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刀”的木刻招牌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是闪亮的吸塑灯。店门一侧新添了花柱发廊灯,红白蓝三色不停旋转,象征着财源滚滚、节节高升。
从门口望进去,有几个人正忙着装修,其中一人不停的比手画脚,像在指挥。
杨千叶认出那是上官羽的一名徒弟。
她走到门前,那些人因电钻电锯的声响未发现有人来访,仍旧捣鼓着手里的活儿。趁机器停工间隙,她略用力的敲敲玻璃门,上官羽那名徒弟这才转过头来。
“你找谁,有事吗?”
“你好,打扰了。”她上前两步,双唇抿合,迟疑片刻做了自我介绍,“我在这儿做过头发,我还记得你……”
“你?”那人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我怎么没印象。”
“你是上官师傅的徒弟,对吧?”
“是啊,怎么了。”
“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刘,刘全有,是师父的大徒弟。”
“刘师傅……”她再次恭敬的点点头,眼神中饱含慰问,“上官师傅曾帮过我,听说他身故我心里很难过。今天来是想问问他葬在什么地方,我想去吊唁吊唁。”
“青龙岗云山公墓,C区0124。”刘全有撂下一句话,准备转身。
“等等。”
“还有什么事?”
“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
面对那双忽闪忽闪充满疑惑的眼睛,刘全有显得有些逃避,不等她说完便接过话来:“师父身患绝症不堪折磨,早就有寻求解脱的念头了,并非一时冲动。”
这话让千叶感到奇怪,明明疑问还没说出口,为何对方就猜到了。
于是她顺势将问题继续。
“既不是一时冲动,那肯定早有这方面打算,你们天天在一起就没看出点什么吗?”
刘全有不耐烦的拍拍裤管上的灰,摆出不友好的态度。“你是他谁呀,打听这些做什么?”语气也开始变得恶劣。
“我……”千叶飞速在脑子里搜索能恰当描述与上官羽关系的词,“我是受他关照的晚辈,对他像恩师一样敬重。”
“那去墓地烧香磕头吧,我这儿忙着呢。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刘全有又抄起工具,再无理会的意思。
无奈,千叶只好离开,刚出店,又看见上官羽另一名徒弟正忙不迭的提着口袋往店里奔,看得出来,里面的工人在等他手里的东西。
“你好?”她拽住那个人。
“哦,是你。”这徒弟显然对她有印象。
“嗯,我姓杨,来这儿做过头,认识上官师傅。”
“哦。”
“请问怎么称呼。”
“吴曦。”
她朝店内看看,将吴曦拉到一旁。
吴曦问:“有什么事吗?”
“上官师傅走的突然,我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师父一直活在痛失爱女的阴影中,这些年能继续经营少一刀纯属硬撑,之前又不幸患上绝症,心如死灰,所以才做了傻事。”
“他最近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师父随时在二楼窝着,很少下来。”吴曦摇摇头,眼眶轰然湿润,“他拿定主意的事,也不会跟我们做徒弟的说。”
“拿定主意的事?”
吴曦自知说漏嘴,猛吸下鼻子掩饰道:“我是说自杀。”
“你觉得他早就有了这份心,甚至还有所准备?”
“是啊,受了七年心理折磨,如今又命不久矣,恐怕谁也想不开吧。”
“你们平时没留意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吴曦有点慌了。“我们又不住店,下班各回各的,晚上都他一人,怎么留意得过来。”
“可他为什么选择营业时间做傻事,而不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
吴曦显然被问住,开始结巴:“这话好奇怪,一个人想死难道还要选时间吗?他把我们都支出去了,或许以为……以为最不合适的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吧。”
千叶不太信任的看着他。
“小姐,师父走了我也很难过,可他老人家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回不来了。这两天有很多你这样的老主顾老朋友上门来问,但我们知道的的确只有这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事发突然,作为他的朋友很难接受。他是个好人,就这么走了真是可惜。七年了,他都没走出来……”
话刚一出口,千叶便自责了。母亲莫莲之的事已过去十七年她仍无法释怀,更何况暮年丧女的上官羽。
“哪走得出来。这七年别看师父照旧开店迎客该干嘛干嘛,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憋着,心思也根本没在自己身上。一到晚上整宿整宿的不睡,对着他女儿照片熬到天亮,这才熬坏了身子。七年或许是个坎儿吧,他年纪也大了,钻了牛角尖很正常。”
“吴曦,怎么还不进来,东西呢?”刘全有突然站在店外大喊,脸色非常难看。
“来了师哥。”吴曦来不及招呼,提着口袋跑进店。
刘全有怒冲冲朝千叶瞪了一眼,转身关上门。
尽管从徒弟们口中打听到的只有这么多,有些遗憾,想着好歹知道上官羽葬身何处,千叶决定过去看看。
查了地图叫了车,顺鹿江一路向东,再过索桥穿鹿山隧道,便上了青龙岗盘山路。云山公墓位于山顶,开满映山红。
进入C区,顺墓碑前的编号,她很快找到上官羽安葬的位置。石碑是统一尺寸,左右前后均一样。青石雅韵,碑文描金,翻拍的照片贴在碑首,睹物思人,音容犹在。
墓碑刻着这么几行字:“先师德润,嘉风长存,尊师上官羽之墓。”
将白菊放在墓板,她朝上官羽墓碑深鞠三躬。
“上官师傅,我是杨千叶,我来看你了。”她用谦逊而极富思念的语气说,“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你就走了,真的很意外。我们萍水相逢,也很是有缘,本以为能时不时过来看看你,没想到却晚了一步。我很诧异事情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到你好像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做了这么决绝的决定。大概听闻了背后的故事,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那是个更好的世界,希望你已经到达了。其实我也有无法释怀的往事,憋得难受却无人可诉。原本打算慢慢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化解,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先走一步。这世上有很多恶魔,他们凶残暴虐,杀人不眨眼。可他们最怕的是爱,父母与子女的爱,丈夫与妻子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他们到处害人,以为这样就能将爱击垮,但他们太愚蠢了,根本不知道越是无情摧残,爱在人心里越是稳稳扎根坚不可摧。我相信你是带着爱走的,去找你女儿,她需要你的爱。加油吧上官师傅,你会见到落落姐的。”
说完这番话,又将香插在墓板前香蜡槽中,她垂头默哀,直到三支香燃尽,才行礼离开。
上官羽墓碑前是条只容一人通行的小径,隔了大概十个墓碑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前来祭奠亲人的家属。他们正在烧纸钱,跪拜,将路轧断。
千叶识趣的掉转方向,准备从另一头绕行。刚过上官羽墓穴几米位置,一条丝巾落在杂草中,而刚才却没留意。她将丝巾拾起,走出园区找了个垃圾桶准备扔掉。就在那一刹那,目光落在丝巾上,她不由紧紧锁起眉头。
那丝巾仿佛在哪儿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或许是流行的款式,戴的人多了显得眼熟。
她又下意识闻了闻,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孔。
墓区虽是阴鸷之地,但青天白日并不至让人毛骨悚然,她却如掉进冰窖般全身发冷,一双手不停颤抖,心头又硬又刺。
想起刚到鹿城住进樱花公寓时,初夏里某个傍晚在炸鸡店遇到的王奶奶也是戴着这款丝巾,还有那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几乎每次近距离接触都能闻见……
“是她么?她来干什么?”她心中涌起千百个问号。
初秋的晚霞金粉般洒满樱花公寓外墙,美得好似电影画面。千叶没心思欣赏美景,急匆匆跑进公寓又急匆匆上了楼,走出电梯,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敲响1102房门。
王奶奶在里面贴着猫眼看了看,故意问:“谁?”
“是我,王奶奶。”她也假装镇定。
一阵安静,屋里悉悉索索传出些动静,然后是小心翼翼开门的声音。
王奶奶探出头,一手紧紧扶着门,身子挤在门缝里,将屋内景象全部遮住。
“找我有事?”王奶奶微笑着问。
“这个……是你的吗?”
千叶抬手晃了晃丝巾,王奶奶下意识摸摸脖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我记得您戴过。”千叶又说,给出让对方放松警惕的笑容。
王奶奶回头朝屋里看看,同时将门把得更紧了。
“好像是我的……丢哪儿了?”
“电梯口。”她咧嘴一笑,心海早已波涛汹涌。
“哦,谢谢你。”王奶奶伸手要接,她却将手缩了回去。
“有股薰衣草味儿,应该是你的吧?”她故作调皮的将丝巾放鼻尖闻了闻。
“是,我不用香水,喜欢精油,薰衣草安神,常年都用。”
没再说什么,她将丝巾还了过去,丝巾上的灰尘早已掸去,她心头却蒙上厚厚的一层沙。
“谢谢你啊千叶。”王奶奶呵呵谢道。
她努力想让自己笑得自然,但深知演技拙劣,趁王奶奶还没怀疑,转身回了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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