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梦娴去萧家的时候,云飞被祖望叫进了书房。把一本账册往他面前一放,祖望脸色阴沉地说:
“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虎头街的钱去了哪里?”
云飞沉不住气了。
“爹!你的意思是说,我把虎头街的钱用掉了,是不是?虎头街那个地区的账,你到底有多久没管了?这些年,都是纪总管、天尧和云翔在管,是不是?”
“你不用管他以前怎样!只说你经手之后怎样?为什么亏空那么多,你给我说个道理出来!”祖望生气地说。
“当你有时间的时候,应该去这些负债的家庭看看!他们一家家都有几百种无法解决的问题,生活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误以为‘盛兴钱庄’可以帮助他们,而抵押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结果利滚利,债务越来越大,只好再借再押,弄得倾家荡产,一无所有!现在,我们钱庄有很多借据,有很多抵押,就是收不到钱!”
“收不到钱?可是,账本上清清楚楚,好多钱你都收到了!”
“那不是‘收到’了,那是我把它‘注销’了!”
“什么意思?”
“好像冯谖为孟尝君所做的事一样,就是‘长铗归来乎’那个故事。冯谖为孟尝君‘市义’,爹,我也为你‘市义’!”
祖望跳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你干什么?你把那些借据和抵押怎样了?”
“借据毁了,反正那些钱,你几辈子也收不回来!”
“你把它做人情了?你把它毁了?这样经营钱庄?怪不得亏损累累!你还有脸跟我提什么‘孟尝君’!”他把桌子一拍,气坏了,“你活在今天这个社会,做些古人的事情,你要气死我,还是把我当傻瓜?你不是什么‘冯谖’,你根本就精神不正常,要不,就是标准的‘败家子’!幸亏我没有把全部钱庄交给你,要不然,你全体把它变成了‘义’,我们都喝西北风去!”
“你不要激动,我并不是全体这么做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钱庄的账目彻底整顿一下,收不回来的呆账,做一个了结,收得回来的,打个对折……”
祖望挥着袖子,大怒。
“我不要听了!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了!纪总管说得对,你根本不是经营钱庄的料!我看,这些钱除了送掉以外,还有一大笔是进了待月楼,一大笔是进了萧家两个姑娘的口袋,对不对?”
云飞惊跳起来,一股热血,直往脑门里冲去。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瞪着父亲。
“纪叔跟你说的?你都听进去了?我跟你说的,你都听不进去!我们之间,真的好悲哀!我承认,我确实不是经营钱庄的料,虎头街的业务,我确实做得乱七八糟!至于你说,我把钱用到待月楼或是萧家两个姑娘身上,就太冤了!我是用了,在我的薪水范围之内用的,而我的薪水,只有天尧的一半!我觉得,我对得起你!”
“你对得起我,就应该和萧家断掉!一天到晚往人家那儿跑,说什么对得起我?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睛里!”
云飞听到这句话,心灰意冷,废然长叹。
“算了,我们不要谈了,永远不可能沟通!”
“不谈就不谈,越谈我越气!”祖望喊。
云飞冲出了父亲的书房,心里满溢着悲哀,四年前,那种“非走不可”的情绪,又把他紧紧地攫住了。他埋着头往前疾走,忍不住摇头叹气。走到长廊里,迎面碰到了天虹,她抱着一个针线篮,正要去找齐妈。两人相遇,就站住了,看着对方。
“你,好不好?”天虹微笑地问。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云飞勉强地笑笑。
天虹看看院中的亭子。
“去亭子里坐一下,好吗?”
云飞点头,两人就走到亭子里坐下,天虹看到他的脸色不佳,又是从祖望的房间出来,就了解地问:
“跟爹谈得不愉快吗?”
他长叹一声。
“唉!经过了四年,这个家给我的压力,比以前更大了!”
她同情地点点头。他振作了一下。
“算了,别谈那个了!”他凝视她,“有好多话,一直没机会跟你说。上次救阿超,真是谢谢了!你有了好消息,我也没有跟你贺喜!要当娘了,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会的!”她轻声说,眼光柔和地看着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你……快乐吗?”他忍不住问。觉得她有些奇怪,她脸上那个微笑,几乎是“安详”的。这太少见了。
她想了想,坦率地说:
“云飞,好多话,我一直压在心里,我真怀念以前,我可以和你聊天,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你,你从来都不会笑我。坦白说,我的婚姻,几乎已经走到绝路了……”
云飞一震,下意识地看看四周。
“你不怕隔墙有耳吗?”
“这种怕来怕去的日子,我过得已经不耐烦了!今天难得和你遇到,我就说了,除了你,我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说完了,我想我会轻松很多。我刚刚说到我的婚姻,本来,我好想离开展家,好想找一个方法,逃开这个牢笼!可是,现在,这个孩子救了我!你问我快乐吗?我就想告诉你,我好快乐!因为,我身体里有一个小生命在慢慢长大,我孕育着他,一天比一天爱他!这种感觉好奇妙!”
“我了解,以前映华就是这样。”
“对不起,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她歉然地说。
“还好,总算可以去谈,可以去想,夜里不会被痛苦折磨得不能睡了。”
“是雨凤解救了你!”
“对!是她和时间联手解救了我。”他凝视她,“那么,这个孩子解救了你!”
她脸上浮起一个美丽而祥和的笑。
“是的!我本来对云翔,已经从失望到痛恨,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但是,现在,想着他是我孩子的爹,想着我们会共有一份不能取代的爱,我就觉得不再恨他了!只想跟他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相处,甚至,有点贪心地想着,我会和他变成恩爱夫妻,我要包容他、原谅他、感化他!让他成为我儿子的骄傲!”
他听得好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天虹,听你这样说,我觉得好高兴,好安慰。我不必再为你担心了!你像是拨开云雾的星星,破茧而出的蝴蝶,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喜悦地笑了,眼里闪着光彩。
“现在,你可以恭喜我了!”
他笑着,诚心诚意地说:
“恭喜恭喜!”
他们两个,谈得那么专注,谁都没有注意到,云翔已经回来了。云翔是从萧家小屋铩羽归来,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小院里碰到梦娴和齐妈,真是出师不利!他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家,走进长廊,就一眼看到坐在亭子里有说有笑的云飞和天虹,他脑子里轰然一响,雨鹃那些“情哥哥”“旧情复炽”“落花有意”……种种全部在他耳边像焦雷一样爆响。他无声无息地掩了过去,正好听到云飞一大串的赞美词句,他顿时气得发晕,怒发如狂。
“哈!给我听到了!什么星星,什么蝴蝶,什么漂亮不漂亮?”他对云飞跳脚大叫,“你怎么不在你老婆那里,跑到我老婆这儿来做什么?那些星星蝴蝶的句子,你去骗雨凤就好了,跑来对我老婆说,你是什么意思?”
云飞和天虹大惊失色,双双跳起。云飞急急地解释: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在谈孩子……”
云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的孩子,要你来谈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谈?”
“不是的!云翔,你根本没弄清楚……”天虹喊。
“怎样才算‘清楚’?我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他扑过去抓住云飞的衣襟,“你混蛋!你下流!你无耻!你卑鄙!对着我老婆灌迷汤……你跟她做了什么?你说!你说!怪不得全桐城都把我当笑话!”
云飞用双手震开云翔的手,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地说:
“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真配不上天虹,你真辜负了天虹!”
云翔更加暴跳如雷,大声地怪叫:
“我配不上天虹,你配得上,是不是?你要天虹,你老早就可以娶了去,你偏偏不要,这会儿,她成了我的老婆,你又来招惹她!你简直是个大色狼!我恨不得把你给宰了!”
天虹怕把众人吵来,拼命去拉云翔。
“你误会了!你真的完完全全误会了,不要这样吵,我们回房间去说!”
云翔一把推开她,推得那么用力,她站不稳,差点摔倒。
云飞大惊,顾不得忌讳,伸手就去扶住她。云翔一看,更加怒不可遏。
“你还敢动手扶她,她是我老婆耶,要你来怜香惜玉!”
这样一闹,丫头家丁都跑出来看,阿超奔来,品慧也出来了。
“哎哟!又怎么了?云翔,你又和老大吵架了吗?别在那儿拉拉扯扯了,你不怕碰到天虹吗?人家肚子里有孩子呀!”品慧惊喊。
天虹慌忙遮掩。
“没事!没事!”她拉住云翔,“走!我们进屋去谈!这样多难看呢?给人家听到,算什么呢?”
云翔也不愿意吵得人尽皆知,毕竟有关颜面,气冲冲地对云飞挥拳踢腿地作势,嘴里喃喃怒骂着,被天虹拉走了。
品慧疑惑地瞪了云飞一眼,忙对丫头家丁们挥手。
“没事!没事!都干活去!看什么看!”
丫头家丁散去了。
云飞气得脸色发青,又担心天虹的安危,低着头往前急走。阿超跟在他身边,着急地问:
“你有没有吃亏?有没有被他打到?”
“怎么没被他打到?每次跟他‘过招’,我都被他的‘气人’招,打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现在,我没关系,最担心的还是天虹,不知道解释得清,还是解释不清!”云飞恨恨地说。
天虹是解释不清了。如果云翔那天没有在街上碰到雨鹃,没有听到雨鹃那句“谁不知道你娶了纪天尧的妹妹,这个妹妹,心里的情哥哥,可不是你”,以及什么“那个情哥哥,可比你有格调多了……”诸如此类的话,还不至于发那么大的脾气。现在,是所有的疑心病、猜忌病、自卑病、妒嫉病……诸症齐发,来势汹汹。他把天虹推进房,就重重地掼上房门,对她挥舞着拳头大喊:
“你这个**!你简直不要脸!”
“云翔!你讲理一点好不好?不要让嫉妒把你冲昏头好不好?你用大脑想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坐在一个人来人往的亭子里,会说什么不能让人听的话?你听到两句,就在那儿断章取义,实在太过分了!”
“我过分,还是你过分?你们太高段了!故意选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谈恋爱,好掩人耳目!我亲耳听到的话,你还想赖!什么星星蝴蝶,肉麻兮兮,让我的寒毛都全体竖立!哪有一个大伯会对弟媳妇说,她漂亮得像星星,像蝴蝶?你不要耍我了,难道我是白痴?我是傻子?”
“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是那个意思?你说!你说!”
“他指的是一种蜕变,用来比喻的!因为我们在说,我好期待这个孩子,他带给我无限的希望和快乐,所以,云飞比喻我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天虹话没说完,他就暴跳着大喊:
“什么叫‘破茧而出’?你有什么‘茧’?难道我是你的‘茧’?我困住了你还是锁住了你?为什么有了这个孩子,你就变成‘星星’‘蝴蝶’了?我听不懂!”他突然扑过去,揪起她胸前的衣服,压低声音问,“你,给我戴绿帽子了吗?这个孩子,是我的吗?”
天虹大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你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吗?你不在乎侮辱我,侮辱云飞,侮辱你自己,也不在乎侮辱到你的孩子吗?”她气得发抖,“你好卑鄙!”
“我卑鄙,他呢?好伟大,好神圣,是不是?你这个无耻的女人!”
云飞用力一甩,天虹的身子就飞了出去。她急忙用手护着肚子,摔跌在地上。他张着双手,像一只大鸟一样,对她飞扑过去:
“你就是我的耻辱!你公然在花园里和他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你已经成为我的笑柄,大家都知道我娶了云飞的破鞋,你还不知道收敛……还不知道自爱……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失败……”
天虹眼看他恶狠狠扑来,吓得魂飞魄散。她奋力爬起身子,带着满脸的泪,奔过去打开房门,逃了出去,边哭边跑边喊:
“爹!爹!救我!救我……”
她哭着奔过花园,穿过月洞门,往纪家飞奔。云翔像凶神恶煞一般,紧追在后面,大声地嚷:
“你要跑到哪里去?去娘家告状吗?你以为逃到你爹那儿,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给我滚回来!回来……”
两人这样一跑一追,又把全家惊动了。
“云翔!你疯了吗?”品慧惊叫,“你这样追她干什么?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得了?”
祖望一跺脚,抬头看到阿超,大喊。
“阿超!你给我把他拦住!”
阿超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云翔。云翔一看是阿超,气得更是暴跳如雷。
“你敢拦我,你是他妈的哪根葱……”
祖望大步向前,拦在他面前。
“我这根葱,够不够资格拦你?”
“爹,我管老婆,你也要插手?”
“她现在不单单是你老婆,她肚子里有我的孙子,你敢随随便便欺负她,万一伤到胎儿,我会打断你的腿!”
纪总管和天尧气极败坏地奔来。
“怎么了?怎么了?天虹……发生什么事了……”
天虹一看到父亲和哥哥,就哭着扑上前去。
“爹……你救我……救我……”
纪总管和天尧,看到她哭成这样,心里实在有气,两人怒扫了云翔一眼,急忙一边一个扶住她。
“好了,爹来了!别跑,别跑!跟爹回家去!有话回去说!”
云翔还在那儿跺脚挥拳。
“肚子里有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大家就这样护着她?她一个人能生吗?”
品慧跑过去,拉着他就走。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到我屋里去!”
转眼间,云翔和天虹,都被拉走了,祖望摇摇头,唉声叹气回书房。
云飞满脸凝重,心烦意乱地对阿超说:
“误会是解释不清了,怎么办?”
“你只能保持距离,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这个样子,谈什么包容原谅和感化?对自己的老婆可以这样,对没出世的孩子也可以这样!我实在弄不明白,云翔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的生命里,到底有没有什么人,是他真正‘爱’的?真正‘尊重’的?如果都没有,这样的人生,不是也很悲哀吗?”
“你不要为他操心了,他是没救了!”阿超说。
云飞重重地甩了甩头,想掉甩云翔的影子。
“我们去萧家吧!”他说,“只有在那儿,我才能看到人性的光辉!”
阿超急忙点头称是。近来,萧家的诱惑力,绝对不是只对云飞有,对他也有。提到萧家,他整个人,就精神抖擞起来。
但是,萧家这时并不平静,因为,金银花来了。她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讯息。她的脸上,堆满了笑,眼神里带着一抹神秘,盯着雨鹃看来看去。看得姐妹两个都有些紧张起来,她才抿着嘴角,笑着说:
“雨鹃,我奉命而来,要帮你做个媒!我想对方是谁,你心里也有数了!”
“做媒?”雨鹃睁大眼睛,心里七上八下,“我不知道是谁。”
“当然是郑老板啦!他喜欢你已经很久了!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不是有太太,又有姨太太了吗?”雨凤忍不住插嘴。
“是!一个大太太,两个姨太太!”金银花看着雨鹃,“你进了门,是四姨太。虽然不是正室,以后,可就荣华富贵,都享受不完了!郑老板说,如果你不愿意进去当老四,在外面住也成,反正,他就是要了你了!只要你跟了他,就不必再唱曲了,弟弟妹妹都是他的事,他保证让你们五个兄弟姐妹,全都过得舒舒服服!”
雨鹃心里,顿时一团混乱,她怔怔地看着金银花。
“金大姐,我以为……你……你……”雨凤代雨鹃着急,吞吞吐吐地说着。
“你以为我怎样?”金银花看雨凤。
“我以为你……大家都说,待月楼是郑老板支持的,都说……”
“都说我也是他的人?”金银花直率地挑明了问。
雨凤不语,默认了。金银花就凝视着姐妹两个,长长一叹,有些伤感,有些无奈地说:
“所以,你们好奇怪,我居然会帮郑老板来做媒、来牵线,是吧?雨凤雨鹃,我跟你们明说吧!不错,我也是他的人,一个半明半暗的人,一个靠他支持养活的人,没有他,待月楼早就垮了。所以,我很感激他,很想报答他。这么久,他一直把对雨鹃的喜欢藏在心里,今天,还是透过了我,来跟雨鹃提,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我不了解……我还是不了解,你为什么要帮他呢?”雨鹃问。
“为什么要帮他?”金银花有一份沧桑中的豁达,“今天没有你,还是会有别的姑娘出现!你们看看我,眼角的皱纹都看得出来了,老了!与其他去找一个我不认得的姑娘,还不如找一个我投缘的姑娘!雨鹃,我早就说过,你好像二十年前的我!我相信,你跟了郑老板,还是会记得我们之间的一段缘分,不会和我作对的!换了别人,我就不敢说了!”
“可是……可是……”雨鹃心乱如麻了。这个媒,如果早一段日子提出来,可能她会另有想法,跟了郑老板,最起码报仇有望。但是,现在,她心里正朦胧地酝酿着另一份感情,对金银花的提议,就充满矛盾和抗拒了。
雨凤看看雨鹃,心急地代她说出来:
“可是,我们家好歹是读书人,我爹虽然穷,我们姐妹都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现在给人做小,恐怕太委屈了!我爹在天之灵,会不答应的!”
雨鹃连忙点头,表示“就是这样”。
金银花想了一下,从容地说:
“这个事情,你们就放在心里,好好地想一想,好好地考虑几天,你们姐妹两个,也研究研究。过个十天半月,再答复他也不迟。只是,每天晚上要见面,现在挑明了,雨鹃,你心里就有个谱吧!对别的客人,保持一点距离才好。好了,我先走了!”
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头说:
“你们登了台,在酒楼里唱了小曲,端着酒杯侍候了客人……等于一只脚踩进了风尘,不论你们自己心里怎么想,别人眼里,我们这个身份,就不是藏在家里的‘闺女’了!想要嫁进好人家去当‘正室’,也是难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雨凤一样,会碰上展云飞那种有情人,又刚好没太太!即使碰上了,要进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们……好好地想清楚吧!”
小三和小五在院子中擦灯罩。金银花看着两个孩子,又说:
“跟了郑老板,她们两个也有老妈子侍候着了。”
姐妹两个,送到门口,两人心里,都一肚子心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金银花的话,软的硬的,可以说面面俱到。那种压迫的力量,两人都深深感受到了。
到了门口,院门一开,正好云飞和阿超骑着两辆脚踏车过来。金银花打了个招呼,一笑。
“说曹操,曹操就到!”她回头,对姐妹俩叮嘱,“你们好好地想一想,一定要考虑清楚,我走了!”
金银花一走,小三就急急地奔过去,抓住雨鹃的手,喊着:
“我都听到了!二姐,你真的要嫁给郑老板做四姨太吗?”
小五也着急地嚷嚷着:
“四姨太是什么?二姐,你要离开我们吗?”
云飞大惊,还来不及说什么,正在停车的阿超,整个人一震,不知怎的,一阵乒乒乓乓,把三辆车子,全体碰翻了。
雨鹃不由自主地跑过去看阿超。
“你怎么了?”
阿超扶起车子,头也不抬,闷着声音说:
“没怎么了!我不进来了……我想……我得……我出去遛遛!”他乱七八糟地说着,就跳上车子,逃也似的向门外骑去了。
雨鹃怔了怔,慌忙跳上另一辆车子,对愕然的雨凤和云飞抛下一句:
“我也出去遛遛!”就飞快地追出去。
阿超没办法分析自己,一听到雨鹃要嫁给郑老板,他就心绪大乱了。他埋着头,心里像烧着一盆火,滚锅油煎一样。他拼命地踩着脚踏车,想赶快逃走,逃到世界的尽头去。
雨鹃紧追而来,一面追一面喊:
“阿超!你骑那么快干什么?你等我一下!阿超……阿超……”
阿超听到雨鹃的喊声,不知怎的,心里那盆火,就烧得更猛了。烧得他心也痛,头也痛。他不敢回头,不敢理她,只是加快了速度,使劲地踩着踏板。他穿过大街小巷,一直向郊外骑去。雨鹃追过大街小巷,拼命用力骑,追得满头大汗。
“阿超……阿超……”
他不能停下,停了,会原形毕露。他逃得更快了,忽然间,听到身后,雨鹃一声惨叫:
“哎哟!不好了……救命啊……”
他急忙回头,只见雨鹃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山坡上,车子摔在一边,轮子兀自转着。他吓了一大跳,赶紧骑回来,跳下车子査看,急喊:
“雨鹃姑娘!雨鹃姑娘!怎么会摔呢?摔到哪儿了?”
雨鹃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竟是晕过去了。
阿超这一下,急得心惊胆战。他扑跪在她身旁,一把扶起她的头,察看有没有撞伤。她软软地倒在他臂弯中,眼睛闭着,了无生气。他吓得魂飞魄散了。
“雨鹃姑娘!你醒醒!醒醒!雨鹃姑娘……”他四面张望,方寸大乱,“你先在这儿躺一躺,我去找水……不知道那儿有水……不行不行,你一个人躺在这儿,坏人来了怎么办?我……我……”他嘴里喃喃自语,小小心心地抱着她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雨鹃再也忍不住,一唬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地喊:
“阿超!我正式通知你,你再要喊我‘雨鹃姑娘’,我就跟你绝交!”
他惊喜交集地瞪着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你没有厥过去?没有摔伤?”
“谁厥过去了?谁摔伤了?你少触我霉头!”她气呼呼地嚷。
他愣愣地看着她。
“没厥过去,你怎么躺在那儿不动呢?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摔跤呢?怎么会到地上去呢?”
雨鹃扬着睫毛,瞅着他。
“如果不摔,你是不是要和我比赛骑脚踏车?我在后面那样直着脖子喊你,你就不要理我!”她瞪着他,“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以后不可以这样!”
“你不喜欢哪样?不可以哪样?”
“不喜欢你掉头就跑,不喜欢你不理我,不喜欢你让我拼命追,不喜欢你一直喊我‘雨鹃姑娘’!”
他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她也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对看了好一会儿。
雨鹃看到他一直傻不愣登的,心中一酸,用力一甩头。
“算了!算我对牛弹琴!不说了,你去你的,我去我的!”
她弯身去扶车子,他飞快地一拦,哑声地说:
“我是个粗人,没念过多少书,我是十岁就被卖给展家的,是大少爷的跟班,我没有大房子、大煤矿、大商店、大酒楼……我什么都没有!”
雨鹃对他一凶。
“奇怪,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阿超怔了怔,顿时窘得满脸通红,狼狈地说:
“你骑你的车,我骑我的车,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你骑好了,别再摔跤!”就去扶自己的车。
这次,是雨鹃迅速地一拦。
“你除了告诉我,你这个也没有,那个也没有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吗?”
“其他的话不敢说!”他摇摇头。
“说说看!”
“不敢!”
“你说!”她命令地喊。
“不敢说!不敢说!”他拼命摇头。
雨鹃一气,一脚踩在他脚背上,大声喊:
“一直以为你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气死我了!你说不说?”
“那我就说了,我喜欢温温柔柔的姑娘,不喜欢凶巴巴的!”他瞪大眼说。
“啊?”雨鹃大惊,原来他还看不上她呢!这次,轮到她窘得满脸通红了,“哦!”她哦了一声,就飞快地跳上车。
阿超扑过去,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会教你骑车,会为你卖力,会做苦工,会为你拼命,会照顾小三小四小五……我请求你,不要嫁给郑老板!要不然,我会骑着车子一直跑,跑到你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
雨鹃心里一阵激荡,眼里就湿了。她回过身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喉咙里哽哽的,声音哑哑的。
“我懂了,可是,你这样说,还不够!”
“还不够?”他又愣住了。
她盯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有没有一点‘爱我’?”
他涨得脸红脖子粗。
“你怎么不去问大少爷,有没有一点喜欢雨凤姑娘?有没有一点爱雨凤姑娘?”
“我服了你了,我想,打死你,你也说不出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
雨鹃大叫:
“你累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超一急,也大叫:
“可我爱死你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大大地震住。阿超是涨红着脸,一头的汗。雨鹃是张大眼睛,一脸的惊喜。然后,她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笑说:
“六个字!我跟你要三个字,你给了我六个字!哇!”她把他一抱,“你给了我一倍!你给了我一倍!我还能不满意吗?”她忽然想到什么,在他耳边哽咽地问,“阿超,你姓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我姓吕,双口吕,单名一个超字。”
雨鹃喃喃地念着:
“吕超,吕超,吕超。我喜欢这个名字。”她抬头凝视他,柔情万缕地说,“怎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什么?”他呐呐地问。
“不告诉我你‘爱死’我了?如果没有郑老板提亲,你是不是预备一辈子不说呢?如果我不拼了命来‘追你’,你是不是就看着我嫁郑老板呢?”他凝视她。
“那……你现在还要不要嫁郑老板呢?”
“我考虑一下!”
“你还要‘考虑’什么?我跟你说,雨鹃姑娘……”
“是!吕超少爷!”
他一愣,这才明白,喊:
“丽鹃!”
雨鹃摇摇头,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才把一个称呼搞定。好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被你一搅和,忘了!”
她瞪大眼。
“真拿你没办法,怎么这样一下子就忘了?”
“因为,我鼓了半天的勇气才要说,话到嘴边,给你一堵,就堵回去了!”
“你说!你说!”她急着要听这“鼓了半天的勇气”的话。
阿超这才正色,诚挚地说: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心痛’了!听到你要嫁郑老板,我像是被一剑刺个正着,痛得头昏眼花,只好逃出你们那个院子!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请你不要再用郑老板来折腾我了!”
雨鹃听了,大为感动,闭上眼睛,偎紧在他怀中,含泪而笑了。
阿超虔诚地拥住了她,好像拥住了全世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超和雨鹃相继一跑,竟然“失踪”了一个下午。雨凤和云飞,已经把这一整天的事,都谈完了,包括梦娴的来访,云翔的大闹,金银花的提亲种种。事实上,梦娴已经和云飞谈过了,对于雨凤,她说了十六个字的评语:“空谷幽兰,高雅脱俗,一往情深,我见犹怜。”这十六个字,把雨凤听得眼眶都湿了。两人震动在梦娴这次来访的事情里,对其他的事,都没有深谈。等到雨鹃和阿超回来,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雨鹃糊里糊涂,把待月楼唱曲的时间也耽误了。两人走进房,雨凤和云飞盯着他们看,看得两人脸红心跳,一脸的尴尬。
“你们大家在商量什么?”雨鹃掩饰地问,“我听到有人提到八宝饭,哪儿有八宝饭?我饿了!”
雨凤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我叫小三去向金银花请假,我们今天不唱曲了,出去吃一顿,大家乐一乐,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阿超问。
“庆祝雨鹃红鸾星动,有人来提亲了……”云飞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超。
“那有什么好庆祝的?动她脑筋的人,桐城大概有好几百!”阿超脸色一沉。
“那……庆祝她在这好几百人里,只为一个人动心!怎样?”云飞问。
阿超愕然地看云飞,云飞对他若有所询地挑着眉毛。他的脸一红,还没说什么,小三奔了进来。
“请好假了!金银花说,她都了解,让你们两个好好休息,好好考虑!如果今天不够,明天也可以不唱!”
小四丢下功课,大叫:
“万岁!我们去吃烤鸭,烤鸭万岁!”
“酱肉烧饼万岁!八宝饭万岁!”小五接口。
一行人就欢欢喜喜出门去,大家尽兴地吃了一顿,人人笑得心花怒放。
这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云飞开始审阿超。
“今天你和雨鹃骑车去哪里了?失踪了大半天,你们去做什么了?你最好对我从实招来!”
阿超好狼狈,不知道云飞心里怎么想,迟疑不决,用手抓抓头。
“没什么啦!就是骑车到郊外走走!”
“哦?走了那么久?只是走走?怎么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呢?”
“哪有什么不大对?”
“好啊,你不说,明天我就去告诉雨鹃,说你什么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了?你别去胡说八道,这个雨鹃凶得很,发起脾气来要人命!你可别去给我惹麻烦!”
“好好!那我就去告诉她,你说她的脾气坏得要命,叫她改善改善!”
阿超急得满头大汗。
“你千万别说,她会当真。然后就生气了!”
“嗯,这种坏脾气,以后就让郑老板去伤脑筋吧!”
阿超看云飞,脸上的笑意全部隐去,僵硬地说:
“她说她不嫁郑老板!”
“哦?那她要嫁谁?”云飞凝视他,“好了!阿超,你还不说吗?真要我一句句问,你一句句答呀,累不累呢?”
这一下,阿超再也忍不住,说了:
“我哪里敢问她要嫁谁?她说不嫁郑老板,我已经快飞上天了,其他的话,放在心里,一句也不敢问……我想,雨凤姑娘跟了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喜欢雨鹃?人家是姐妹呀!所以,我就告诉她,我是十岁卖到你家的,让她心里有个谱!”
云飞瞪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个二愣子,你说这些干什么?”
“不说不行呀!她一直逼我……我总得让她了解呀!”
“那她了解了没有?”
阿超直擦汗。
“好了,大少爷,如果你是问我喜不喜欢雨鹃,我当然喜欢!如果你问我,她喜不喜欢我,我想……八九不离十!只是,我没忘记自己的地位……”
云飞脸色一正。
“雨鹃有没有告诉你,她不喜欢你叫她‘雨鹃姑娘’?”
“是!”
“我也正式通知你,我不喜欢你叫我‘大少爷’!”
“那我叫你什么?”阿超一怔。
“叫‘慕白’吧!”
“这多别扭!怎么叫得惯?”
“你记不记得,在你十八岁那年,我就把你的卖身契撕掉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告诉我,我随时可以离开展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云飞笑了起来,深深地看着他,充满感性地说:
“对!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人活着,才有意义!阿超,我们不是主仆,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兄弟,我们一起走过了天南地北,你也陪着我渡过许多难关,我重视你远远超过一个朋友,超过任何亲人!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该有阶级地位之分的,大家生而平等!你不要再跟雨鹃说那些多余的话,你只要堂而皇之地告诉她三个字就够了!”
“你怎么跟她说一样的话?”阿超好感动,好惊讶。
“她也说了这些话?”云飞乐了。
“一部分啦!”
“哪一部分!”
“三个字那一部分!”
“哈哈!”云飞大笑,“太好了!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了连襟,我们一定要住在一起,带着小三小四小五,哇!已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了!”
阿超看着喜孜孜的云飞,忍不住也喜孜孜起来。
“这……好像你常说的一句话!”
“那一句?”
“梦,人人都会做,人人都能做,对‘梦’而言,众生平等!”
云飞定定地看着阿超,笑着说:
“搞不好,再过十年,你会当作家!”
主仆二人,不禁相视而笑。两人的眼睛都闪着光,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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