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祖望多么痛心,多么绝望,展家的残局,还是要他来面对。他悲哀地体会到,云飞已经投效了敌人,离他远去,不可信任。云翔是个暴躁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只有老将出马了。他压制了自己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去了一趟大风煤矿,见了郑老板。这是桐城数代以来,第一次,“展城南”和“郑城北”两大巨头,正式交谈。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人”,到底谈了一些什么。但是,祖望在郑老板的办公厅里,足足逗留了四个小时。
祖望回到家里,直接就去找云翔,把手中的一沓借据,摔在他面前。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败家精!这些借据,全是你亲笔画押!我刚刚去看了郑老板,人家把你的借据,全体拿来给我看,粮食店和绸缎庄,还不够还你的赌债!人家一副已经网开一面的样子……想我展祖望,和他是平分秋色的呀,现在竟落魄到这个地步!你不如拿一把刀,把爹给杀了算了!”
云翔红着眼睛,自从天虹去世,夜枭队叛变,纪总管卷逃……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他陷进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他大叫着说:
“那不是我输的!是我中了圈套!那个雨鹃,她对我用美人计,把我困在待月楼,然后,郑老板和他的徒子徒孙,就在那儿摇旗呐喊,让我中计!云飞在后面出点子!我所有的弱点,云飞全知道,他就这样出卖我,陷害我!都是云飞,都是云飞,不是我!都是云飞……”
祖望沉痛已极地看着云翔,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不要再把责任推给云飞了!今天,郑老板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我才知道,云飞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什么东西?郑老板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给你看?”
“一张状子!一张二十一家联名控告你杀人放火的状子!原来,你把溪口那些老百姓这样赶走,你真是心狠手辣!现在,人家二十一户人家,要把你告到北京去,这张状子递出去,不但你死定了,我也会跟着你陪葬!二十一户人家里,萧家排第一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云飞一定要弄死我,他才满意!”
“是云飞撤掉了这张状子!”祖望大声说,“人家郑老板已经清清楚楚告诉我了,不是云飞极力周旋,极力化解萧家姐妹的仇恨,你根本已经关进大牢里去了!”
云翔暴跳起来,跳着脚大嚷:
“你相信这些鬼话?你相信这张状子不会递出去?云飞那么阴险,萧家姐妹那么恶毒,郑老板更是一个老奸巨猾,你居然去相信他们?”
“是!”祖望眼中有泪,“我相信他!他的气度让我相信他,他的诚恳让我相信他……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事实,让我相信他!我真是糊涂,才被你牵着鼻子走!”
云翔又惊又气又绝望,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祖望的信任和爱。现在,眼看这仅有的东西也在消失,也被云飞夺去,他就怒发如狂了,大喊着:
“云飞在报仇,他利用郑老板来收服你!他一定还有目的,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只有你才会相信他们,他们是一群魔鬼,一心一意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说不定明天警察就会来抓我,他们已经关过我一次了,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想要展家这栋房子,要把我弄得无家可归……”
“他已经在重建寄傲山庄了,怎么会要这栋房子?”
云翔大震,如遭雷殛,大吼:
“他在重建寄傲山庄?那块地是我辛辛苦苦弄到手的,他有什么权利重建寄傲山庄?他有什么权利霸占我的土地?”
“你别说梦话了!”祖望看到他这样狂吼狂叫,心都冷了,“那块地我早就给了云飞!那是云飞的地,严格说,是萧家的地!当初,如果你不去放火,不去抢人家的土地,说不定,今天展家的悲剧,都可以避免!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了!”
云翔听到祖望口口声声,倒向云飞,不禁急怒攻心。
“你又中计了!郑老板灌输你这些思想,你就相信了!哇……”他仰天大叫,“我和云飞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祖望看着他,觉得他简直像个疯子;耳边,就不由自主地,响起云飞的话:
“老天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祖望一甩头,长叹一声,出门去了。
云翔瞪大了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陷进绝望的狂怒里。
云翔几乎陷入疯狂,云飞却在全力重建“寄傲山庄”。
云飞已经想清楚,他必须把展家的悲剧,彻底摆脱,才能解救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再去想展家,他就把全副精力,都用在重建寄傲山庄的工作上。
这天,重建的寄傲山庄,已经完成了八成,巍蛾地耸立着。云飞带着阿超,和无数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地工作着,大家唱着歌,热热闹闹。
云飞和阿超,比任何人都忙碌,建筑图是云飞画的,各种问题都要管,前后奔跑。阿超监工,一下子爬到屋顶上,一下子爬到鹰架上,要确定各部分的建筑,都是坚固耐用的。雨凤、雨鹃照样在煮饭烧菜,唱着歌,小三小四小五在人群中穿梭。整个工作是充满欢乐的,敲敲打打的声音,此起彼落,歌唱的声音,也是此起彼落,笑声更是此起彼落。
黄队长带着他的警队,也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他们是奉厅长的命令,来“保护”和“支持”山庄的重建工作。可是,连日以来,山庄都建造得顺顺利利。他们没事可干,就在那儿喝着茶,聊着天,东张西望。
冬天已经来临了,北风一阵阵地吹过,带着凉意。雨凤端了一碗热汤,走到云飞面前,体贴地说:
“来!喝碗热汤吧!今天好像有点冷!”
“是吗?我觉得热得很呢!大概心里暖和,人也跟着暖和起来!”云飞接过汤,一面喝着,一面得意地看着那快建好的山庄,“看样子,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可以搬进来住!你觉得,这比原来的寄傲山庄如何?”
“比原来的大,比原来的精致!哇,我等不及要看它盖好的样子!等不及想搬进来!我真没有想到,我的梦,会一个一个地实现!”
云飞看着山庄,回忆着,微笑起来。
“我还记得,你在这儿,捅了我一刀!”
雨凤脸一热,前尘往事,如在目前。
“如果那天你没赶来,我已经死在这儿了!”
云飞深情地看着她。
“后来,我一直想,冥冥中,是你爹把我带来的!他知道他心爱的女儿,有生命危险,引我来这儿,替你挨一刀!”
雨凤震撼着,回忆着。
“我喜欢你这个说法!后来,雨鹃也说过,可能是爹的意思,要我‘报仇’!现在回想,爹从来没有要我们报仇,他只要我们活得快乐!”她就抬头看天,小小声地问,“爹,是吗?”
云飞最喜欢看她和“爹”商量谈话的样子,就也看天,搂住她说:
“爹,你还满意我吗?”
“我爹怎么说?”她笑着问。
“他说:满意,满意,满意。”
雨凤灿烂地一笑,那个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美丽。他的眼光,就无法从她的脸庞上移开了,他感动地说:
“以前,我总觉得,人活到老年,什么都衰退了,就很悲哀。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要活得太老。可是,自从有了你,我就不怕老了。我要和你一起老,甚至,比你活得更老,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她看着寄傲山庄,神往地接口:
“我可以想象一个画面,我们在寄傲山庄里。那是冬天,外面下大雪,我们七个人,都已经很老了,在大厅里围着火炉,一面烤火,一面把我们的故事,寄傲山庄的故事,讲给我们的孙子们听!唔,好美!”
雨鹃奔过来,笑着问:
“什么东西好美?”
雨凤心情好得不得了,笑看云飞,说:
“当我们都老到需要拄拐杖的时候,雨鹃不知道脾气改好没有?如果还是脾气坏得不得了,说不定拿着拐杖,指着阿超说这说那,阿超一生气,结果,我们就都没有拐杖用了!”
雨鹃听得一愣一愣的,问:
“为什么没有拐杖用呢?”
“都给阿超劈掉了!”
云飞大笑。雨鹃一跺脚,鼓着腮帮子。
“好嘛!我就知道,会给你们笑一辈子!”
三个人嘻嘻哈哈,阿超远远地看,忍不住也跑过来了。
“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一听!”
云飞笑着说:
“从过去,到未来,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梦!”
四个人正在谈着,忽然间,远方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快速奔来。
雨鹃一凛,把手遮在额上看。
“有马队!怎么这个画面好熟悉!”
云飞也看了看,不经意地说:
“郑老板说,今天会派一队人来帮忙,大概郑老板的人到了!你们不要紧张,谁都知道,黄队长驻守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雨鹃就笑着提醒雨凤:
“我们也赶快去工作吧!别人做事,我们聊天,太对不起大家了!”
“是!”姐妹俩就快快乐乐地跑去工作了。
马队越跑越近,阿超觉得有点不对,凝视着马队。云飞也觉得有点奇怪,也凝视着马队。阿超喃喃自语:
“不可能吧!夜枭队已经解散了!”
“我觉得不太对劲……”云飞说,“夜枭队虽然解散了,云翔要组织一个马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你最好去通知一下黄队长,让他们防范一下!”阿超立刻奔去找黄队长。
云飞的推测完全正确。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陷进疯狂状态的云翔!
云翔带着人马,怒气腾腾,全速冲来。远远地,他就看到那栋已经快要建好的寄傲山庄,巍峨地耸立在冬日的阳光里!比以前的山庄更加壮观,更加耀眼。他这一看,简直是气冲牛斗,怒不可遏。这样明目张胆地重建寄傲山庄,根本就是对他示威,对他炫耀,对他宣战!真是欺人太甚!他回头大喊:
“点火!”
十几支火把燃了起来。云翔高举着火把,大吼:
“冲啊!去烧掉它!烧得它片瓦不存!冲啊……”
于是,云翔就带着马队,快马冲来。他来得好快,转眼间就冲进了工地,他掠过云飞身边,如同魔鬼附身般狂叫:
“烧啊!冲啊!谁都不许重建寄傲山庄!烧啊!冲啊!冲垮它!烧掉它……”
马队冲进工地,十几枝火把,丢向正在营造的屋子。
一堆建材着火了,火舌四窜。
工地顿时间,陷入一片混乱,骡子、马、牛、孩子、妇人……四散奔窜。
小五大惊,往日的噩梦全回来了,在人群中奔逃尖叫:
“魔鬼又来了,魔鬼又来放火了!大姐!二姐……阿超大哥……救命啊!”
孩子们受到感染,纷纷尖叫,四散奔逃。
雨鹃、雨凤奔进人群,雨鹃救小五,雨凤抱住另一个孩子跑开。妇人们跑过来,抱着自己的孩子奔逃。混乱中,阿超一声大叫:
“大家不要乱!女人救孩子,男人救火!”
大家立刻行动,救孩子的救孩子,救火的救火。
黄队长精神大震,总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举起长枪,对着天空,连鸣三枪,大吼:
“警察厅有人驻守,谁这么大胆子,来这儿捣乱放火,全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枪声使马队上的人全体吓住了,大家勒马观望。
云飞急忙把握机会,登高一呼:
“各位赶快停下来!都是自己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到熟面孔,大叫,“老赵!阿旺!你们看看清楚……一个夜枭队都改邪归正了,你们还要糊涂吗?”
马队上的人面面相觑,看到黄队长,又看到云飞,觉得情况不对,老赵就翻身下马,对云飞拜倒:
“大少爷!对不起,我们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随从,跟着倒戈,纷纷跳下马,对云飞拜倒,喊着:
“咱们不知道是大少爷在盖房子,真的不知道!”
云飞就对随从们大喊:
“还不快去救火!”
随从立刻响应,有的去救火,有的去拉回四散的牲口。阿超带头,把刚刚引燃的火头,一一扑灭。
云翔骑着马,还在疯狂奔驰,疯狂践踏。他回头,看见家丁们竟然全部臣服于云飞,放火的变成了救火,更是怒发如狂,完全丧失了理智。一面策马狂奔,对着云飞直冲而来,一面大喊:
“展云飞,我和你誓不两立!我和你誓不两立……”
阿超一见情况不对,丢下手中的水桶,对云飞狂奔过来。
雨凤抬头,看见云翔像个凶神恶煞,挥舞着马鞭,冲向云飞,不禁魂飞魄散,尖叫着,也跌跌冲冲地奔过来。
雨醇、小四、小三、小五全部奔来。
眼见马蹄就要踹到云飞头上,危急中,黄队长举枪瞄准,枪口轰然发射。云翔绝对没有想到,有人会对他放枪,根本没有防备,正在横冲直撞之际,只觉得腿部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已经中弹,从马背上直直地跌落下来。正好跌落在云飞脚下。云飞看着他,大惊失色。
黄队长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枪来,瞄准云翔头部,大吼着说:
“慕白兄,我今天为桐城除害!让桐城永绝后患!”
枪口再度轰然一响。
云飞魂飞魄散,大吼:
“不可以……”
他一面喊着,一面纵身一跃,飞身去撞开云翔。
云翔被云飞的身子,撞得滚了开去。但是,子弹没有停止,竟然直接射进云飞的前胸。
阿超狂叫:
“慕白……”
雨凤狂叫:
“不要……慕白……不要……”
黄队长抛下了枪,脸色惨白,骇然大叫:
“你为什么要过来,我杀了他一劳永逸,你们谁都不用负责任呀!”
云飞中了枪,支持不住。他愕然跪倒,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他挣扎了两下,就倒在地上。阿超扑奔过来,抱住他的头。
“慕白!你怎样?你怎样……”
雨凤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跪在地。她盯着他,泪落如雨,哭着喊:
“慕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云飞用手压着伤口,血流如注,他看着雨凤,歉疚地说:
“雨凤,对不起……事到临头,我展家的血液又冒出来了……我不能让他死,他……毕竟是我兄弟!”
他说完,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雨凤仰天,哀声狂叫:
“慕白……慕白……慕白……”
雨凤的喊声,那么凄厉高亢,声音穿云透天而去,似乎直达天庭。
云翔滚在一边,整个人都傻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他的思想意识,全部停顿了。好像在刹那间,天地万物,全部静止。
云飞和云翔,都被送进了圣心医院。
由于路上有二十里,到达医院的时候,云翔的情况还好,只有腿上受伤,神志非常清醒。但是,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所有的人,也没有一个跟他说话。云飞的情况却非常不好,始终没有醒来过,一路流着血,到达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医生护士,不敢再耽误,医院里只有一间手术室,兄弟两个,就一齐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房门一合,雨凤就情不自禁,整个人扑在手术室的房门上。凄然喊着:
“慕白!请你为我活下去!请你为我活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请你可怜可怜我,为我好起来……”
她哭倒在手术室门上。雨鹃带着弟妹们,上前搀扶她。雨鹃落泪说:
“让我们祷告,这是教会医院,信仰外国的神。不管是中国的神,还是外国的神,我们全体祷告,求他们保佑慕白!我不相信所有的神,都听不见我们!”
小五就跑到窗前,对着窗子跪下,双手合十,对窗外喊着:
“天上的神仙,请你保佑我们的慕白大哥!”
小三、小四也加入,奔过去跪下。诚心诚意地喊着:
“所有的神仙,请你们保佑我们的慕白大哥!”
雨凤仍然扑在手术室的门上,所有的神志,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意识……全部跟着云飞,飞进了手术室。
在医院外面,那些建造寄傲山庄的朋友们,全体聚集在门外,不肯散去。黄队长带着若干警察,也在门外焦急地等候。
大家推派了虎头街的老住户贺伯庭为代表,去手术室门口等候。因为医院里没有办法容纳那么多的人。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了,贺伯庭才从医院出来,大家立即七嘴八舌,着急地询问:
“苏先生的情况怎样?手术动完没有?救活了吗?”
贺伯庭站在台阶上,对大家沉重地说:
“苏先生的情况非常危险,大夫说,伤到内脏,活命的希望不大!可能还要两小时,手术才能动完,天快黑了,各位请先回家吧!”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在这儿守着!”
“我们要在这里,给苏慕白打气!”
“我们要一直等到他脱离危险,才会散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喊着,没有人肯走。
黄队长难过地说:
“我也在这儿守着,我会维持秩序,我们给慕白兄祈福吧!”
“苏慕白!加油!”有人高亢地大喊。
群众立刻齐声响应,吼声震天:
“苏慕白!加油!”
一位修女看得好感动,从医院走出来,对大家说:
“上帝听得到你们的声音,请大家为他祷告吧!”
于是,群众都双手合十,各求各的神灵。
接着,梦娴和齐妈匆匆地赶来了。雨凤看到了梦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她的怀里痛哭。梦娴颤巍巍地扶着她,却显得比她勇敢,她拭着泪,也为雨凤拭着泪,坚定地说:
“孩子,不要急,老天会照顾他的!大夫会救他的!一定会治好的,要不然就太没有天理了!上苍不会这样对我们,一定不会的!老天不会这么残酷!一定不会!”
雨凤只是啜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祖望和品慧也气极败坏地赶来了。看到梦娴和萧家姐弟,祖望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而焦急地站在那儿,想问两个儿子的情况,但是,面对的是一群不知是“亲”还是“非亲”的人,看到的是一张张悲苦愤怒的脸庞,他就整个人都退缩了。品慧见祖望这样,也不敢说话了。还是齐妈,顾及主仆之情,过去低声说:
“二少爷只是皮肉伤,不严重。大少爷情况很危险,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祖望脚一软,跌坐在椅子里,泪,就潸潸而下了。
终于,手术室房门一开,护士推着云翔的病床出来。
病房外的人全体惊动,大家围上前去,一看是云翔,所有的人像看到鬼魅,大家全部后退,只有祖望和品慧迎上前去。品慧立刻握住云翔的手,落泪喊:
“云翔!”
云翔看着父母,恍如隔世,喉头哽着,无法说话。
护士对祖望和品慧说:
“这一位只是腿部受伤,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什么严重!现在要推去病房!详细情形大夫会跟你们说!”
祖望急急地问:
“还有一个呢?”
“那一位伤得很严重,大夫还在尽力抢救,恐怕有危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雨凤脚下一个颠踬,站立不稳。雨鹃急忙扶住她。
云翔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手术室外面的人群,只见梦娴苍白如死,眼泪簌簌掉落,齐妈坐在她身边,不停地帮她拭泪。小三小四小五挤在一起,个个哭得眼睛红肿。小三不住用手抱着小五,自己哭,又去给小五擦眼泪。阿超挺立在那儿,一脸悲愤地瞪着他,那样恨之入骨的眼神,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视线。
医院外,传来群众的吼声:
“苏慕白,请为大家加油!我们在这儿支持你!”
云翔震动极了。心里像滚锅油煎一样,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在那儿挤着、炸着、煎着、熬着、沸腾着。他无法分析自己,也无力分析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悔是恨,是悲是苦?只知道,那种“煎熬”,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痛!他的暴戾之气,到这时,已经全消。眼神里,带着悲苦。他看向众人,只见所有的人,都用恨极的眼光,瞪着他。他迎视着这些眼光,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在乎这些眼光。觉得这每一道眼光,都锐利如刀,正对他一刀刀刺下。每一刀都直刺到内心深处。
祖望感到大家的敌意,和那种对峙的尴尬,对品慧说:
“你陪他去病房,我要在这儿等云飞!”
品慧点头,不敢看大家,扶着病床,匆匆而去。
雨凤见云翔离去了,就悲愤地冲向窗前,凝视窗外的穹苍。雨鹃跟过去,用手搂着她的肩,无法安慰,泪盈于眶。
阿超走来,嘴里念念有词:
“一次挡不了刀,一次挡不了枪,阿超!你这个笨蛋!有什么脸站在这儿,有什么脸面对雨凤雨鹃?”
雨凤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地对雨鹃说:
“你不知道,当马队来的时候,他正在跟我说,他要活得比我老,照顾我一生一世……他不能这样对我,如果他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会……恨他一辈子!”她吸了口气,看着雨鹃,困惑已极地说,“我就是想不明白呀,他怎么可以拿身子去挡子弹呢?他不要我了吗?所有的誓言和承诺,所有的天长地久,在那一刹那,他都忘了吗?”
人人听得鼻酸,梦娴更是泪不可止。
祖望最是震动,忍不住,也老泪纵横了。他看着梦娴,千言万语,化为一句:
“梦娴,对不起!我……我好糊涂,我错怪云飞了!”
梦娴泪水更加涌出,抬头看雨凤。
“不要对我说,去对雨凤说吧!”
祖望抬头,泪眼看雨凤。要他向雨凤道歉,碍难出口。
雨凤听而不闻,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落日已经西沉,归鸟成群掠过。
天黑了。终于,手术室的门,豁然而开。
全体的人一震,大家急忙起立,迎上前去。
云飞躺在病床上面,脸色比被单还白,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眶凹陷。仅仅半日之间,他就消瘦了。整个人像脱水一样,好像只剩下一具骨骼。好几个护士和大夫,小心翼翼地推着病床,推出门来。
雨凤踉跄地扑过去,护士急忙阻止。
“不要碰到病床!病人刚动过大手术,绝对不能碰!”
雨凤止步,眼光痴痴地看着云飞。
几个医生,都筋疲力尽。梦娴急问:
“大夫,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他已经度过危险了?他会活下去,对不对?”祖望哑声地跟着问。
大夫沉重地说: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现在,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如果能够挨过十二小时,人能够清醒过来,就有希望活下去!我们现在,要把他送进特别病房,免得细菌感染。你们家属,只能有一个陪着他,是谁要陪?”
雨凤一步上前。大家就哀伤地退后。
护士推动病床,每双眼睛,都盯着云飞。
梦娴上前去,紧紧地抱了雨凤一下。说:
“他对你有誓言,有承诺,有责任……他从小就是一个守信用、重义气的孩子,他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的!请你,帮我们大家唤回他!”
雨凤拼命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飞。看到他一息尚存,她的勇气又回来了。云飞,你还有我,你在人世的责任未了!你得为我而活!她扶着病床,向前坚定地走去,步子不再瞒跚了。
大家全神贯注地目送着。每个人的心,都跟着两人而去。
这天晚上,因为云飞没有脱离险境,医院内外守候的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去。在医院里的人,还有凳子坐,医院外的人,就只有席地而坐。
医院里的两位修女,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情形,一个病人,竟然有这么多的朋友为他等待!她们感动极了,拿了好多的蜡烛出来,发给大家,说:
“点上蜡烛,给他祈福吧!”
虽然点蜡烛祈福,是西方的方式,但是,大家已经顾不得东方西方,中国神还是外国神。大家点燃了蜡烛,手持烛火,虔诚祝祷。
郑老板和金银花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形,不禁一愣。黄队长见到郑老板,又是惭愧,又是抱歉,急急地迎上前去。
“怎样了?救得活吗?”郑老板着急地问。
黄队长难过地说:
“对不起,祸是我闯的!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就有十八个脑袋,也没有一个脑袋会料到,慕白居然会扑过去救那只夜枭!”
郑老板深深点头,伸手按住黄队长的肩:
“不怪你,他们是兄弟!”
“到底手术动完没有?”金银花问。
“手术已经完了,可是,人还在昏迷状态!大夫说,非常非常危险!”
这时,群众中,有一个人开始唱歌,唱着萧家姐妹常唱的《人间有天堂》。
这歌声,立刻引起大家的响应。大家就手持烛火,像唱圣诗一般的唱起歌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朋友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心里充满希望,人间处处,会有天堂……
郑老板心里涌上一股热浪,有说不出的震动和感动,对金银花说:
“金银花,你去买一些包子馒头,来发给大家吃……这样吧,干脆让待月楼加班,煮一些热汤热饭,送来给大家吃!”
金银花立刻应着:
“好!我马上去办!”
一整夜,雨凤守着云飞。
天色渐渐亮了,云飞仍然昏迷。
大夫不停地过来诊视着他,脸色沉重,似乎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麻醉药的效力应该过去了,他应该要醒了!”大夫担忧地说。
雨凤看着大夫的神色,鼓起勇气问:
“他是不是也有可能,从此不醒了?”
大夫轻轻地点了点头,没办法欺骗雨凤,他诚实地说:
“这种情况,确实不乐观,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你试试看,跟他说说话!不要摇动他,但是,跟他说话,他说不定听得见!到了这种时候,精神的力量和奇迹,都是我们需要的!”
雨凤明白了。
她在云飞床前的椅子里坐下,用热切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她把他的手紧紧一握,开始跟他说话。她有力地说:
“云飞,你听我说!我要说的话很简短,而且不说第二遍!你一定要好好地听!而且非听不可!”
云飞的眉梢,似乎轻轻一动。
“从我们相遇到现在,你跟我说了无数的甜言蜜语,也向我发了许许多多的山盟海誓!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这才克服了各种困难,克服了我心里的障碍,和你成为夫妻!现在,寄傲山庄已经快要建好了,我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你做一个逃兵!你一定要醒过来面对我!要不然,你就毁掉了我对整个人生的希望!你那本《生命之歌》也完全成为虚话!你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云飞躺着,毫无反应。她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再醒来,我心里也没有恐惧,因为,我早已决定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现在,有阿超帮着雨鹃照顾弟弟妹妹,还有郑老板帮忙,我比以前放心多了!所以,如果你决定离去,我会天上地下地追着你,向你问个清楚,你千方百计把我骗到手,就为了这短短的两个月吗?世界上,有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云飞的眉梢,似乎又轻轻一动。
“你说过,你要活得比我老,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你说过,你会用你的一生,来报答我的深情!你还说过,我会一辈子是你的新娘,当我们老的时候,当我们鸡皮鹤发的时候,当我们子孙满堂的时候,我还是你的新娘!你说了那么多的话,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难道,你的‘一生’只是这么短暂,只是一个‘骗局’吗?”她低头,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低而坚决地说,“慕白,当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你对我说过几句话,我现在要说给你听!”云飞的眉头,明显地皱了皱。她就稳定而热烈地低喊:
“我不允许你消沉,不允许你退缩,不允许你被打倒,更不允许你从我生命里隐退,我会守着你,看着你,逼着你好好地活下去!”
这次,云飞眉头再一皱,皱得好清楚。
窗外,群众的呼叫和歌声传来。
雨凤两眼发光地盯着他。
“你听到了吗?大家都在为你的生命祈祷,大家都在为你守候,为你加油!你听!这种呼唤,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好多好多人的!你‘一定’要活过来!你这么热情,你爱每一个人,甚至展夜枭!这样的你,不能让大家失望,不能让大家伤心,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飞像是沉没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海里,一直不能自主地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可是,就在这一次次的沉没中,他却一直听到一个最亲切、最热情的声音,在喊着他,唤着他,缠着……他这个声音,逐渐变成一股好大的力量,像一条钢缆,绕住了他,把他拼命地拖出水面。他挣扎着,心里模糊地喊着:不能沉没!不能沉没!终于,他奋力一跃,跃出水面,张着嘴,他大大地呼吸,他脱困了!他不再沉没了,他可以呼吸了……他的身子动了动,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雨凤……雨凤?”他喃喃地喊。
雨凤惊跳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扑下去,迫切地问:
“云飞?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听到了我,看到了我吗?”
他努力集中视线,雨凤的影子,像水雾中的倒影,由模糊而转为清晰。雨凤……那条钢缆,那条把他拖出水面的钢缆!他的眼睛潮湿,里面,凝聚着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力量,他轻声说:
“我一直看到你,一直听到了你……”
雨凤呼吸急促,又悲又喜,简直不能相信,热切地喊:
“云飞!你真的醒了吗?你认得我吗?”
他盯着她,努力地看她,衰弱地笑了: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雨凤的泪,顿时稀里哗啦地流下,嘴边带着笑,大喊:
“大夫!大夫!他醒了!他醒了!”
大夫和护士们奔来。急急忙忙诊视他,察看瞳孔,又听心跳。大夫要确定云飞的清醒度,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最头痛的问题!好复杂!”云飞衰弱地说。
大夫困惑极了,以为云飞神志不清,仔细看他。
“我……好像有两世,一世名叫展云飞,一世名叫苏慕白……”他解释着。
雨凤按捺不住,在旁边又哭又笑地喊:
“大夫!你不用再怀疑了,他活过来了!他的前世、这世、来世……都活过来了!管他叫什么名字,只要他活着,每个名字都好!”
窗外,传来群众的歌声,加油的吼声。
雨凤奔向窗口,扑身到窗外,拿出手帕,对窗外挥舞,大叫:
“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医院外,群众欢腾。大家掏出手帕,也对雨凤挥舞,吼声震天:
“苏慕白,欢迎回到人间!”
云飞听着,啊!这个世界实在美丽!
雨凤对窗外的人,报完佳音,就想起在病房外守候的梦娴和家人了,她转身奔出病房,对大家跑过去,又哭又笑地喊着:
“他醒了!大夫说他会好!他度过了危险期,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阿超一击掌,跳起身子,忘形地大叫:
“我就知道他会好!他从来不认输,永远不放弃!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金银花眉开眼笑,连忙上前去,跟雨凤道贺:
“恭喜恭喜!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咱们家刚刚嫁出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长命百岁的婚姻呢?”
雨鹃一脸的泪,抱着小三小四小五跳。
“他活了!他活了!神仙听到我们了!”
齐妈扶着梦娴,跑过去抓着雨凤的手。
“雨凤啊!你不负众望!你把他唤回来了!”梦娴说。
雨凤含着泪,笑着摇头。
“是大家把他唤回来了!这么美丽的人生,他怎么舍得死?”
祖望含泪站着,心里充满了感恩。他热烈地看着雨凤,好想对她说话,好想跟她说一声谢谢,却生怕会被排斥,就傻傻地站着。
郑老板大步走向他,伸手压在他的肩上,哈哈笑着:
“展先生,你知道吗?我实在有点嫉妒你!虽然你失去了一些金钱,但是,你得回了一个好儿子!我这一生,如果说曾经佩服过什么人,那个人就是云飞了!假若我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什么钱庄煤矿,我都不要了!”
祖望迎视着郑老板,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把他整个唤醒了。
郑老板说完,就回头看看金银花。
“慕白活了,我们也不用再在医院守候了,干活去吧!”
说着,就把手臂伸给金银花,不知怎的,突然珍惜起她这一份感情来了。人生聚散不定,生死无常,该把握手里的幸福。金银花在他眼中,看到了许多没说出口的话,心里充满了惊喜。她就昂头挺胸,满眼光彩地挽住郑老板,走出医院。推开大门,医院外亮得耀眼的阳光,就迎面洒了过来。她抬眼看天,嫣然一笑,扭着腰肢,清脆地说:
“哟!这白花花的太阳,闪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真是一个好晴天呢!冬天的太阳,是老天爷给的恩赐,不晒可白不晒!我得晒晒太阳去!”
“我跟你一起,晒晒太阳去!反正……不晒白不晒!”郑老板笑着接口,揽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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