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千叶从大门内走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速度之快,差点摔个跟头。
“怎么样,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抓住千叶的胳膊后,他才间接发现自己一直在哆嗦。
千叶猛吸一口气,正准备以同样方式吐出来,又将咽喉松弛下去,像漏气的气球,均匀而密细的呼散掉。
“我有点渴,想先喝口水。”
“我去买……”
“等等!”
千叶走上前主动挽起他的胳膊,动作传递出的情谊酷似同舟共济的亲人。
“一起吧,来的时候我看前面路口有间咖啡店,正好你没吃早饭,咱们过去坐坐。”
她看似镇定却又反常的举动引起他的怀疑,但性格中略微逃避的特质跟他玩起把戏,竟默许着什么也不问,恰好给了她思考斟酌的时间。
可就算围鹿城走上一整圈,千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卢美琴希望她说服宋英宸离开鹿城,不再追求案子的进展,换句话说,也不要再追究她会面临何种结局,这对宋英宸来说比登天还难。
但她无法将真实原由告诉宋英宸,因为连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卢美琴态度坚决,证明事件背后隐藏的危险已大到无可抵挡的程度,唯有躲避,才不至让宋英宸陷入泥淖。
两人就那样静默的朝前走,脚步出奇一致。千叶多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下去,不问将来,无需回头。
但咖啡店还是很快出现在眼前,她喉咙里一阵火烧。
这是间工业风装潢的店面,灰色金属大门足足三米多高。外摆区域设置在店后方一座花园内,要想坐在那儿须得先从店内经过。
见堂内客人不少,宋英宸对她说:“外面坐吧,我先去点单。”
千叶刻意点了制作过程相对繁复的“维也纳”,独自去了后花园。
花园一共四张桌子,以对角方式摆设,且桌面上都撑有遮阳伞。刚坐下,店内豢养的一只蓝猫朝她踱来,脚步轻盈却不失慎重。
蓝猫先在她脚边略微试探了下,随即四脚朝天撒起娇来,发出喵喵的叫声。换作平日,她肯定会和可爱的小家伙玩个尽兴,可今天完全不具备这番兴致。
她愁死了。
蓝猫知趣而扫兴的晃了晃尾巴,待宋英宸端着托盘过来时,已一溜烟跑远。
放好托盘,“维也纳”摆到面前,宋英宸也坐了下来。她知道供她思考的时间截止了,她必须说服他离开鹿城。
“你不吃点什么?”看托盘内没有食物,她关切的问。
“不饿……没胃口。”宋英宸分两次诠释了自己的状态。
她缓缓端起杯子,一层撒上彩米的白色奶油泛起光泽,看上去非常诱人。她抿了一口,明明是杯口味极具层次感又富有情调的咖啡,此刻却索然无味,于是脸上没出现任何表情。
“不好喝?”宋英宸敏感的捕捉到这一细节,侧头问。
“哦,没有,挺好的。”她匆忙舔舔唇边奶油,埋头擦了擦。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她为什么指名道姓要见你?”
奶油的甜味还未在口腔散开,束手无策的问题就抛了出来。她无法像那只狡黠的蓝猫轻松避开,恰恰相反,这时她需要迎头而上。
“卢阿姨希望你离开鹿城,最好别再回来。”
在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如实表达内心可能是最靠谱的办法,尽管如此,她内心还是荡起了不小的波澜。
“呵……”没想到宋英宸干笑一声抱着后脑勺朝后仰,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奇,“去哪儿?回美国?”
“哪儿都行,只要不在这儿。”
“开什么玩笑,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能离开,疯了吧她。”
“我也知道要说服你是不可能的事,但卢阿姨的确是这意思,并希望你务必照做。”
“为什么?”他的身子倏然往前,撞得桌子摇晃不定,咖啡也洒了出来。然而他并没有要为自己莽撞行为道歉的意思,只是死死盯住她,深怕错过任何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
千叶也正凝视着他那双麋鹿般的眼睛,依旧那么漂亮单纯,那么需要人保护爱怜。她突然有了决心,希望自己能圆满卢美琴的心愿,因为出于对宋英宸安全的考虑,她们站在同一立场。
“她不想让你看见她受审的场景,那比杀了她还痛苦。”
这算不算一个完美的借口她不清楚,但宋英宸明显凝滞住的表情证明,这句话让他慎重考虑起来。
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母亲,对卢美琴的性格也心知肚明。作为女人也好,母亲也罢,卢美琴所有的颜面自尊都只在他面前显得矜贵而不容动摇。所以早年选择孑然一身,就是为了不让还处在幼年的他背负任何话柄与骂名,即便后来与雷万交好也坚决否认,近乎苛刻的对自我角色恪尽职守。她希望树立一个优秀母亲的形象,且到目前为止,至少某种程度上一直在坚持。
“那庭审结束,我总可以见她吧?”
千叶咬紧下唇,让疼痛将决心与勇气壮大。
“短时间内她都不会见你,她做不到,所以希望你赶紧离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宋英宸难过的埋下头,头顶竟闪出两根银丝。
“我怎么可以撇开她不管,她为什么会这样……”
“她非常内疚,觉得没脸见你,又怕你呆在鹿城会不自觉的老想起这些事,所以……要不你就给她点儿时间,等服刑一段时间后,说不定她就有勇气面对你了呢。”
千叶脸红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借口越编越失去了最初的效用,虚假到一戳即破。
“那要是死刑呢?”宋英宸淡淡的问,仿佛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
手里这杯茶已经是一天内换过的第三道了,如今茶汤再度趋于清亮,早没了香气。
胥兰顺时针晃了晃茶杯,将茶水泼进水池,又马马虎虎在水管下冲了冲,回到办公室。
这几天连轴转,基本没合过眼,接下来还有一轮审讯要做,他必须打起精神。于是他重新抓了把茶叶塞进茶杯,将沸水倒进后,一阵热气蒸腾,茶叶便浮浮沉沉在杯中散开了。
心仪多年的女人犯了事,下场乐观的话锒铛入狱成为阶下囚,不乐观的话宣判死刑就地正法……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无能极了。
做了几十年警察,抓过无数蟊贼窃匪,却是头一遭经历这么大的案件。警方面临的不是一个杀人犯,而是一个团伙,作为其中相当重要的一员,卢美琴注定难逃此劫。
他多想帮她,像当初那样。那时卢美琴一人拉扯宋英宸,又要起早摸黑的做工又要事无巨细的料理家务,劳累之余,更多还是无奈与无助。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及时出现,即便只是换换灯泡修修水管这些不起眼的活儿,对母子俩来说也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这次他真的无能为力,除了去打开房门上那三道锁将她偷放出去,别无他法。然而现实非常残酷,连这个办法也是无效的。案件不仅引起市上重视,更引起省上乃至中央的关注,要这么草率的将嫌犯放走,相当于直接给她判了死刑。
他将十指深深插进头发,触到头皮的时候故意很用力,这样能让头疼稍稍缓解。
看看时间,下轮审讯替换还有半小时左右,他决定再去看看卢美琴。当供词呈堂,法院开始审理的时候,再见就不那么容易了。
关押卢美琴的房间靠近走廊尽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稍稍整理了下衣装。卢美琴今天当着杨千叶的面夸了他一句,本该欢喜,却只觉心酸。
错过便不会再来,这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但岁月除了残酷,也有它温情的一面。随着时光流逝,那些求之不得的遗憾、锲而不舍的坚持统统会失去意义,只要心爱的对象安康无虞,平静顺遂,便是对爱最好的馈赠了。
打开锁,他敲了敲门,不像是去巡察嫌犯,更像是登门拜访。
屋内两架高低床,只有惠冬青、卢美琴两名嫌犯。她们各自睡在下铺,均是面朝墙背朝外。
听到动静,惠冬青转过身,即刻唯唯诺诺坐了起来。
“警官。”
他抬手,表示于她没什么重要的事。
“我找她,你睡你的。”
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卢美琴始终没有转过身子。
“卢美琴。”他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反应。
“卢美琴!”他抬高音量,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侧卧背对的卢美琴始终一动不动,不像睡着……
他火速打开灯并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卢美琴翻过来。惠冬青也意识到什么,匆忙跟了过来。
眼前的一幕让两人惊慌失措,惠冬青更是尖叫起来。
卢美琴双眼圆瞪,瞳孔散大,嘴里插着一柄硬物,仔细一看,是把牙刷。
探了探鼻息,又摸摸颈上的脉搏,这只是一具余温尚存逐渐僵硬的尸体。胥兰在晃动她身体的同时,一股血从她嘴里流出。
“美琴,美琴!你怎么这么傻……”
滚烫的泪夺眶而出,胥兰再也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跪倒在床前。
卢美琴以极度残忍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也将仇怨彻底带走。她没能报仇雪恨,仇反过来将她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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