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离开后,千叶只休息了几分钟,便又开始继续寻找。沿途遇上几个当地居民,拿出素描上前询问,对方均摇头表示无知。
似乎真找错了地方。
一晃已过饭点,尽管肚子早咕噜噜叫个不停,她仍没停下脚步。又把古镇逛了一圈,她转回到小莫家,刚准备进去歇脚喝口水,忽听一旁河道下传来“梆梆梆”敲击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蹲在水边敲打衣物,这种极为原始的洗衣方式已不常见,她好奇的走了过去。
老妇身形单薄,抡着木棒不断敲打,动作十分娴熟。但由于河堤湿滑,她半只脚浸在水里,身子也颤巍巍的,看上去十分危险。
“小心!”千叶疾步走了下去,一把将老妇搀住。
老妇有着一张画卷里才能见到的慈祥面容——深陷的眼窝嵌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额头上纵深的皱纹是饱经风霜后的印证。最关键是,虽年事已高,她笑起来居然还有对梨涡,在干瘪的皮肤肌理上显示出温暖的生命力,想来年轻时一定也是位佳人。
“奶奶,您一个人在这儿洗衣服很危险的,我帮你吧。”
“没事,我洗了一辈子衣服,河水对我好着呢,从不吓唬我。”老妇乐呵呵道。
“这些事还是该让年轻人做,您这么大岁数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千叶挽起袖子将她扶上岸,随即抄起浣洗衣物的棒槌,有板有眼的敲起来,“您歇一歇,我来。”
老妇不再推让,瞧着她将几件衣物翻来覆去的击打搓洗,又在水里荡涤干净,很是欣慰。
随后,千叶又将水桶涮洗干净,把衣物放了进去。
“您住哪儿啊,我帮你提回去?”
老妇始终保持微笑,指了指不远处一所旧瓦房,领着她走了过去。
两扇对开木门已朽出坑坑洼洼的沟槽,生锈的门环上挂着老式铜锁。听见有人推门,一只肥硕的花猫蹭一下跳上墙,从上往下注视着主人及来客。
进屋这条路两侧满是青苔,千叶不由替老妇担心,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不小心踩滑,后果不堪设想。
老妇扶着墙挪步进里屋,搬出一个膝盖高的矮凳请她落座。随后,又从桌上抓了两个文仙果塞到她手中。
“吃这个。”
她道了声谢,将果子装进衣兜,又从包里取出那张卷成筒的素描,在老妇面前摊开。
“奶奶,您帮我看一下这座桥是不是你们这儿的?”
老妇将画举起,虚着眼忽远忽近的看了看。
“是。”她非常笃定的说。
这一声重燃了千叶行将冷却的信念,当即心潮澎湃。
“您确定?”
“怎么会不确定,这是老桥。”老妇翘起的嘴角掩饰不住对过往的缅怀,“还是原来的样子好看啊,现在造的那些简直不伦不类的。”
“老桥?”
“是啊,以前镇上大多是这种样式的桥,后来有一年当官的搞什么翻新,好看的桥全变了样。如今土不土洋不洋的,没一座有当年的风光。你说说,是不是这个更好看?”老妇边说边摸了摸素描上的那座桥。
“是,是比现在好看多了。”千叶匆匆敷衍过去,接着问,“可其他水乡也有这种样式的桥,您怎么就断定一定是清水镇的?”
“看望柱,上面有含苞莲。其他地方不是仰莲就是覆莲,唯独咱们清水镇用含苞莲。”
听完老妇解释,她再仔细看了看素描,顿时目瞪口呆。一惊这画表面看上去笔工粗劣,而细节处却勾勒得十分精细,之前竟从未留意。二惊老妇如此高龄仍耳聪目明,最不起眼的地方不仅看得真切,还能立刻与过往对上号。
“那您再帮我看看,这座桥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我再看看。”老妇又将素描举起端详,好一阵,咂吧咂吧那张瘪瘪的嘴,说,“应该是扁叶桥吧……你看,不很像一片扁扁的叶子么。”
果然,画纸上那座桥从远处看就像一片柳叶横卧在河道。
老妇又指向桥那头的屋子说:“对,就是扁叶桥,这是刘金匠的院子。”
千叶兴奋得差点喊出来!有了桥的线索,又有了建筑物的线索,素描隐藏的信息呼之欲出。
“刘金匠的屋子在哪儿?他人呢?”
老妇嘟起嘴,摇摇头:“桥改了样,屋子也拆了,要找刘金匠只能再等几年。”
“再等几年?”
“对,再等几年我下去了看能不能遇上。”老妇玩笑道。
“他死了?”
“死好多年了。”
“您跟他熟吗?”
“当年镇上谁不认识他,响当当的打金师傅。倒不是别人不会做,而是因为他技艺超群匠心独具,从托蓝山东到托蓝山西无人能敌,所以小有名气。他做的金饰造型各异栩栩如生,方圆百里挑不出第二个。”
千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物件。
“能跟我说说他的故事吗?”
“他为人低调,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只一门心思扑在金子上,别的事一概不管。但就是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老天爷似乎不怎么待见他。”
“为什么?”
“前后两个孩子,都早夭了。”老妇说着流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千叶不禁握住她的手。
“他都打些什么类型的金饰?”
“多了去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日月星辰猪狗牛羊,没他不会的。小到寻常人家,大到官家老爷,谁家有个嫁女娶妻生辰寿诞,都跑来找他做首饰。”
内心躁动再也抑制不住,千叶打开包一阵翻找,最终将那枚波斯菊胸针拿了出来。
“奶奶,您看看这个是不是他做的?”
老妇接过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一边摇头又一边点头。
“像他的手艺,但肯定不是他做的,说不定是哪个徒弟做的。”
“他有徒弟?”
“嗯,还不止一个。因为孩子没了,想着一身技艺后继无人实在可惜,他索性在外面招了些徒弟,把绝活传了下去。对,这东西肯定是他徒弟做的,没错。”老妇又看了看胸针,十分肯定的说。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不是他做的?”
“他年轻那会儿也做花草造型,我有幸见过,风格跟这个很像,但技艺却高出许多。后来他打死也不再做什么花花草草的东西,所以这玩意儿肯定不是他做的。”
“为什么后来不做了?”
“他老婆名字里有个‘花’字,后来跟别的男人跑了,还把他半辈子积蓄卷走,所以他忌讳,不再做花草造型的东西。但他那些个女徒弟偏喜欢这类东西,所以我猜多半是她们做的。”
“他收的是女徒弟?”
“全是,我女儿当初也在那儿学过一段时间。她当初做的时候我爱看,看着看着里头的门道也懂了几分,所以你拿这东西给我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老妇过人的观察力着实让千叶叹服,但刘金匠及其女徒弟又无一不带着神秘,引得她更加好奇。
“你等等……”老妇转身朝屋内走,好半天找出张老照片递给她。
接过一看,那是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十几个年轻少女站成两排,脸上尽是自信而得意的表情。她们个个笑脸盈盈,动作却不尽相同,像在展示着什么。再仔细看看,她发现多数人手里都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估计是金饰。
“这就是我女儿,嫁了个洋人。”老妇指着前排最左边的一名少女,满脸得意,“我四十多才生下她,差点难产。”
不难发现,这些女子个个娇兰美貌,西子身段,堪称绝色。
“为什么他只收女徒弟?”
老妇笑道:“他从前也收了几个男徒,真心相待倾囊相授,可没想到最后把他老婆拐走的就是其中一个。”
“原来是这样。”
“这些个女孩也不比男孩差,想当年她们可是清水镇十二金花啊。”
“十二金花……”千叶下意识在照片上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人。
而就在一瞬间,她将目光停留在后排靠右、脸庞被遮住半幅的一名女子身上,全身汗毛倒竖,双手不停颤抖,照片也跟着瑟瑟作响——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莫莲之!
“奶奶,您认识她吗?”她用发抖的声音向老妇提问,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包裹全身。
“这姑娘……”老妇闭眼凝想片刻,最终摇摇头,“不记得了。”
“照片上其他人现在还在镇上吗?”
“清水镇这种小地方怎么关得住这些孩子,一个个早出去闯世界了。”
“您女儿在哪儿,我想见她!”
老妇一脸迷惑,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找她做什么?”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想问她,这个……”她的手指如触电般指着照片上的莫莲之,“这个人是我妈妈!”一瞬间她哭了。
老妇也为之惊讶,拉住她的手不停抚摸。
“原来你妈妈也在刘金匠那儿当过学徒,那你也算咱们清水镇的孩子咯。”
“嗯,我想见见您女儿,想问她一些关于我妈妈的事。”
“这可不好办,她嫁到美国去了。”
“有她电话吗?”
老妇噘嘴摆手:“我从来不用电话,不过我有她的地址,叫啥‘省了吧’,我拿给你看。”说着再次进屋,很快捏着张卡片出来。
千叶接过一看,卡片上写道——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芭芭拉名仕道111号,刘美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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