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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有泪 琼瑶 13154 2021-04-02 09:40

  云飞不再出现,雨凤骤然跌落在无边的思念,和无尽的后悔里。

  日出,日落,月升,月落……日子变成了一种折磨,每天早上,雨凤被期待烧灼得那么狂热。风吹过,她会发抖,是他吗?有人从门外经过,她会引颈翘望,是他吗?整个白天,门外的任何响声,都会让她在心底狂喊:是他吗?是他吗?晚上,在待月楼里,先去看他的空位,他会来吗?唱着唱着,会不住看向门口,每个新来的客人都会引起她的惊悸,是他吗?是他吗?不是,不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她陷进一种绝望里。他不会再来了,她终于断了他的念头,粉碎了他的爱。她日有所思,夜无所梦,因为,每个漫漫长夜,她都是无眠的。当好多个日子,在期待中来临,在绝望中结束,她的心,就支离破碎了。她想他,她发疯一样地想他!想得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了。

  云飞不知道雨凤的心思。每天早上,白天,晚上……都跟自己苦苦作战,不许去想她,不许去看她,不许往她家走,不许去待月楼,不许那么没出息!那么多“不许”,和那么多“渴望”,把他煎熬得心力交瘁。

  这天早上,云飞和阿超又走在街道上。

  阿超看看云飞,看到他形容憔悴,神情寥落,心里实在不忍,说:

  “一连收了好多天的账,一块钱都没收到,把钱庄里的钱倒挪用了不少,这虎头街我去得真是倒胃口,今天换一条路走走好不好?”

  “换什么路走走?”云飞烦躁地问。

  “就是习惯成自然的那条路!”阿超冲口而出。

  云飞一怔,默然不语。阿超再看他一眼,大声说:

  “你不去,我就去了!好想小三、小四、小五他们!就连凶巴巴的雨鹃姑娘,几天没跟她吵吵闹闹,好像挺寂寞的样子,也有点想她!至于雨凤姑娘,不知道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她的身子单薄,受了委屈又挨了骂,不知道会不会又想不开?”

  云飞震颤了一下。

  “我哪有让她受委屈?哪有骂她?”

  “那我就不懂了,我听起来,就是你在骂她!”

  云飞怔着,抬眼看着天空,叹了一口长气。

  “走吧!”

  “去哪里?”阿超问。

  云飞瞪他一眼,生气地说:

  “当然是习惯成自然的那条路!”

  阿超好生欢喜,连忙跨着大步,领先走去。

  当他们来到萧家的时候,正好小院的门打开,雨凤抱着一篮脏衣服,走出大门,要到井边去洗衣服。

  她一抬头,忽然看到云飞和阿超迎面而至。她的心,立刻狂跳了起来,眼睛拼命眨着,只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脸色顿时之间,就变得毫无血色了。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她定睛细看,只怕他凭空消失,眼光就再也不敢离开他。

  云飞好震动,震动在她的苍白里,震动在她的憔悴里,更震动在她那渴盼的眼神里。他润了润嘴唇,好多要说的话,一时之间,全部凝固。结果,只是好温柔地问了一句废话:

  “要去洗衣服吗?”

  雨凤眼中立刻被泪水涨满,是他!他来了!

  阿超看看两人的神情,很快地对云飞说:

  “你陪她去洗衣服,我去找小三小五,上次答应帮她们做风筝,到现在还没兑现!”他说完,就一溜烟钻进四合院去了。

  雨凤回过神来,心里的委屈,就排山倒海一样地涌了上来。她低着头,紧抱着洗衣篮,往前面埋着头走,云飞跟在她身边。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她才哽咽地说:

  “你又来干什么?不是说要跟我‘散了’吗?”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好不容易,把他盼来了,难道要再把他气走吗?可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他凝视她,在她的泪眼凝注下,读出许多她没出口的话。

  “散,怎么散?昨晚伤口痛了一夜,睡都睡不着,好像那把刀子还插在里面,没拔出来,痛死我!”他苦笑着说。

  雨凤一急,所有的矜持都飞走了。

  “那……有没有请大夫看看呢?”

  云飞瞅着她。

  “现在不是来看大夫了吗?”

  她瞪着他,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欢喜。

  云飞终于叹口气,诚恳地、真挚地、坦白地说:

  “没骗你,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难过极了!那天晚上回去,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气得伤口痛,头痛,胃痛,什么地方都痛!最难过的,还是心痛,因为我对你说了一句,绝对不该说出口的话,那就是‘散了’两个字。”

  雨凤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般,大颗大颗地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了。

  两人到了井边,她把要洗的衣服倒在水盆里。他马上过去帮忙,用辘轳拉着水桶,吊水上来。她看到他打水,就丢下衣服,去抢他手中的绳子。

  “你不要用力,等下伤口又痛了!你给我坐到一边去!”

  “哪有那么娇弱!用点力气,对伤口只有好,没有坏!你让我来弄……”

  “不要不要!”她拼命推开他,“我来,我来!”

  “你力气小,那么重的水桶,我来!我来!”

  两个人抢绳子,抢辘轳,结果,刚刚拉上的水桶打翻了,泼了两人一身水。

  “你瞧!你瞧!这下越帮越忙!你可不可以坐着不动呢?”她喊着,就掏出小手帕,去给他擦拭。

  他捉住了她忙碌的手,仔细看她。

  “这些天,怎么过的?跟我生气了吗?”

  她才收住的眼泪,立刻又掉下来,一抽手,提了水桶走到水盆边去,把水倒进水盆里,坐下来,拼命搓洗衣服,泪珠点点滴滴往水盆里掉。

  云飞追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心慌意乱极了。

  “你可以骂我,可以发脾气,但是,不要哭好不好?有什么话,你说嘛!”

  她用手背拭泪。脸上又是肥皂又是水又是泪,好生狼狈。他掏出手帕给她。她不接手帕,也不抬头,低着头说:

  “你好狠心,真的不来找我!”

  一句话就让他的心绞痛起来,他立刻后悔了。

  “不是你一个人有脾气,我也有脾气!你一直把我当敌人,我实在受不了!可是……熬了五天,我还不是来了!”

  她用手把脸一蒙,泪不可止,喊着:

  “五天,你不知道五天有多长!人家又没有办法去找你,只有等,等,等!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时间变得那么长,那么……长。”

  他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简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屏息地问:

  “你有等我?”

  她哭着说:

  “都不敢出门去!怕错过了你!每晚在待月楼,先看你有没有来……你,好残忍!既然这样对我,就不要再来找我嘛!”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早就像箭一样射到你身边来了,问题是,我对你毫无把握,觉得自己一直在演独角戏!觉得你恨我超过了爱我……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常常为了你,和全家争得面红耳赤,而你还要坍我的台,我就沉不住气了!真的不该对你说那两个字,对不起!”

  雨凤抬眼看了他一眼,泪珠掉个不停。他看到她如此,心都碎了,哀求地说:

  “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越是低声下气,她越是伤心委屈。半晌,才痛定思痛,柔肠寸断地说:

  “我几夜都没有睡,一直在想你说的话,我没有怪你轻易说‘散了’,因为这两个字,我已经说了好几次!只是,每次都是我说,这是第一次听到你说!你说完就掉头走了,我追了两步,你也没回头,所以,我想,你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就这么完了。然后,你五天都没来,我越等越没有信心了,所以,现在看到了你,喜出望外,好像不是真的,才忍不住要哭。”

  这一篇话,让云飞太震动了,他一把就捧起她的脸,热烈地盯着她。

  “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她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泪盈于睫,说得“刻骨铭心”。

  “我这才知道,当我对你说,我们‘到此为止’,我们‘分手’,我们‘了断’,是多么残忍的话!”

  云飞放开她的脸,抓起她的双手,把自己的唇,紧紧地贴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滚在她手背上,她一个惊跳。

  “你……哭了?”

  云飞狼狈地跳起来,奔开去,不远处有棵大树,他就跑到树下去站着。雨凤也不管她的衣服了,身不由己地追了过来。

  云飞一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着她,用湿润却带笑的眸子瞅着她。

  “我八年没有掉过泪!以为自己早就没有泪了!”

  她热烈地看着他。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对我太重要了!为了这些话,我上刀山,下油锅……都值得了!我没有白白为你动心,白白为你付出!”

  雨凤这才祈谅地,解释地说:

  “那晚临时改词,是我没有想得很周到,当时,金银花说你们父子三个全来了,我和雨鹃就乱了套……”

  他柔声地打断。

  “别说了!我了解,我都了解。不过,我们约法三章,以后,无论我们碰到多大的困难,遇到多大的阻力,或者,我们吵架了,彼此生气了,我们都不要轻易说‘分手’!好不好?”

  “可是,有的时候,我很混乱呀!我们对展家的仇恨,那么根深蒂固,我就是忘不掉呀!你的身份,对我们家每个人都是困扰!连小三,小四,小五,每次提到你的时候,都会说,‘那个慕白大哥……不不,那个展混蛋!’我每次和雨鹃谈到你,我都说‘苏慕白怎样怎样’,她就更正我说:‘不是苏慕白!是展云飞!’就拿那晚来说,你发脾气,掉头走了,我追在后面想喊你,居然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名字……”

  他紧紧地盯着她。

  “那晚,你要叫我?”

  她拼命点头。

  “可是,我不能叫你云飞呀!我叫不出口!”

  他太感动了,诚挚而激动地喊:

  “叫我慕白吧!有你这几句话,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了!我是你的慕白,永远永远的慕白!以后想叫住我的时候,大声地叫,让我听到,那对我太重要了!如果你叫了,我这几天就不会这么难过,每天自己跟自己作战,不知道要不要来找你!”他低头看她,轻声问:“想我吗?”

  “你还要问!”她又掉眼泪。

  “我要听你说!想我吗?”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她越说越轻,抬眼凝视他,“好想,好想,好想。”

  云飞情不自禁,俯头热烈地吻住她。

  片刻,她轻轻推开他,叹口气。

  “唉!我这样和你纠缠不清,要断不断,雨鹃会恨死我!但是,我管不着了!”就依偎在他怀中,什么都不顾了。

  白云悠悠,落叶飘飘,两人就这样依偎在绿树青山下,似乎再也舍不得分开了。

  当云飞和雨凤难分难解的时候,阿超正和小三小五玩得好高兴。大家坐在院子里绑风筝,当然是阿超在做,两个孩子在帮忙,这个递绳子,那个递剪刀,忙得不亦乐乎。终于,风筝做好了,往地上一放,阿超站起身来。

  “好了!大功告成!”

  “阿超大哥,你好伟大啊!你什么都会做!”小五是阿超的忠实崇拜者。

  “风筝是做好了,什么时候去放呢?”小三问。

  “等小四学校休假的时候!初一,好吗?我们决定初一那天,全体再去郊游一次!像以前那样!小三,我把那两匹马也带出来,还可以去骑马!”

  小五欢呼起来。

  “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

  “明天不行,我们一定要等小四!”

  “对!要不然小四就没心情做功课!考试就考不好,小四考不好没关系,大姐会哭,二姐会骂人……”

  雨鹃从房里跑出来。

  “小三,你在说我什么?”

  小三慌忙对阿超伸伸舌头。

  “没什么!”

  雨鹃看看阿超和两个妹妹。

  “阿超!你别在那儿一相情愿地订计划了,你胡说两句,她们都会认真,然后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现在情况这么复杂,你家老爷大概恨不得把我们姐妹都赶出桐城去!我看,你和你那个大少爷,还是跟我们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免得下次你又遭殃!”

  阿超看着雨鹃,纳闷地说:

  “你这个话,是要跟我们划清界线呢?还是体贴我们会遭殃呢?”

  雨鹃一怔,被问住了。阿超就凝视着她,话锋一转,非常认真而诚挚地说:

  “雨鹃姑娘!我知道我只是大少爷身边的人,说话没什么分量!可是,我实在忍不住,非跟你说不可!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给他们两个一点生路吧!”

  “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他们两个之间的阻力是我吗?你把我当成什么?砍断他们生路的刽子手吗?你太过分了!”雨鹃勃然变色。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动不动就生气!我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阻力在展家,但是,你的强烈反对,也是雨凤姑娘不能抗拒的理由!”

  雨鹃怔着,睁大眼睛看着阿超。他就一本正经地、更加诚挚地说:

  “你不知道,我家大少爷对雨凤姑娘这份感情,深刻到什么程度!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前妻去世的时候,他曾经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几乎把命都送掉。八年以来,他不曾正眼看过任何姑娘,连天虹小姐对他的一片心,他都辜负。自从遇到你姐姐,他才整个醒过来!他真的爱她,非常非常爱她!不管大少爷姓不姓展,他会拼掉这一辈子,来给她幸福!你又何必一定要拆散他们呢?”

  雨鹃被撼动了,看着他,心中,竟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佩。半晌,才接口:

  “阿超!你很崇拜他,是不是?”

  “我是个孤儿,十岁那年被叔叔卖到展家,老爷把我派给大少爷,从到了大少爷身边起,他吃什么,我吃什么,他玩什么,我玩什么,他念什么书,我念什么书,老爷给大家请了师父教武功,他学不下去,我喜欢,他就一直让我学……他是个奇怪的人,有好高贵的人格!真的!”

  雨鹃听了,有种奇怪的感动。她看了他好一会儿。

  “阿超,你知道吗?你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有好高贵的人格,真的!”

  阿超被雨鹃这样一说,眼睛闪亮,整个脸都涨红了。

  “我哪有?我哪有?你别开玩笑了!”

  雨鹃非常认真地说:

  “我不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想了想,又说:“好吧!雨凤的事,我听你的话,不再坚持就是了!”就温柔地说:“进来喝杯茶吧!告诉我一些你们家的事,什么天虹小姐,你的童年,好像很好听的样子!”

  阿超有意外之喜,笑了,跟她进门去。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转机。

  当雨凤洗完衣服回来,发现家里的气氛好极了,雨鹃和阿超坐在房里有说有笑,小三和小五绕着他们问东问西。桌上,不但有茶,还有小点心。大家吃吃喝喝的,一团和气。雨凤和云飞惊奇地彼此对视,怎么可能?雨鹃的剑拔弩张,怎么治好了?雨鹃看到两人,也觉得好像需要解释一下,就说:

  “阿超求我放你们一马,几个小的又被他收得服服帖帖,我一个人跟你们大家作战,太累了,我懒得管你们了,要爱要恨,都随你们去吧!”

  云飞和雨凤,真是意外极了。雨凤的脸,就绽放着光彩,好像已经得到皇恩大赦一般。云飞也眼睛闪亮,喜不自胜了。

  大家正在一团欢喜的时候,金银花突然气极败坏地跑进门来。

  原来,这天一早,就有大批的警察,其势汹汹地来到待月楼的门口,把一张大告示,往待月楼门口的墙上一贴。好多路人,都围过来看告示。黄队长用警棍敲着门,不停地喊:

  “金银花在不在?快出来,有话说!”

  金银花急忙带着小范、珍珠、月娥跑出来。

  黄队长用警棍指指告示。

  “你看清楚了!从今晚开始,你这儿唱曲的那两个姑娘,不许再唱了!”

  “不许再唱了,是什么意思?”金银花大惊。

  “就是被‘封口’的意思!这告示上说得很明白!你自己看!”

  金银花赶紧念着告示:

  “查待月楼有驻唱女子,名叫萧雨凤、萧雨鹃二人,因为唱词荒谬,毁谤仕绅,有违善良民风。自即日起,勒令‘封口’,不许登台……”她一急,回头看黄队长,“黄队长,这一定有误会!打从盘古开天地到现在,没听说有‘封口’这个词,这唱曲的姑娘,你封了她的口,叫她怎么生活呢?”

  “你跟我说没有用,我也是奉命行事!谁叫这两个姑娘,得罪了大头呢?反正,你别再给我惹麻烦,现在不过只是‘封口’而已,再不听话,就要‘抓人’了!你这待月楼也小心了!别闹到‘封门’才好!”

  “这‘封口’要封多久?”

  “上面没说多久,大概就一直‘封’下去了!”

  “哎哎,黄队长,这还有办法可想没有?怎样才能通融通融?人家是两个苦哈哈的姑娘,要养一大家子人,这样简直是断人生路……而且,这张告示贴在我这大门口,你叫我怎么做生意呀?可不可以揭掉呢?”

  “金银花!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可不可以揭掉呢?”黄队长抬眼看看天空,“自己得罪了谁,自己总有数吧!”

  金银花没辙了,就直奔萧家小屋而来。大家听了金银花的话,个个变色。

  雨鹃顿时大怒起来。

  “岂有此理!他们有什么资格不许我唱歌?嘴巴在我脸上,他怎么‘封’?”

  “这是什么世界,我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就要封我的口!我就说嘛!这展家简直是混账透顶!”说着,就往云飞面前一冲,“你家做的好事!你们不把我们家赶尽杀绝,是不会停止的,是不是?”

  云飞太意外,太震惊了。

  “雨鹃!你不要对我凶,这件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生气,我比你更气!太没格调了!太没水平了!除了暴露我们没有涵养、仗势欺人以外,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你们不要急,我这就回家去,跟我爹理论!”

  金银花连忙对云飞说:

  “就麻烦你,向老爷子美言几句。这萧家两个姑娘,你走得这么勤,一定知道,她们是有口无心的,开开玩笑嘛!大家何必闹得那么严重呢?在桐城,大家都要见面的,不是吗?”

  阿超忙对金银花说:

  “金大姐,你放心,我们少爷会把它当自己的事一样办!我们这就回去跟老爷谈!说不定晚上,那告示就可以揭了!”

  雨凤一早上的好心情,全部烟消云散,她忿忿不平地看向云飞。

  “帮我转一句话给你爹,今天,封了我们的口,是开了千千万万人的口!他可以欺负走投无路的我们,但是,如何去堵悠悠之口?”

  雨鹃怒气冲冲地再加了两句。

  “再告诉你爹,今天不许我们在待月楼唱,我们就在这桐城街头巷尾唱!我们五个,组成一支合唱队,把你们展家的种种坏事,唱得他人尽皆知!”

  阿超急忙拉了拉雨鹃:

  “这话你在我们面前说说就算了,别再说了!要不然,比‘封口’更严重的事,还会发生的!”

  雨凤打了个寒战,脸色惨白。

  小三、小五像大难临头般,紧紧地靠着雨凤。

  云飞看看大家,心里真是懊恼极了,好不容易,让雨凤又有了笑容,又接受了自己,好不容易,连雨鹃都变得柔软了,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家里竟然给自己出这种状况!他急切地说:

  “我回去了!你们等我消息!无论如何,不要轻举妄动!好不好?”

  “轻举妄动?我们举得起什么?动得起什么?了不起动动嘴,还会被人‘封口’!”雨鹃悲愤地接口。

  金银花赶紧推着云飞。

  “你快去吧!顺便告诉你爹,郑老板问候他!”

  云飞了解金银花的言外之意,匆匆地看了大家一眼,带着阿超,急急地去了。

  回到家里,云飞直奔祖望的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云翔、纪总管、天尧都在,正拿着账本在对账,云飞匆匆一看,已经知道是虎头街的账目。他也无睱去管纪总管说些什么,也无暇去为那些钱庄的事解释,就义愤填膺地看着纪总管,正色说:

  “纪叔!你又在出什么主意?准备陷害什么人?”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纪总管脸色一僵。

  祖望看到云飞就一肚子气,“啪”的一声,把账本一合,站起身就骂:

  “云飞!你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吗?纪叔是你的长辈,你不要太嚣张!”

  “我嚣张?好!是我嚣张!爹!你仁慈宽厚,有风度,有涵养,是桐城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是,你今天对付两个弱女子,居然动用官方势力,毫不留情!人家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去唱小曲,你封她们的口,等于断她们的生计!你知道她们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吗?”

  祖望好生气,好失望。

  “你气极败坏地跑进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以为钱庄有什么问题需要商量!结果,你还是为了那两个姑娘!你脑子里除了‘女色’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你每天除了捧戏子之外,有没有把时间用在工作和事业上?你虎头街的业务,弄得一塌糊涂!你还管什么待月楼的闲事!”

  云飞掉头看纪总管。

  “我明白了!各种诡计都来了,一个小小的展家,像一个腐败的朝廷!”他再看祖望,“虎头街的业务,我改天再跟你研究,现在,我们先解决萧家姐妹的事,怎样?”

  云翔幸灾乐祸地笑着。

  “爹!你就别跟他再提什么业务钱庄了!他全部心思都在萧家姐妹身上,哪里有情绪管展家的业务?”

  云飞怒瞪了云翔一眼,根本懒得跟他说话。他迈前一步,凝视着祖望,沉痛地说:

  “爹!那晚我们已经谈得很多,我以为,你好歹也会想一想,那两个姑娘唱那些曲,是不是情有可原?如果你不愿意想,也就罢了!把那晚的事,一笑置之,也就算了!现在,要警察厅去贴告示,去禁止萧家姐妹唱曲,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们?大家一定把我们当作是桐城的恶势力,不但是官商勾结,而且为所欲为,小题大做!这样,对展家好吗?”

  天尧插嘴:

  “话不是这样讲,那萧家姐妹,每晚在待月楼唱两三场,都这种唱法,展家的脸可丢大了,那样,对展家又好吗?”

  “天尧讲得对极了,就是这样!”祖望点头,气愤地瞪着云飞说,“她们在那儿散播谣言,毁谤我们家的名誉,我们如果放任下去,谁都可以欺负我们了!”

  “爹……”

  “住口!”祖望大喊,“你不要再来跟我提萧家姐妹了!我听到她们就生气!没把她们送去关起来,已经是我的仁慈了!你不要被她们迷得晕头转向,是非不分!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如果你再跟她们继续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祖望这样一喊,惊动了梦娴和齐妈,匆匆忙忙地赶来。梦娴听到祖望如此措辞,吓得一身冷汗,急急冲进去,拉住祖望。

  “你跟他好好说呀!不要讲那么重的话嘛!你知道他……”

  祖望对梦娴一吼:

  “他就是被你宠坏了!不要帮他讲话!这样气人的儿子,不如没有!你当初如果没有生他,我今天还少受一点气!”

  云飞大震,激动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祖望,许多积压在心里的话,就不经思索地冲口而出了。

  “你宁愿没有生我这个儿子?你以为我很高兴当你的儿子吗?我是非不分?还是你是非不分?你不要把展家看得高高在上了!在我眼里,它像个充满细菌的传染病院!姓了展,你以为那是我的骄傲吗?那是我的悲哀,我的无奈呀!我为这个,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你知道吗?知道吗?”

  祖望怒不可遏,气得发昏了。

  “你混账!你这是什么话?你把展家形容得如此不堪,你已经鬼迷心窍了!自从你回来,我这么重视你,你却一再让我失望!我现在终于认清楚你了,云翔说得都对!你是一个假扮清高的伪君子!你沉迷,你堕落,你没有责任感,没有良心,我有你这样的儿子,简直是我的耻辱!”

  这时,品慧和天虹,也被惊动了,丫头仆人,全在门口挤来挤去。

  云飞瞪着祖望,气得伤口都痛了,脸色惨白:

  “很好!爹,你今天跟我讲这篇话,把我彻底解脱了!我再也不用拘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我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儿!上次我走了四年,这次,我是不会再回来了!从此之后,你只有一个儿子,你好好珍惜吧!因为,我再也不姓‘展’!”

  品慧听出端倪来了,兴奋得不得了,尖声接口:

  “哟!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舍得这儿的家产吗?舍得溪口的地吗?舍得全城六家钱庄吗?”

  梦娴用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快呼吸不过来了,哀声喊:

  “云飞!你敢丢下我,你敢再来一次!”

  云飞沉痛地看着梦娴。

  “娘!对不起!这个家容不下我,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再看祖望,“我会回来把虎头街的账目交代清楚,至于溪口的地,我是要定了!地契在我这里,随你们怎么想我,我不会交出来!我们展家欠人家一条人命,我早晚要还她们一个山庄!我走了!”

  云飞说完,掉头就走。梦娴急追在后面,惨烈地喊:

  “云飞!你不是只有爹,你还有娘呀!云飞……你听我说……你等一等……”

  梦娴追着追着,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她伸手想扶住桌子,拉倒了茶几,一阵乒乒乓乓。她跟着茶几,一起倒在地上。

  齐妈和天虹,从两个方向,扑奔过去,跪落于地。齐妈惊喊着:

  “太太!太太!”

  “大娘!大娘!”天虹也惊喊着。

  云飞回头,看到梦娴倒地不起,魂飞魄散。他狂奔回来,不禁痛喊出声:“娘!娘!”

  梦娴病倒了。

  大夫诊断之后,对祖望和云飞沉重地说:

  “夫人的病,本来就很严重,这些日子,是靠一股意志力撑着。这样的病人最怕刺激和情绪波动,需要安心静养才好!我先开个方子,只是补气活血,真正帮助夫人的,恐怕还是放宽心最重要!”

  云飞急急地问:

  “大夫,你就明说吧!我娘有没有生命危险?”

  “害了这种病,本来就是和老天争时间,过一日算一日,她最近比去年的情况还好些,就怕突然间倒下去。大家多陪陪她吧!”

  云飞怔着,祖望神情一痛。父子无言地对看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后悔。

  梦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她悠悠醒转,立即惊惶地喊:

  “云飞!云飞!”

  云飞一直坐在病床前,着急而悔恨地看着她。母亲这样一昏倒,萧家的事,他也没有办法兼顾了。听到呼唤,他慌忙扑下身子。

  “娘,我在这儿,我没走!”

  梦娴吐出一口大气来,惊魂稍定,看着他,笑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刚刚只是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而已。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云飞难过极了,不敢让母亲发觉,点了点头,痛苦地说:

  “都是我不好,让你这么着急,我实在太不孝了!”

  梦娴伸手,握住他的手,哀恳地说:

  “不要跟你爹生气,好不好?你爹……他是有口无心的,他就是脾气比较暴躁,一生起气来,会说许多让人伤心的话,你有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你们父子两个每次一冲突起来,就不可收拾!可是,你爹,他真的是个很热情、很善良的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

  母子两个,正在深谈,谁都没有注意到,祖望走到门外,正要进房。他听到梦娴的话,就身不由己地站住了,伫立静听。

  “他是吗?我真的感觉不出来,难道你没有恨过爹吗?”云飞无力地问。

  “有一次恨过!恨得很厉害!”

  “只有一次?那一次?”

  “四年前,他和你大吵,把你逼走的那一次!”

  云飞很震动。

  “其他的事呢?你都不恨吗?我总觉得他对你不好,他有慧姨娘,经常住在慧姨娘那儿,对你很冷淡。我不了解你们这种婚姻,这种感情。我觉得,爹不像你说的那么热情,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很专制、很冷酷。”

  “不是这样的!我们这一代的男女之情,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含蓄、保守,很多感觉都放在心里!我自从生了你之后,身体就不太好,慧姨娘是我坚持为你爹娶的!”

  “是吗?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感情不是自私的吗?”

  “我们这一代,不给丈夫讨姨太太就不贤慧。”

  “你就为了要博一个贤慧之名吗?”

  “不是。我是……太希望你爹快乐。我想,我是非常尊重他,非常重视他的!丈夫是天,不是吗?”

  门外的祖望,听到这儿,非常震动,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

  云飞无言地叹了口气。梦娴又恳求地说:

  “云飞,不要对你爹有成见,他一直好喜欢你,比喜欢云翔多!是你常常把他排斥在门外。”

  “我没有排斥他,是他在排斥我!”

  “为了我,跟你爹讲和吧!你要知道,当他说那些决裂的话,他比你更心痛,因为你还年轻,生命里还有许多可以期待的事,他已经老了,越来越输不起了。你失去一个父亲,没有他失去一个儿子来得严重!在他的内心,他是绝对绝对不要失去你的!”

  梦娴的话,深深地打进了祖望的心,他眼中不自禁地含泪了。他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打消要进房的意思,悄悄地转身走了。

  他想了很久。当晚,他到了云飞房里,沉痛地看着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脾气,伤感地说:

  “我跟大夫已经仔细地谈过了,大夫说,你娘如果能够拖过今年,就很不错了!云飞……看在你娘的分上,我们父子二人,休兵吧!”

  云飞大大地一震,抬头凝视他。他叹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怆恻和柔软,继续说:

  “我知道,我今天说了很多让你受不了的话,可是,你也说了很多让我受不了的话!好歹,我是爹,你是儿子!做儿子的,总得让着爹一点,是不是?在我做儿子的时候,你爷爷是很权威的!我从来不敢和他说‘不’字,现在时代变了,你们跟我吼吼叫叫,我也得忍受,有时候,就难免暴躁起来。”

  云飞太意外了,没想到祖望会忽然变得这样柔软,心中,就涌起歉疚之情。

  “对不起,爹!今天是我太莽撞了!应该和你好好谈的!”

  “你的个性,我比谁都了解,四年前,我不过说了一句‘生儿子是债’!你就闷不坑声地走了!这次,你心里的不平衡,一定更严重了。我想,我真的是气糊涂了,其实……其实……”他碍口地,“有什么分量,能比得上一个儿子呢?”

  云飞激动地一抬头,心里热血沸腾。

  “爹!这几句话,你能说出口,我今天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咽下去了!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走就是了。可是……”

  祖望如释重负,接口说:

  “萧家两个姑娘的事,我过几天去把案子撤了就是了!不过,已经封了她们的口,总得等几天,要不然,警察厅当我们在开玩笑!她们两个,这样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一场,惩罚她们几天,也是应该的!”

  “只要你肯去撤案,我就非常感激了,早两天、晚两天都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不要对两个穷苦的姑娘,做得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我撤掉案子,并不表示我接受了她们!”祖望皱皱眉头,“我不想再听她们和展家的恩怨,如果她们这样记仇,我们就只好把她们当仇人了!就算我们宽宏大量,不把她们当仇人,也没办法把她们当朋友,更别说其他的关系了!”

  “我想,我也没办法对你再有过多的要求了!”

  “还有一件事,撤掉了案子,你得保证,她们两个不会再唱那些攻击展家的曲子!”

  “我保证!”

  “那就这么办吧!”他看看云飞,充满感性地说,“多陪陪你娘!”

  云飞诚挚地点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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