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这家咖啡店以意式为主打,生意很不错,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醇香。手握登机牌的旅客在吧台前有序的排着队,一些忙着甄选心仪的口味,一些则低头玩弄着手机。他们在这一刻共处,稍后将飞往天南地北,从此或许再无交集的可能。
人与人的缘分大概就是这样,何时相见何时告别早已命定,想绕开的终究相遇,待契合的却难免分离。
千叶站在队伍中段,视线却一直落向远处的儿童游乐区,那儿早已是人声鼎沸,一群孩子无忧无虑的嬉闹着,虽有些聒噪却并不会引起成年人不满。还有些人和她一样,不管是排队点单还是已坐在造型简约的椅子上喝咖啡,视线始终不离自家骨肉。
当然,混在小朋友里的宋英宸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她的骨肉,她却比任何一位家长还要挂心。那个颜如玉的少年,麋鹿般无辜的眼睛,身形匀称,十指纤长,但却失去了应有的智商情商,显得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她已经接受了现实,甚至觉得这种结局或许也有好的地方。能将伤痛变为失忆曾是她在福利院时许过的心愿,如今宋英宸做到了,算不算一种幸运?
毋庸置疑,这样的想法有些消极,她还是对他未来的治疗充满期许。但在这一刻,她请老天多给少年一些闲适无忧的时间,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终于轮到她,却只买了个冰淇淋,因为宋英宸想吃。如今,她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倾其所有也要满足。
为人之母是何感受,她终于理解到了。不管是莫莲之、卢美琴,还是王奶奶甚至辛慕,作为母亲的她们尽管拥有不同的人格属性,但对子女都爱得毫无保留。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怀念起另一个人。她和他不打不相识,在悬殊的身份下相互了解,在恶意的陷阱里绝处逢生。她因为爱而终止欺骗,他因为爱而做出牺牲。
她爱贺冲,就像爱宋英宸那样,并破天荒的接受了这份看似不专一的感情。她也不再认为这是羞耻的事,反而后悔没能对他们表明心迹。要是能重来,她会抓住每一次机会,尊重每一次内心,即便遍体鳞伤也不愿追悔莫及。
“吃,要吃……”
一声并不稚嫩却足够天真的请求将她从发散的思绪中拉回,宋英宸眼巴巴伸出手,朝她讨要手里的冰淇淋。
她会心一笑,牵他找位置坐下。宋英宸忙不迭接过冰淇淋,咽下口唾沫后便将舌头放了上去。
咖啡店悬挂的电视正播放一宗访谈,一身警服的官员向主持人讲述极乐场案件。
“……极乐场一案正式告破,不仅我们警方,相信所有市民心里的石头也都落了地。近百名涉案人员悉数抓获,一个长期隐藏在城市下方的犯罪团伙被彻底摧毁,的确是大快人心……对,牵扯很多人,涉案人员都是所谓的上层人物,有权的,有钱的,整个名单相当震撼……对不起,这个暂时不能透露,等我们将相关证据移交上去,法院会对这些人进行公开审理……当然,绝不会出现徇私枉法的事,极乐场一案本就值得职能部门反思,为什么近年来鹿城警务不得人心,老百姓都不相信我们,其实就是因为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一些位高权重、玩弄职权的人在捣鬼,还有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钱权勾结为非作歹……开庭?应该在三个月之内吧,上头下了指示不会拖到年底……谢谢,这是我十年来听到的第一次赞许,说实话有些激动。我们警方这次的确下了大决心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但说到这儿有件事不得不提。促成结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来自我们掌握的一份核心证据,提供这份证据的人,他妻子本身也是该案主犯……是,就是辛慕的丈夫贺占霆,大家熟知的奥古集团董事长……伤心?当然伤心,作为妻子,贺先生肯定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但他选择了正义选择了法律……是,我也听到过这种言论,但不管是大义灭亲还是别的什么,贺先生的行为我个人认为是值得尊敬的。如果没有他提供的那份证据,我们可能还在对辛慕的审查上兜圈子,案件终结也会延时……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是人民警察,不能对公民的家事私事妄加评论……辛慕肯定是死刑,这个女魔头不死难以平民愤……对,之前的失踪案都跟极乐场有关,我们已经核实了受害者身份,全部并案了……谢谢,那我想借这个机会向广大市民呼吁一下,希望通过这起重大案件的侦破,大家能再次对我们建立信心,我们也承诺要做城市的守护者,与各位一起将鹿城建设成更法治更健康更安定的城市……”
看着这则与自己有深深浅浅关联的案子终得告破,千叶既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为非作歹的恶魔终得到制裁,害母亲的凶手也将伏法;伤感的是那些亲人深受其害的家庭在未来将如何释怀,他们会不会像她一样被仇恨折磨终生。
看电视的这会儿功夫,宋英宸已将冰淇淋吃个精光,他似乎还想要,顾不得满嘴白沫,又朝她伸出手。虽精神失常,但他提请求时的眼神却丝毫未变,仿佛是天生的本领,令她难以抗拒。
不过她不能惯着他,正想讲讲“生冷适度”的道理,手机忽然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来自鹿城。
犹豫半天还是没接,她希望从身体到大脑都彻底离开这座城市,不再有任何瓜葛。
然而对方似乎很执着,又打来第二次,她终于在最后一刻接了起来。
“喂,哪位?”
“是杨小姐吗?”
“你是……哦,秦叔啊。”
从急促而恐惧的腔调中,她很快分辨出秦洛的声音。
“杨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老爷中风了……”
“中风!”她腾一下站起,仅两秒又坐了回去——她想不出自己能在这件事情上起什么作用。
“联系医院了吗?”
“联系了,今天人已经回家了……哎哟不是这个……”秦洛将音量下压,她仿佛都能看见他捂着嘴惶恐的样子,“小姐,小姐逼他交权。”
“你是说贺依娜……交什么权?”
“奥古,小姐要夺回奥古,逼老爷交权呢。”
“她疯了吗,一个公司对她来说真比家人还重要?害死自己的亲弟弟,她难道一点悔改之意也没有?秦叔,报警,报警抓她!”
她激动的声音引来旁人注目。
“老爷不忍心,千叮咛万嘱咐说只有这一个孩子了,不能把她送上死路。”
“哎。”
贺占霆将儿子的仇报在妻子身上,却不愿对女儿再下狠心,这一点她非常理解。这已经是一个父亲在绝望时能做的最理智的决定了。
“杨小姐,你是少爷最喜欢的人,如果少爷还在,说不定你就是家里人了。看在少爷的面子上,求求你救救这个家吧。”
“我……我能做什么?叔叔不愿把公司交给她,她又能怎样?”
“你不知道,老爷一心想找少爷的尸骨,说一定得入土为安才行。可小姐说了,要想知道少爷被沉在哪儿,老爷必须答应把奥古还给她。”
电话差点从她手里跌落,她实在不敢相信贺依娜会是如此狠毒之人。
“杨小姐,杨小姐!”
“我在……”
“求你了,哪怕来劝劝也好。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说什么,你是少爷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少爷要还在你就是这家的儿媳,奥古的事是插得上嘴的。何况老爷跟我说你跟他签过协议,说此生都要以少爷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秦洛说着呜呜呜哭起来。
她对金钱地位丝毫没有占有欲,但贺冲在天之灵仿佛一直注视着她,如同卢美琴将宋英宸托孤一样,贺冲也希望她能担负起照顾年迈父亲的重任。
“你别哭了秦叔,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她带宋英宸急匆匆离开了机场。
为了方便,她先将他送去胥兰家。极乐场一案告破,胥兰也结束了自己的从警生涯,见到本该飞离鹿城的两人,满脸疑惑。
“怎么没走?”
“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胥叔叔,英宸先在你这儿待会儿?”
“没问题啊。”胥兰点点头,将宋英宸迎进屋。
“那我先走了,很快回来。”
“千叶。”胥兰叫住她。
“怎么?”
胥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为难的揉揉眉毛。
“有件事本来没打算告诉你……”
“什么事?”
“还是不说了吧,我都在畅想你跟英宸远离是非过平静日子的画面了。”他摆摆手,像是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
“胥叔叔,你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怎么今天说话怪怪的?”
导致胥兰欲言又止的是对他们两人的祝福,而让他开口的却是常年对公正的追求与坚持。
“我这人比较死板,什么事都希望它原原本本,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果今天说错什么,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你说。”
“审讯辛慕的时候她跟我讲了一些话,是关于你母亲的。”
好容易打开的心结再度纠结起来,千叶还是难掩激动与伤心。
“她说什么?”
胥兰先提出疑问:“你是不是一直怀疑十七年前是她害了你母亲?”
“是啊,我调查过,是夜后害的,她不就是夜后吗。”
胥兰表情复杂的继续问:“她当面跟你承认过?”
“我不记得了。”上辛慕车那天的事,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倒是跟我承认了,当年想要你妈妈的命,把人给推了下去,不过……”
“不过什么?”
“你妈妈是被人推下楼的对吧?”
“对啊。”
胥兰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鼻尖冒出一颗汗。
“辛慕说她当年是把你妈妈推下河的,并不是推下楼。”
“怎么可能!”一声响雷在她头顶炸裂。
“她是想害你母亲,也做了,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在想,你会不会搞错了?”
“怎么可能!她在撒谎!”
“不,她应该没撒谎,自知死路一条,又何必再混淆视听呢。说句不怕你多心的话,比起害你妈妈,极乐场的事恶劣多了,她没理由在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上信口雌黄。”
只觉双腿像被什么东西砍断,千叶轰然坐到地上。胥兰想扶,她却无力的摆摆手,胥兰只好将就她蹲了下去。
“她知道我们认识,所以让我转告你,她为之前对你妈妈做过的事感到抱歉。我们就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后来发现时间节点好像不对。宋英宸也曾跟我说你妈妈是在十七年前被人推下楼,辛慕坚称不是她干的。”
“那她为什么把我绑进极乐场,为什么跑去澜城要了妈妈的命?”
“啊!”
胥兰大惊,她便将之前的遭遇告诉了他。
“她没提起这段啊……不,不是没提,是压根就不知道!对,我敢肯定!”
千叶只觉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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