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楼中,又是一片热闹,又是宾客盈门,又是觥筹交错。客人们兴高釆烈地享受着这个晚上,有的喝酒猜拳,有的掷骰子,有的推牌九。也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了雨凤雨鹃两个姑娘而来。
云飞和阿超坐在一隅,这个位子,几乎已经变成他们的包厢,自从那晚来过待月楼,他们就成了待月楼的常客。两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
雨凤、雨鹃唱完了第一场,宾客掌声雷动。
台前正中,郑老板和他的七八个朋友正在喝酒听歌。金银花打扮得明艳照人,在那儿陪着郑老板说说笑笑。满桌客人,喧嚣鼓掌,对雨凤雨鹃大声叫好,品头论足,兴致高昂。看到两姐妹唱完,一位高老板对金银花说:
“让她们姐妹过来,陪大家喝一杯,怎样?”
金银花看郑老板,郑老板点头。于是,金银花上台,揽住了正要退下的两姐妹。
“来来来!这儿有好几位客人,都想认识认识你们!”
雨凤、雨鹃只得顺从地下台,来到郑老板那桌上。金银花就对两姐妹命令似的说:
“坐下来!陪大家喝喝酒,说说话!雨凤,你坐这儿!”指指两位客人间的一个空位,“雨鹃!你坐这儿!”指指自己身边的位子,“小范!添碗筷!”
小范忙着添碗筷,雨凤雨鹃带着不安,勉强落座。
那个色迷迷的高老板,眉开眼笑地看着雨凤,斟满了雨凤面前的酒杯。
“萧姑娘,我连续捧你的场,已经捧了好多天了,今天才能请到你来喝一杯,真不简单啊!”
“是啊!金银花把你们两个保护得像自己的闺女似的,生怕被人抢走了!哈哈哈!”另一个客人说完,高叫:“珍珠!月娥!快斟酒来啊!”
珍珠、月娥大声应着,酒壶酒杯菜盘纷纷递上桌。
云飞和阿超不住对这桌看过来。
高老板拿起自己的杯子,对雨凤说:
“我先干为敬!”一口干了杯子,把雨凤面前的杯子往她手中一塞,“轮到你了!干杯干杯!”
“我不会喝酒!”雨凤着急了。
“哪有不会喝酒的道理!待月楼是什么地方?是酒楼啊!听说过酒楼里的姑娘不会喝酒吗?不要笑死人了!是不是我高某人的面子不够大呢?”高老板嚷着,就拿着酒杯,硬凑到她嘴边去,“我是诚心诚意,想交你这个朋友啊!”
雨凤又急又窘,拼命躲着。
“我真的不会喝酒……”
“那我是真的不相信!”
金银花看着雨凤,就半规劝半命令地说:
“雨凤,今天这一桌的客人,都是桐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后,你们姐妹,还要靠大家支持!高老板敬酒,不能不喝!”回头看高老板,“不过,雨凤是真的不会喝,让她少喝一点,喝半杯吧!”
雨凤不得已,端起杯子。
“我喝一点点好不好……”她轻轻地抿了一下酒杯。
高老板嚣张地大笑。
“哈哈!这太敷衍了吧!”
另一个客人接着大笑。
“怎么到了台下,还是跟台上一样,玩假的啊!瞧,连嘴唇皮都没湿呢!”就笑着取笑高老板,“老高,这次你碰到铁板了吧!”
高老板脸色微变,郑老板急忙转圜。
“雨凤,金银花说让你喝半杯,你就喝半杯吧!”
雨凤看见大家都瞪着自己,有些害怕,勉勉强强伸手去拿酒杯。
雨鹃早已忍不住了,这时一把夺去雨凤手里的杯子,大声说:
“我姐姐是真的不会喝酒,我代她干杯!”就豪气地,一口喝干了杯子。
整桌客人,全都鼓掌叫好,大厅中人人侧目。
云飞和阿超更加注意了,云飞的眉头紧锁着,身子动了动,阿超伸手按住他。
“忍耐!不要过去!那是大风煤矿的郑老板,你知道桐城一向有两句话:‘展城南,郑城北’!城南指你家,城北就是郑老板了!这个梁子我们最好不要结!”
云飞知道阿超说的有理,只得拼命按捺着自己。可是,他的眼光,就怎样都离不开雨凤那桌了。
一个肥胖的客人,大笑,大声地说:
“还是‘哥哥’来得爽气!”
“我看,这‘假哥哥’,是动了真感情,疼起‘假妹妹’来了!”另一个客人接口。
“哎!你不要搞不清楚状况了,这‘假哥哥’就是‘真妹妹’!‘假妹妹’呢?才是‘真姐姐’!”
胖子就腻笑着去摸雨鹃的脸。
“管你真妹妹,假妹妹,真哥哥,假哥哥……我认了你这个小妹妹,你干脆拜我做干哥哥,我照顾你一辈子……”他端着酒去喂雨鹃。
雨鹃大怒,一伸手推开胖子,大声说:
“请你放尊重一点儿!”
雨鹃推得太用力了,整杯酒全倒翻在胖子身上。
胖子勃然大怒,跳起来正要发作,金银花娇笑着扑上去,用自己的小手帕不停地为他擦拭酒渍,嘴里又笑又骂又娇嗔地说:
“哎哟,你这‘干妹妹’还没认到,就变成‘湿哥哥’了!”
全桌客人又都哄笑起来。金银花边笑边说边擦。
“我说许老板,要认干妹妹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认!她们两个好歹是我待月楼的台柱,如果你真有心,摆它三天酒席,把这桐城上上下下的达官贵人都给请来,作个见证,我就依了你!要不然,你口头说说,就认了一个干妹妹去,未免太便宜你了,我才不干呢!”
郑老板笑着,立刻接口:
“好啊!老许,你说认就认,至于嫂夫人那儿嘛……”看大家,“咱们给他保密,免得又闹出上次‘小金哥’的事……”
满桌大笑。胖子也跟着大家讪讪地笑起来。
金银花总算把胖子身上的酒渍擦干了,忽然一抬头,瞪着雨凤雨鹃,咬牙切齿地骂着说:
“你们姐妹,简直没见过世面,要你们下来喝杯酒,这么扭扭捏捏,碍手碍脚!如果多叫你们下来几次,不把我待月楼的客人全得罪了才怪!简直气死我了!”
姐妹俩涨红了脸,不敢说话。
郑老板就劝解地开了口:
“金银花,你就算了吧!她们两个毕竟还是生手,慢慢教嘛!别骂了,当心我们老许心疼!”
满桌又笑起来。金银花就瞪着姐妹二人说:
“你们还不下去,杵在这儿找骂挨吗?”
雨凤雨鹃慌忙站起身,含悲忍辱地,转身欲去。
“站住!”金银花清脆地喊。
姐妹俩又回头。
金银花在桌上倒满了两杯酒,命令地说:
“我不管你们会喝酒还是不会喝酒,你们把这两杯酒干了,向大家道个歉!”
姐妹二人彼此互看,雨凤眼中已经隐含泪光。
雨鹃背脊一挺,正要发话,雨凤生怕再生枝节,上前拿起酒杯,颤声说:“我们姐妹不懂规矩,扫了大家的兴致,对不起!我们敬各位一杯!请大家原谅!”一仰头,迅速地干了杯子。
雨鹃无可奈何,忿忿地端起杯子,也一口干了。姐妹二人,就急急地转身退下,冲向了后台。两人一口气奔进化妆间,雨凤在化妆桌前一坐,用手捂着脸,立刻哭了。雨鹃跑到桌子前面,抓起桌上一个茶杯,用力一摔。
门口,金银花正掀帘入内,这茶杯就直飞她的脑门,金银花大惊,眼看闪避不及,阿超及时一跃而至,伸手干脆利落地接住了茶杯。
金银花惊魂未定,大怒,对雨凤雨鹃开口就骂:
“你们疯了吗?在前面得罪客人,在后面砸东西!你以为你们会唱两首小曲,我就会把你们供成菩萨不成?什么东西!给你们一根树枝子,你们就能爬上天?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过是两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可神气的!”
雨鹃直直地挺着背脊,大声地说:
“我们不干了!”
“好啊!不干就不干,谁怕谁啊?”金银花叫着,“是谁说要救妹妹,什么苦都吃,什么气都受!如果你们真是金枝玉叶,就不要出来抛头露面!早就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待月楼是大家喝酒找乐子的地方,你们不能给大家乐子,你要干我还不要你干呢!”她重重地一拍桌子,“要不要干?你说清楚!不干,马上走路!我那个小屋,你们也别住了!”
“我……我……我……”雨鹃想到生活问题,想到种种困难,强硬不起来了。
“你,你,你怎样?你说呀!”金银花大声逼问。
雨鹃咬紧牙关,拼命吸气,睁大眼睛,气得眼睛里冒火,却答不出话来。
站在门口的云飞,实在看不过去了,和阿超急急走了进来。
“金银花姑娘……”
金银花回头对云飞一凶。
“本姑娘的名字,不是给你叫的!我在和我待月楼的人说话,请你不要插嘴!就算你身边有个会功夫的小子,也吓唬不着我!”
雨凤正低头饮泣,听到云飞的声音,慌忙抬起头来。带泪的眸子对云飞一转,云飞心中顿时一紧。
金银花指着雨凤。
“你哭什么?这样一点点小事你就掉眼泪,你还能在江湖上混吗?这碗饭你要吃下去,多少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这么没出息,算我金银花把你们两个看走眼了!”
雨凤迅速地拭去泪痕,走到金银花面前,对她低声下气地说:
“金大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不是不知道感恩,实在是因为不会喝酒,也从来没有应酬过客人,所以弄得乱七八糟!我也明白,刚刚在前面,你用尽心机帮我们解围,谢谢你,金大姐!你别跟我们计较,这碗饭,我们还是要吃的!以后……”
云飞忍无可忍,接口说:
“以后,表演就是表演!待月楼如果要找陪酒的姑娘,桐城多得是!如果是个有格调的酒楼,就不要做没有格调的事!如果是个有义气的江湖女子,就不要欺负两个走投无路的人……”
云飞的话没有说完,金银花已经大怒,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是哪棵葱?哪头蒜?我们待月楼不是你家的后花园,让你这样随随便便地穿进穿出!你以为你花得起大钱,我就会让你三分吗?门都没有!”一拍手喊:“来人呀!”
阿超急忙站出来。
“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金银花一瞪阿超。
“有什么话好说?我管我手下的人,关你们什么事?要你们来打抱不平?”
雨凤见云飞无端卷进这场争执,急坏了,忙对云飞哀求地说:
“苏先生,请你回到前面去,不要管我们姐妹的事,金大姐的教训都是对的,今晚,是我们的错!”
云飞凝视雨凤,忍了忍气,大步向前,对金银花一抱拳。
“金银花姑娘,这待月楼在桐城已经有五年的历史,虽然一直有戏班子表演,有唱曲的姑娘,有卖艺走江湖的人出出入入,可是,却是正正派派的餐厅,是一个高贵的地方。也是桐城知名人士聚会和宴客的场所。这样的场所,不要把它糟蹋了!姑娘您的大名,也是人人知道的,前任县长,还给了你一个‘江湖奇女子’的外号,不知是不是?”
金银花一听,对方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全弄清楚了,口气不凡,出手阔绰。在惊奇之余,就有一些忌惮了,打量云飞,问:
“你贵姓?”
阿超抢着回答:
“我们少爷姓苏!”
金银花皱皱眉头,苦苦思索,想不出桐城有什么姓苏的大户,一时之间,完全摸不清云飞的底细。云飞就对金银花微微一笑,不亢不卑地说:
“不用研究我是谁,我只是一个没没无名的人,和你金银花不一样。我知道我今晚实在冒昧,可是,萧家姐妹和我有些渊源,我管定了她们的事!我相信你收留她们,出自好意,你的侠义和豪放,人尽皆知。那么,就请好人做到底,多多照顾她们了!”
金银花不能不对云飞深深打量。
“说得好,苏先生!”她眼珠一转,脸色立刻改变,嫣然一笑,满面春风地说,“算了算了!算我栽在这两个丫头手上了!既然有苏先生出面帮着她们,我还敢教训她们吗?不过呢……酒楼就是酒楼,不管是多么高尚的地方,三教九流,可什么样的人都有!她们两个又是人见人爱,如果她们自己不学几招,只怕我也照顾不了呢!”
雨凤急忙对金银花点头,说:
“我们知道了!我们会学,会学!以后,不会让你没面子了!”
“知道就好!现在打起精神来,准备下面一场吧!”她看雨凤,“给我唱得带劲一点,别把眼泪带出去!知道吗?干我们这一行,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不能给别人看到的!”
雨凤听着,心中震动。是啊,已经走到这一步,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欢笑是带给客人的,眼泪是留给自己的;当下,就擦干眼泪,心悦诚服地说:“是!”
金银花走到雨鹃身边,在她肩上敲了一下。
“你这个毛躁脾气,跟我当年一模一样,给你一句话,以后不要轻易说‘我不干了’,除非你已经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
雨鹃也震动了,对金银花不能不服,低低地说:
“是!”
金银花再对云飞一笑。
“外面大厅见!”她转身翩然而去。
金银花一走,雨鹃就跌坐在椅子里。吐出一口长气。
“怄得我差点没吐血!这就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云飞就对姐妹二人郑重地说:
“我有一个提议,真的不要干了!”
“这种冲动的话,我说过一次,再也不说了!小四要上学,小五要治病,一家五口要活命,我怎样都该忍辱负重,金银花说得对,我该学习的,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去!”雨鹃说。
云飞还要说话,雨凤一拦。
“请你出去吧!”她勇敢地挺着背脊,“如果你真想帮助我们,就让我们自力更生!再也不要用你的金钱,来加重我们的负担了!那样,不是在帮我们,而是在害我们!”
云飞深深地看着雨凤,看到她眼里那份脆弱的高傲,就满心怜惜。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一句都不敢再说,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再给她另一种伤害。他只有凝视着她,眼光深深刻刻,心里凄凄凉凉。
雨凤迎视着他的眼光,读出了他所有的意思,心中怦然而动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一任彼此的眼光,交换着语言无法交换的千言万语。
这天,小五出院了。
云飞驾来马车,接小五出院,萧家五姐弟全体出动,七个人浩浩荡荡,把小五接到了四合院。马车停在门口,雨凤、雨騁、小三、小四鱼贯下车,个个眉开眼笑。云飞抱着小五,最后一个下车。小五高兴地喊着:
“不用抱我,我自己会走,我已经完全好了呀!”说着,就跳下地,四面张望,“我们搬到城里来住了呀!”
云飞和阿超忙着把小五住院时的用具搬下车,一件件拎进房里去。云飞看着那简陋的小屋,惊讶地说:
“这么小,五个人住得下吗?”
雨鹃一边把东西搬进去,一边对云飞说:
“大少爷!你省省吧!自从寄傲山庄烧掉以后,对我们而言,只要有个屋顶,可以遮风遮雨,可以让我们五个人住在一起,就是天堂了!哪能用你大少爷的标准来衡量呢!”
云飞被雨鹃堵住了口,一时之间,无言以答。只能用一种怆恻的目光,打量着这两间小屋。想不出自己可以帮什么忙。
小五兴奋得不得了,跑出跑进的,欢喜地嚷着:
“我再也不要住医院了!这儿好,晚上,我们又可以挤在一张大床上说故事了!”她爬上床去滚了滚,喊:“大姐,今天晚上,你说爹和娘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忽然怔住,四面张望,“爹呢?爹住哪一间?”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全体一怔,神情都紧张起来。小五在失火那晚,被烧得昏昏沉沉,始终不知道鸣远已经死了,住院这些日子,大家也刻意瞒着。现在,小五一找爹,姐弟几个全都心慌意乱了。
“小五……”雨凤凄然地喊,说不出口。
小五看着雨凤,眼光好可怜。
“我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爹了,他不到医院里来看我,也不接我回家……他不喜欢我了吗?”
云飞、阿超站在屋里,不知道该怎么帮忙,非常难过地听着。
小五忽然伤心起来,瘪了瘪嘴角,快哭了。
“大姐,我要爹!”
雨凤痛苦地吸口气:
“爹……他在忙,他走不开……他……”声音哽着,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爹一直都在忙?他不要我们了吗?”小五抽噎着。
雨鹃眼泪一掉,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小五,喊了出来:
“小五!我没有办法再瞒你了……”
“不要说……不要说……”雨凤紧张地喊。
雨鹃已经冲口而出了:
“我们没有爹了,小五,我们的爹,已经死了!”
小五怔着,小脸上布满了迷惑。
“爹死了?什么叫爹死了?”
“死了就是永远离开我们了,埋在地底下,像娘一样!不会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雨鹃含泪说。
小五明白了,和娘一样,那就是死了,就是永远不见了。她小声地、不相信地重复着:
“爹……死了?爹……死了?”
雨鹃大声喊着:
“是的!是的!爹死了,失火那一天,爹就死了!”
爹死了,和娘一样,以后就没有爹了。这个意思就是,再也没有人把她扛在肩膀上,出去牧羊了。再也没有人为她削了竹子,做成笛子,教她吹奏。再也没有人高举着她的身子,大喊:“我的小宝贝!”再也没有了。小五张着口,睁大眼睛,呆呆地不说话了。
雨凤害怕,扑过去摇着小五。
“小五!小五!你看着我!”
小五的眼光定定的,不看雨凤。
小三、小四全都扑到床边去,看着愣愣的小五。
“小五!小五!小五……”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
雨凤摇着小五,喊:
“小五!没有了爹娘,你还有我们啊!”
“小五!”雨鹃用双手稳住她的身子,“以后我是你爹,雨凤是你娘,我们会照顾你一辈子!你说话,不要吓我啊!我实在没有办法再骗你了!”
小五怔了好半天,才抬头看着哥哥姐姐们。
“爹……死了?那……以后,我们都见不到爹了!就像见不到娘一样……是不是?那……爹会不会再活过来?”
雨凤雨鹃难过极了,答不出话来。
小四忽然发了男孩脾气,大声地说:
“是的!就和见不到娘一样!我们没有爹也没有娘了!以后,你只有我们!你已经七岁了,不可以再动不动就要爹要娘的!因为,要也要不到了!爹娘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小五看看小四,又看看雨凤雨鹃,声音里竟然有着安慰。
“那……以后,娘不是一个人睡在地下了,有爹陪她了,是不是?”
“是,是,是!”雨凤一迭连声地说。
小五用手背擦了擦滚出的泪珠,点头说:
“我们有五个人,不怕。娘只有一个人,爹去陪她,她就不怕黑了。”雨鹃忍着泪说:
“是!小五,你好聪明!”
小五拼命用手擦眼泪,轻声地自语:
“我不哭,我不哭……让爹去陪娘,我不哭!”
小五不哭,雨凤可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将小五紧紧一抱,头埋在小五怀里,失声痛哭了。雨凤一哭,小五终于哇的一声,也大哭起来。小三哪里还忍得住,扑进雨鹃怀里,也哭了。雨鹃伸手抱着姐姐妹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疯狂地往下滚落。只有小四倔强地挺直背脊,努力忍着泪。阿超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肩。
顿时间,一屋子的哭声,哭出了五个孤儿的血泪。
云飞看着这一幕,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湿湿的。死,就是永远的离别,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悲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痛。怎么会这样呢?除了上苍,谁有权力夺走一条生命?谁有权力制造这种生离死别?他在怆恻之余,那种“罪恶感”,就把他牢牢地绑住了。
云翔对展家五姐弟的下落一无所知,他根本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溪口那块地,是他念兹在兹的纺织厂。这天,当祖望把全家叫来,正式宣布,溪口的地,给了云飞。云翔就大吃一惊,暴跳如雷了。
“什么?爹?你把溪口那块地给了云飞?这是什么意思?”
祖望郑重地说:
“对!我今天让大家都来,就是要对每个人说清楚!我不希望家里一天到晚有战争,更不希望你们兄弟两个吵来吵去!我已经决定了,溪**给云飞处理,不只溪口,钱庄的事,也都陆续移交给云飞!其余的,都给云翔管!”云翔气极败坏,喊着:
“交给云飞是什么意思?爹,你在为我们分家吗?”
“不是!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个家是不许拆散的!我会看着你们兄弟两个,如何去经营展家的事业!纪总管会很公正地协助你们!”他走上前去,忽然很感性地伸出手去,一手握云飞,一手握云翔,恳切地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是我今生最大的牵挂和安慰。你们是兄弟,不是世仇啊!为什么你们不肯像别家兄弟姐妹一样,同心协力呢!”
云飞见父亲说得沉痛,这是以前很少见到的,心里一感动,就诚挚地接口:
“我从来没有把云翔当成敌人,但是,他却一直把我当成敌人!我和云翔之间真正的问题,是在于我们两个做人处世的方法完全不同!假若云翔能够了解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话,我很愿意和他化敌为友!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我的弟弟,因为这已经成为我最深刻的痛苦!”
云翔被云飞这篇话气得快要爆炸了,挣开祖望的手,指着云飞大骂: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大彻大悟,痛改前非?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非?我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
“你说这些话,就证明你完全不可救药了!”
云翔冲过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
“你这个奸贼!在爹面前拼命扮好人,好像你自己多么善良,多么清高,实际上,你却用阴谋手段,抢夺我的东西!你好阴险!你好恶毒……”说着,一拳就对云飞挥去。
云飞挨了一拳,站立不稳,摔倒在茶几上,茶几上的花瓶跌下,打碎了。
梦娴、齐妈、天虹全都扑过去搀扶云飞。天虹已经到了云飞身边,才突然醒觉,仓皇后退。
梦娴和齐妈扶起云飞,梦娴着急地喊:
“云飞!云飞!你怎样?”
云飞站起身,被打得头昏脑涨。
云翔见天虹的“仓皇”,更是怒不可遏,扑上去又去抓云飞,还要打。
天尧和纪总管飞奔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他,死命扣住他的手臂,不许他动弹。
“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手!”纪总管急促地劝着。
祖望气坏了,瞪着云翔。
“云翔!你疯了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吃错了药还是被鬼附身了?对于你的亲兄弟,你都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对于外人,你是不是更加无情了?怪不得大家叫你展夜枭!你真的连亲人的肉,都要吃吗?”
云翔一听,更加暴跳如雷,手不能动,就拼命去踢云飞,涨红了脸怒叫:
“我就知道,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小人,你去告诉爹,什么夜枭不夜枭,我看,这个‘夜枭’根本就是你编派给我的,只有你这种伪君子,才会编出这种词来……”他用力一挣,纪总管拉不住,给他挣开,他就又整个人扑过去,挥拳再打,“从你回来第一天,我就要揍你了,现在阿超不在,你有种就跟我对打!”
云飞一连挨了好几下。一面闪躲,一面喊:
“我从没有在爹面前,提过‘夜枭’两个字,你这个绰号由来已久,和我有什么关系?停止!不要这样……”
“我不停止!我不停止……”
“云翔!”祖望大叫,“你再动一下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我说到做到,我把所有的财产全体交给云飞……”
品慧见情势已经大大不利,就呼天抢地地奔上前。
“儿子啊,你忍一忍吧!你明知道老爷子现在心里只有老大,你何必拿脑袋瓜子去撞这钉子门?天不怪,地不怪,都怪你娘不好,不是出自名门……我们母子,才会给人这样欺负,这样看不起呀……”
品慧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去拉云翔,孰料,云翔正在暴怒挥拳,竟然一拳打中了品慧的下巴,品慧尖叫一声跌下去,这下眼泪是真的流下。
“哎哟!哎哟!”
云翔见打到了娘,着急起来。
“娘!你怎样……打到哪里了?”
“我的鼻子歪了,下巴脱臼了,牙齿掉了……”品慧哼哼着。
天虹急忙过来扶住她,看了看,安慰着:
“没有,娘!牙齿没掉,鼻子也好端端的,能说话,大概下巴也没脱臼!”
品慧伸手死命地掐了天虹一下,咬牙。
“这会儿,你倒变成大夫啦,能说能唱啦!”
天虹痛得直吸气,却咬牙忍受着。
这样一闹,客厅里已经乱七八糟,花瓶茶杯碎了一地。
祖望看着大家,痛心疾首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会弄得一个家不像家,兄弟不像兄弟!云翔,看到你这样,我实在太痛心了!你难道不明白,我一直多么宠你!不要逼得我后悔,逼得我无法宠你,逼得我在你们兄弟之中,只做一个选择,好不好?”
云翔怔住,这几句话倒听进去了。祖望继续对他说:
“我会把溪口给云飞,是因为云飞说服了我,我们不需要纺织厂,毕竟,我们是个北方的小城,不产蚕丝,不产桑麻,如果要开纺织厂,会投资很多钱,却不见得能收回!”
“可是,这个提议,原来根本是云飞的!”云翔气呼呼地说。
“那时我太年轻,不够成熟!做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计划。”云飞说。
云翔的火气又往上冲,就想再冲上去打人,纪总管拼命拉住他,对祖望说:
“那么,这个纺织厂的事,就暂时作罢了?”
“对!”
“我赞成!这是明智之举,确实,我们真要弄一个纺织厂,会劳师动众,搞不好就血本无归!这样,大家都可以轻松很多了!”
云翔怒瞪纪总管,纪总管只当看不见。祖望就做了结论:
“好了,现在,一切就这么决定,大家都不许再吵。”他瞪了云翔一眼,“还不扶你娘去擦擦药!”再看大家,“各人干各人的活,去吧!”
云翔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时之间,却无可奈何,狠狠地瞪了云飞一眼,扶着品慧,悻悻然走了。
云飞回到了自己房间,梦娴就拉着他,着急地喊:
“齐妈,给他解开衣服看看,到底打伤了什么地方?以后,就算老爷叫去说话,也得让阿超跟着,免得吃亏!”
齐妈过来就解云飞的衣服:
“是!大少爷,让我看看……”
云飞慌忙躲开。
“我没事,真的没事!出去这几年,身子倒比以前结实多了。”
“再怎么结实,也禁不起这样拳打脚踢呀!你怎么不还手呢?如果他再多打几下,岂不是要伤筋动骨吗?”梦娴心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打架这玩意,我到现在还没学会!”云飞说着,就抬眼看着梦娴,关心地问:“娘,您的身体怎样?最近胃口好不好?我上次拿回来的灵芝,你有没有每天都吃呀?”
“有有有!齐妈天天盯着我吃,不吃都不行!”梦娴看着他,心中欢喜,“说也奇怪,在你回来之前,我的身体真的很不好,有一阵,我想我大概没办法活着见你了,可是,自从你回来之后,我觉得我一天比一天好,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错!”
“我真应该早些回来的,就是为了不要面对云翔这种火爆脾气,落个兄弟争产的情形,结果,还是逃不掉……”
梦娴伸手握住他。
“我知道,你留下来,实在是为难你了!但是,你看,现在你爹也明白过来了,总算能够公平地处理事情了,你还是没有白留,对不对?”
“我留下,能够帮你治病,我才是没有白留!”云飞看着她。
“如果你再帮我做件事,我一定百病全消,可以长命百岁!”梦娴笑了。“是什么?”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你说!”
“为我,娶个媳妇吧!”
云飞一怔,立刻出起神来。
齐妈忽然想起什么,走了过来。对云飞说:
“大少爷,你上次要我帮你做的那个小……”
云飞急忙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眼色。
“嘘!”
齐妈识相地住口,却忍不住要笑。梦娴奇怪地看着二人。
“你们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吗?”
“没有没有,只是……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想送她一件东西,请齐妈帮个忙!”云飞慌忙回答。
“啊!姑娘!”梦娴兴奋起来,马上追问,“哪家的姑娘?多大岁数?”
“哪家的先就别提了,反正你们也不认识。岁数吗?好像刚满七岁!”
“七岁?”梦娴一怔。
齐妈忍不住开口了:
“我听阿超说,那个七岁的小姑娘,有个姐姐十九岁,还有一个姐姐十八岁!”
云飞跳了起来。
“这个阿超,简直出卖我!八字没一撇,你们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梦娴和齐妈相对注视,笑意,就在两个女人的脸上漾开了。
云翔也回到了他的卧室里。他气冲冲地在室内兜着圈子,像一只受了伤,陷在笼子里的困兽,阴鸷、郁怒,而且蓄势待发。天虹看着他这种神色,就知道他正在“危险时刻”。可是,她却不能不面对他。她端了一碗人参汤,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
“这是你的人参汤,刚刚去厨房帮你煮好,趁热喝了吧!”
云翔瞪着她,手一挥,人参汤飞了出去,落地打碎,一碗热汤全派在她手上,她甩着手,痛得跳脚。他凝视她,阴郁地问:
“烫着了吗?”
她点点头。
“过来,给我看看!”他的声音,温柔得好奇怪。
“没有什么,不用看了!”她的身子往后急急一退。
“过来!”他继续温柔地喊。
“不!”
“我叫你过来!”他提高了声音。
她躲在墙边,摇头。
“我不!”
“你怕我吗?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要对我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现在一肚子气没地方出,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你唯一发泄的对象……我宁愿离你远一点!”
他阴沉地盯着她:
“你认为你躲在那墙边上,我拿你就没办法了吗?”
“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整我,我知道我无处可躲……”她悲哀地说。
“那么,你缩在那儿做什么?希望我的腿忽然麻木,走不过去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不说话。他仍然很温柔。
“过来!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只是想看看你烫伤了没有。”
她好无奈,慢慢走了过去。
他很温柔地拉起她的手,看着被烫的地方,慢悠悠地说:
“好漂亮的手,好细致的皮肤!还记得那年,爹从南边运来一箱菱角,大家都没吃过,抢着吃。你整个下午,坐在亭子里剥菱角,白白的手,细细的手指,剥到指甲都出血,剥了一大盘,全体送去给云飞吃!”
她咽了口气,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忽然拿起她的手来,把自己的唇,紧紧地压在她烫伤的地方。
她一惊,整个身体都痉挛了一下,他这个动作,似乎比骂她打她更让她难过。他没有忽略她的痉挛。放开了她的手,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盯着她的眼睛,幽幽地问:
“告诉我,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这样爱他?”
她被动地仰着头,看着他,默然不语。
“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大概也就明白,爹为什么会被他收服?”他用大拇指摸着她的面颊,“你在他头顶看到光圈吗?你迷恋他哪一点?”
她咬紧牙关,不说话。
他的声音依然是很轻柔的。
“最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在你身上用工夫,他有映华,等到映华死了,他还是凭吊他的映华,他根本不在乎你!而你,却是这样死心塌地地对他,为什么?告诉我!”
她想转开头,但是,他把她捧得紧紧的,她完全动弹不得。
“说话!你知道我受不了别人不理我!”
天虹无奈已极,轻声地说:
“你饶了我吧,好不好?我已经嫁给你了,你还在清算我十四岁的行为……”
他猛地一愣。
“十四岁?”骤然想起,“对了,剥菱角那年,你只有十四岁!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
云翔一咬牙,将她的身子整个拉起来,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的脸色苍白,眼里燃烧着妒意,此时此刻的他,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云飞一走四年,仍然活在每一个人心里,他用了全副精力,还是敌不过那个对手?他有恨,有气,有失落……天虹,你的心去想他吧!你的人却是我的!他的吻,粗暴而强烈。
天虹被动地让他吻着,眼里,只有深刻的悲哀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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