,二哥恐怕不会这么快找到他。”
那名唤“飞琼”的贵妇听见赵睢的话,疾步来到我身边,带着感激之意说道:“原来瞻圻的救命恩人就是你,多谢你提供消息,我们才能在长白山脚下发现他,当时的情形实在凶险,我们若是晚到一步,只怕……只怕那些蒙古鞑子们就要将他残害了!”
赵睢似乎有些意外,问道:“姐姐,难道挟持瞻圻之人是蒙古鞑子,不是一群有武功的中原人?他们身上有没有一朵白莲作为标记?”
汉王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会是中原人?蒙古瓦剌一族实在可恨!瓦剌首领巴图坦想必是听说父皇春后有意出兵扫荡蒙古残部,且属意我为征北大将军,所以有心挟持我的世子为人质,以求届时能够自保!”
唐飞琼摇了摇头,美眸略带嗔怨看了汉王一眼,低声道:“我没想到滨州知府献给王爷的那名歌姬倩倩竟是蒙古人,我见她性格温柔斯文、与人相处和睦,才放心让她时常接近瞻圻。谁知道她竟然恩将仇报,趁着年节时王府诸人忙乱,劫走了瞻圻……王爷找到他们以后,亲手一剑结果了倩倩的性命,倒是干净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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