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在鹿城见过如此明月,亮且大,圆且近,低低的挂在与视线相齐的位置,仿佛触手可及。即便是视力欠佳的人也大可不必担心脚下,整个世界如同刷上层银漆,连哪处有块碍眼的石头都能照得见。
这就是传说中的白夜——万物同色,显示出统一、静谧、和谐的质感。
但他无心欣赏,也感受不到白夜带来的安宁。他来回踱步,不停朝那扇八米宽的铁门内望去,里面那条笔直的梧桐径通往贺冲父亲的住处。
他已经在这儿徘徊了近半小时,准确说,是等待。每一阵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的风吹过,他都忍不住暗暗祈祷。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发动机声响,放眼望去,贺冲驾车驶了出来。铁门在电力带动下自动开启,明晃晃的车灯顿时刺破幻景。
不知为何,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上车。”贺冲摇下车窗招招手,他便从车头绕过去坐上副驾,屁股还没坐稳便迫不及待的发出疑问。
“怎么样?”
贺冲摇摇头,失望里带有担忧,担忧里又透着愤怒。
“果然不在,也没跟家里打过招呼。”
“会不会有什么应酬,或者上哪儿玩去了?应该只是巧合吧……”
贺冲皱起鼻子表示否认:“如果是应酬,电话不应该打不通。”
“你家大得跟公园似的,都找过了吗,会不会已经回来了?”
“她的车不在,人肯定也就不在。”
听贺冲这么一说,原本还对事态抱有一线希望的宋英宸顿时泄了气。
“你妈要真跟千叶的事有关,可怎么办啊?”
贺冲也被这种担忧侵袭着,丝毫不乐观。他努力回想着有千叶在场时辛慕说过的话,希望从中寻找到线索,但几乎是无用功。
他问:“对了,千叶有没有说过那个波斯菊胸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英宸两手一摊,表示知之甚少:“她也只听了些皮毛,具体的不大清楚,连照片上哪个是跟她妈妈互换金饰的人还是我帮忙分析出来的。”
“看见我妈在照片上,我也吓得够呛,她从没提起过曾在清水镇做金匠的事。我想,她一定和千叶的妈妈发生过什么。”
“先别想太多,找人要紧。”
“我就说世上没那么巧的事,千叶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贺冲焦虑的捶了下方向盘,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杨千叶与他在一起是为了寻找复仇的线索,说穿了便是利用。所以她那句话并非是分手的托词,而是真实内心的坦白。可她为什么又不继续利用下去,而选择在结婚领证当天改了主意呢?
其中奥义很简单,但此刻领悟对他来说却毫无愉悦可言。
他该恨,还是该继续爱,他不知道。转回头,发现宋英宸也有些走神,他便问:“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宋英宸显然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
“……有个神秘人在帮她,她来鹿城是那个神秘人指使的。”
“神秘人!我去,什么剧情?”贺冲惊得目瞪口呆。
想起自己母亲也牵涉其中,宋英宸只是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些,她没跟我说太多。”
“看来她对你也并非无话不说嘛。”贺冲刻意开了个玩笑,却发现对紧张气氛毫无助益,“时候不早了,我们必须赶快找到她,别出什么危险。”
“危险!有什么危险?退一万步讲,即便跟我们想的一样,你妈难道不是坐下来跟她敞开心扉的聊聊,好好将过去的事说清楚,即便有什么恩怨也拿出诚心实意的态度化解掉?”
宋英宸接连抛出疑问又接连抬高声调,再次加重了贺冲的焦虑。
“哎,你不懂,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心里毛毛的。”
“你妈难道有黑社会背景?她不会拿千叶怎么样吧?”
贺冲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直言不讳的回答:“不好说。最近出了很多事,让我对某些人的看法有极大转变,其中也包括家里人。还记得上次我被绑的事吧?”
宋英宸点点头。
“那就是一次寻仇,仇哪儿来的,还不是我家里人跟别人结下的。你家也做生意,谁敢说没干过点儿昧良心的事呢。”
他的话让宋英宸不禁倒吸口冷气。
“莫非你妈就是千叶要找的仇人?”
“放屁,怎么可能!”贺冲高声喝斥,十指将方向盘握紧,“宋大编剧,先找着人再慢慢构思你的剧本吧。”
“我看还是报警吧。”
贺冲凝神慢思,五秒后缓缓睁开眼。
“报警夸张了,就算我妈真跟千叶有仇,我还是希望能私下解决。我相信一点,她再怎么冲动也不会伤害千叶。而如果只是误会,咱们报警有可能会打草惊蛇,那个真正害千叶母亲的人说不定趁机逃之夭夭。”
“你才是写剧本的料……那我们去哪儿找?”
“走吧,有个地方一定得去看看。”
说完贺冲踩下油门,飞一般冲了出去。
……
鹿山北面山腰有座道观,破破烂烂几十年,香火不算鼎盛。
观里有个老道颇懂养生之术,不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且至今还亲理着道观内大小事宜。坊间传言他是开了天眼的畸人,能断谷闭气,于是不少希冀延年的槛外人都来讨神仙方术。恰好他也想给道观筹募经费,便认了几个富贵之人作俗家弟子,闲时问道讲义,拜神敬香,逢二十四节中八位,便带着那些人辟谷修身。辛慕便是其中一个,且身份最为尊贵。她买下道观后方一块山地,在那儿建了别院,成为辟谷清修的道场。
贺冲曾陪她去过一次,因受不了熏人的香蜡烟气和道士们天马行空的言语,本说住上几日却当天就打道回府。
他对那儿的位置只有模糊印象,却记得一个很重要的点——道场没有手机信号。
辛慕与千叶的电话并非关停,而是整晚处于无法接通状态,所以他将目标锁定在那儿。
车在蜿蜒山路上小心翼翼行驶着,速度却不慢,两个男人都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如果千叶真在那儿,他们会争先抢后把她带出来。
带出来还是救出来,说实话贺冲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在外界听闻过许多关于贺占霆夫妇的传言,而那些传言假如都是真的,可能贺家的赫赫威名立马会变成臭名昭著。
走错两次,终于找到了别院。
“嘘!”他悄悄关上车灯,将车停下。
宋英宸也看见了,别院里亮着灯,于是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贺冲一把拦下,个中原因很是复杂。
“在这儿等我,我进去。”
宋英宸想想有道理,便遵照他的意思留在车上。
山里的温度比外界低,刚下车,一股阴森的风就钻进脖子,贺冲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其实怕极了,跟上次被困深井一样,有种绝望的无助。
宋英宸刚才问辛慕是否有黑社会背景,其实是很婉转的,实质上的意思是说辛慕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干出有违法纪甚至伤天害理的事。
当然会。从小就有很多人间接直接的告诉他,他亲生母亲楚月琳是被辛慕害死的,对此他深信不疑。但他从没恨过辛慕,因为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给自己、给父亲、给这个家平添麻烦。
一步步向别院靠近,他的心快跳了出来,如果千叶真被辛慕带到这儿,一切都不用再解释了。
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会恨辛慕,光假想就已经有了类似的感觉。他禁不住打个冷战,将脖子缩了缩。
嘎吱一声门推开,照壁上亮着灯,什么动静也没有。
绕过照壁,穿过小院,来到正房前,从纸糊的窗户看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面。
“我乖儿子来了。”是辛慕的声音。
不知为何,他有种转头逃跑的冲动,因为辛慕的声音冷得胜过寒冰。
但他终究没有退缩,推开门走了进去。
“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辛慕端坐八仙桌一侧,朝对面椅子指了指。
“坐。”
他唯唯诺诺坐下,不自觉的咽下唾沫。
“上回你就想来瞧瞧什么是辟谷,可架不住娇生惯养的少爷派头,嫌这儿条件不好。看看如何,不是想象中那么糟吧。”
辛慕微笑道,像与他展开一段轻松的闲聊。
“妈,千叶走的时候是不是上你的车了?”
辛慕朝他扬起下巴,并未否认。
“对啊,再见亦是朋友,分了手不该就翻脸吧。你既不愿送人家,让我给遇上,怎么也得让她搭个顺风车吧。”
“她不见了,联系不上,你知道……”
“你还没告诉我这儿怎么样,不差吧?”辛慕得意的环视屋内,脸上有深不可测的表情。
“挺好,妈一向是高要求。”他敷衍道。
“所以啊,我就请杨小姐来小住两天。”辛慕端起功夫茶杯,抿了口,“你跟她已经分道扬镳,我不用连这点小事都要向你请示吧?”
贺冲瞬间握紧拳头。
“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辛慕只是笑,并不应声。
他掏出手机,将宋英宸传给他的“十二金花”照片摆在桌上,辛慕只是瞟了眼,嘴角上扬。
“摊牌了是吧,好啊,那就看看你这个英雄今晚能不能救下美人了。”
别院又长又大,他并不熟悉,所处这间房内也毫无千叶的气息。他知道硬来行不通,于是耐着性子坐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千叶妈妈究竟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有何恩怨?”
“你都找这儿来了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当年真是你害了她妈妈?”
“她那个妈就是个贱人,我这辈子最恨贱人,你应该知道。”
辛慕强调了“应该”二字,其中用意他自然明白,听到如此刺耳的言语,他低下头。
“上一代的恩怨是上一代的事,跟她没关系,你又何必不依不饶呢。”
“这话应该对她讲……你还不知道她接近你是为了什么吧?”辛慕气愤的瞪起眼,仿佛在责备他不明是非引狼入室,“假装跟你好还搬家里去,三番五次溜到你爸的书房还有我的卧室,不就是想找机会报仇吗。想想真是后怕,要在碗里下点儿毒枕头里藏根针,我这条命早稀里糊涂搭进去了。”
“她只想寻找真相弄清楚当年的事,没想过要害谁。你不分青红皂白把她藏起来才是犯法,这叫限制人身自由,懂吗!”
“我就是想犯法怎么样,我还要杀了她呢。谁让我一辈子眼里容不下贱人,不仅莫莲之,还有楚月琳!”
听到“楚月琳”三个字,贺冲不自觉伸直了腰板,心内一阵狂颤。多少年来,他从不敢探寻属于生母的禁区,即便是秉持着打母体而来的本能,也从未轻易苏醒。但在这一刻,当辛慕主动宣之于口时,他陷落进对生母深深的怀念与疼惜。尽管对楚月琳这个人的记忆一如白纸,但他还是本能的咬紧牙关,仇视着对面这个女人。
“你怎么那么坏!”
“坏?哼,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说我坏,唯独你没资格。”辛慕冷笑两声,翘起二郎腿,“当初姓楚的跟你老子纠缠不清,搞得我们家差点四分五裂,是我及时处置了她并接纳了你,你才有这二十几年阔少爷的命。要不,你这野种早冻死街头了。我还真是后悔自己不够坏不够狠,要不今天你也不敢这么放肆的跟我说话!”
“即便谁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该取人性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是她该死,满大街男人不找非勾引我的老公。”
贺冲一拳砸在八仙桌上,辛慕的茶杯也被震翻。
“住嘴!我今天不想跟你谈论这件事,赶紧把千叶交出来,别逼我!”
辛慕丝毫不惧他的盛怒,反倒优哉游哉晃起二郎腿来。
“贺冲,你不了解女人,女人和女人杀起来只有你死我活,没有网开一面,我做这一切都是那些贱人给逼的。你觉得我就这么放了杨千叶,她反过来会放过我吗?她巴不得吃我的肉剥我的皮喝我的血……所以,有些事情在处理上一定得稳准狠,我要是对贱人手下留情,回头他们就得找我报复。你也不希望看我这个继母受到伤害吧,嗯?”
她眼里丝毫没有愧疚,反倒是满满的优越感与胜利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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