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寄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大雪。
那时候的秋寄北,作为白虎国乃至整个五行大陆最负盛名的酒商之子,几乎每年冬天都会跟随自己的父辈,不远千里前往勾陈国西北角的燕城,在这个三国交界、商业发达、水陆交通极为便利的边境大城中,完成当年最后的交易。
说是交易,也不失为一种风雅聚会,因为那些集中交易的日子,不知何时起便被称为“杜康盛会”。在人头攒动的盛会会场中,各国酒水行商都会精心准备,将自家最得意的美酒盛放在会场专用的酒器当中,由众人猜出酒的名字。
酒香一出便有无数人道出酒名的,自然是被大众所接受、所熟悉的酒。只是,经典纵然美好,但品酒盛会的主角却是新秀。
那种香气扑鼻、令人垂涎却不知道名字的美酒,无一不令那些慕名而来的酒痴酒鬼疯狂。越是不知道的东西就越好奇,越是猜不到的美味,价格就会越高。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那酿造美酒的行商便会大赚一笔,羡煞旁人。
然而在诸多行商的记忆里,万人空巷猜(取)酒名的盛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一个人。
如果说玄武国的风不鸣是武学天才,那么白虎国的秋寄北,就是酒仙转世了。
不论何种美酒,只要秋寄北尝过一次,下一次再闻见它的香气时,便会一口道出它的名字。如果遇见没有品尝过的酒,他也会通过酒香,将美酒的材料、配比、年份等等猜个大概。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酒水行商们自然是头疼无比,自家的独门秘方被猜个七七八八的话,又怎能称得上“独门”呢?若经过秋寄北的宣扬,再神秘的美酒也会丧失吸引力。
秋寄北自然不是那种小人,只是他虽然不对外宣扬,但用来改善自家的美酒却是无人能管,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强大的秋家一年年更加昌盛,却无可奈何,只能悄悄地盼望自己不要再遇见秋寄北了。
“香气厚重,入口清香而回味甘醇,是‘旧亭台’吧?”
秋寄北手握酒盅,面带笑容侃侃而谈。虽然是在询问对方,但神色和语气里透着的却是一股子自信和从容。对方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对秋寄北拱了拱手。
“旧亭台”是一种陈年老酒,据说五行大陆上仅存几坛,那人的酒虽然被秋寄北道破,却并未因此变得贬值,反而吸引了更多人前来询问。看着那争先恐后的人群,秋寄北微微一愣,有一种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正在这时,偌大的盛会大厅当中传来一阵阵骚动,有个清亮的声音正越过人群,一声声传进秋寄北的耳朵。
“这个是‘醉桃花’!”
“这是‘杏花村’!”
“唔,‘小红泥’!”
“‘琥珀光’!”
……
秋寄北听着这报菜名一般的声音,微微皱眉。众人也被这声音吸引,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却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赶集一样看看这个闻闻那个,虽然一口未尝,却快而准确地报出了每一种酒的名字,那架势,就像是每种美酒都在自己的酒盅上写好了名字,只等他念出来一样。
人群哗然,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迅捷的人,这么多年似乎只有秋寄北一个。而秋寄北道破酒名之前都会先点评一番,何时像这位少年一般急躁而飞扬?
“咦,这里居然会有‘旧亭台’?”少年吸了吸鼻子,做出一个陶醉的表情。
秋寄北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一袭红色大氅下是一身红色劲装,似乎是个朱雀国人,但他的头发却并不是大多数朱雀国百姓的红色,而是略微偏黑。
少年的肤色极白,就像是最晴朗的月夜下白色的沙漠,衬着这一身鲜艳的红色,更显得整个人明亮得如同初生的朝阳。相比之下,白衣青衫的秋寄北素淡得彷佛三个月的新酒。
秋寄北并不在意自己的“光芒”被别人掩盖,相反,他有点高兴,总觉得一直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那种淡淡的孤寂感好像在逐渐消失。有人上前询问少年的来历,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但那少年却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秋寄北,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
“你是秋寄北,对吧?”
看着少年清澈明亮的双眼,秋寄北轻轻点了点头:
“在下秋寄北,阁下是?”
少年展颜一笑,犹如冬日暖阳,声音也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我是……”
“哗啦”!
酒坛破碎的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所有人一起往声音来处望去,视线还未抵达,嗅觉却先一步被激发,一阵如兰似桂的清香从不远处传来,弥漫了整个会场。
“居然来这一招……”
“早八百年前就没人用了吧!”
“的确,不过从这香味来看,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酒……”
众人议论纷纷,没有人注意到那红衣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他转过头来,对秋寄北抱歉地一笑,说:
“失礼了,在下凌云。”
秋寄北微笑还礼,心中却存了疑惑:凌属火,看他的打扮也是朱雀国人,但朱雀国最为出名的酒商乃是位居国土最南端、甜岛之中的卓家。凌?在酒商或其他行商当中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个姓氏。难道是某个不为人知的隐世家族的人?
“你为何不问我如何认得你?”凌云似乎是个自来熟的人,他凑近秋寄北,继续说道:“哎呀,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习惯了吧。哈哈,我可是从小就听我爹提起你,甚至还见过你的画像。你对我来说,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秋寄北面无表情地看着凌云,心里却升起很奇怪的感觉。秋家对他的要求非常严格,几近严苛,他也逐渐养成了一副少言寡语的性子。在外人看来,他言语不多却字字珠玑,颇有一番高贵姿态,但他自己心里却明白,他,只是没有遇见值得他敞开心扉的人。
凌云不知道秋寄北在想什么,他一直跟在秋寄北身边唠叨不已,两人漫无目的地在会场当中闲逛,一冷一热两位俊逸的男子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杜康盛会”当中所展出的美酒,都是用会场特制的一种附带了法力的酒器盛放。表面上看那酒器与一般酒盅没有多大区别,但薄薄的器壁上却另有乾坤。当你距离酒器较远的时候,是闻不见任何香气的,一旦进入酒器所限制的范围,便会立刻被那种酒的香味包围。
秋寄北和凌云被这迷梦一般美好的味道包裹,彷佛来到了美酒天堂。令秋寄北惊讶的是,凌云几乎能够说出所有酒水的名字甚至典故。秋寄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凌云,看上去要比自己小个两三岁,为何会比自己还要优秀?
这份优秀安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身上,也不知是福是祸。
“恕我冒昧,凌兄如此大才,想必也是爱酒之人,为何时至今日才会来这‘杜康盛会’?”
没想到凌云雪白的脸色忽然红了,他把头侧到一边,有些别扭地回答:
“唔……家里管得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话音刚落,他居然抓住秋寄北的手腕,将他带到飘雪的窗边,指着窗外的飞雪,一脸兴奋地说:
“秋寄北,你看这雪花雪景多么可爱?可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下雪!还有如此多的美酒,你不会以为我全部品尝过吧?哈哈,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凌云凑到秋寄北身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使得一向自律而不苟言笑的秋寄北微微皱眉,脖子也逐渐爬上了淡淡的粉色。凌云却面无异色,在秋寄北耳边悄声说道:
“其实我并没有喝过那些酒,只是我家的书房里有许多关于美酒的书籍,我被关着无聊,只能天天读书,所以把那些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啊,外面的世界,真的是太美好了。”
凌云说完,一脸满足地闭上了那双清澈的双眼。
秋寄北心中一震,未曾品尝过这些美酒,却能准确无误地猜出它们的名字,这,已经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吧?
“不过看那些书又有什么意思呢?果然还是亲自来看一看更加真切啊!”凌云夸张地吸了一口饱含着酒香的空气,陶醉地说道。
“既然如此,就由在下来做个向导吧。”秋寄北话一出口,微微怔愣。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可是今天,他却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说,要做他的向导?
“真的?”凌云喜出望外,又抓起秋寄北的手腕,再次往会场当中走去……
有才能而不自知,如同明珠蒙尘,令人唏嘘不已。秋寄北看着这位红衣张扬的少年,再次开口:
“你从管束严格的家中逃离出来,为得难道就是这一场盛会?”
凌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时的神色竟然带了一丝郑重。
“不,”凌云认真地说,“我出来,不仅仅只为这一场盛会。秋寄北,我要超过你,我还要酿造出五行大陆上最醉人的美酒!”
一个几乎从未品尝过美酒的人,居然放言说要酿造出天下最醉人的佳酿?
纵然他博览群书,但这个念头未免太不切实际了吧?
若是换了别人听到这话,大概只会想笑,可是秋寄北不是“别人”。他只是微微一愣,嘴角轻轻上扬,对凌云说道: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凌云粲然一笑:“容易不容易,试试才知道。”
秋寄北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点点亮色,如同遥远的星光。
两人对着各色美酒谈天说地,仿佛认识了多年的至交好友,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
凌云果然有着朱雀国人那风风火火说做就做的性格,“杜康盛会”一结束,就没了踪影,只留给众人一个昙花一现惊鸿一瞥的印象。
有人不死心地向秋寄北打听,秋寄北这才发觉,自己除了他的名字,居然一无所知。
不过秋寄北并不担心,他知道凌云一定会再找他,虽然他们并无任何约定,但他就是知道。
果然,没过多久,秋寄北就收到了凌云的信。
秋家的酒肆遍布燕河南北,这封信就是某间酒肆送过来的,随信一起的还有一小壶酒。
秋寄北收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已经入夜,当他打开那只青色的酒壶,令人迷醉的酒香扑鼻而来。
秋寄北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再次睁眼的时候,居然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凌云在信上说,这是他有天晚上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弄错了配比的结果。他后来清醒的时候尝试了许多次,却怎么都做不出一样的味道了。
他还说,如果连秋寄北都研究不出来,那么他的目标就实现了一半了,为了庆祝,他特意把命名的机会留给秋寄北。
秋寄北无奈一笑,细细地品尝着那无心插柳的杰作。如梦似幻的迷离感充斥周身,只要一口便沉迷其间,如同在最温柔的女子臂弯里做了一场幽梦。
秋寄北的回信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两个字:
幽梦。
凌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信件与美酒一次又一次地送到秋家的酒肆。那些从天南海北飘来的酒香,伴着秋寄北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静谧的黑夜。
秋寄北有时会给凌云回信,有时又不会。他的信不一定会送到凌云的手里,因为当送信的人回去时,凌云可能已经离开,前往下一个地方了。
凌云行踪飘忽,却仿佛不用为钱财担忧,身份惹人怀疑,但他不说,秋寄北便不问。
后来,凌云的信越来越长,除了说酒,也会说一些自己的事情。有一次他提起自己已逝的母亲,说她生前最喜欢一块莲花玉佩,常常握在手心把玩,还曾对年幼的他说,等他长大了,就把玉佩交给他未来的妻子。
可是她还没有等到他长大,就提前把玉佩留给他,自己先走一步了。
这样鸿雁传书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杜康盛会”来临的时候,秋寄北再次见到凌云。
他似乎长高了不少,显得清瘦许多,脸色更白了。或许是因为酿酒尝酒的缘故,眼角微微泛红,更衬得面色如玉,一经露面,便引得惊叹无数。
盛会期间,两人形影不离,惊才绝艳,整个会场再无敌手。
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有再多不舍都要分别。后来,凌云送来的酒越来越少,名气却越来越大。等到“杜康盛会”再次来临的时候,“青龙凌云”的名头,已经隐隐与秋寄北齐名了。
五行大陆的混乱并没有造成酒水滞销,反而因为人们的压抑、恐惧与忧愁而售出更多。
这一年的盛会在灵心画舫上举行,红光满面的酒商们擎着美酒,在美人与夜色中穿梭来往,一片欢歌笑语。
这一年的凌云,身形细长,红衣青丝,面容如雪,只是他那曾如冬日暖阳一般的笑容却不见了。
在人人欢庆的时刻,凌云独自一人站在舱外,仿佛那片热闹与他无关。
“听说,那青龙凌云一开始接近秋公子就是有目的的……”
“哼哼,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若不是得了秋公子的照拂,怎么可能一飞冲天?”
“他现在倒是获了大利,可怜那被利用了的秋公子啊……”
行商与武者不一样,他们的心里永远都是扯不清的弯弯绕绕,各种风言风语由他们传出来,令人不胜其烦。
秋寄北找到一个人喝闷酒的凌云,看到那年轻的脸庞因为染了酒色,变得面如桃花。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与凌云并肩而立,望着苍茫夜色下的燕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凌云说着转过头去,碰巧看到秋寄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把手中的酒壶往秋寄北手中一递,低笑道:
“是因为我的酒香么?果然名不虚传,呵……”
秋寄北接过酒壶,仰头便饮。清冽的美酒飞溅在薄薄的唇上,顺着喉咙汩汩而下,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清琴曲’?”秋寄北有些诧异,“不,有些不同。”
凌云勾唇一笑,手中把玩着一枚雕刻成莲花的粉色玉坠:
“名字,名声,名气,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它可以是‘清琴曲’,也可以是‘凌云酒’,谁又说得清呢?”
秋寄北放下酒壶,视线从那粉色莲花玉坠慢慢上移,无声地望着凌云。
流言一直都有,但他信他不是那种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有人打翻了一壶‘清琴曲’。”
秋寄北点点头。他记得,凌云就是在那如兰似桂的酒香里,轻轻道出了他的名字,凌云。
“那么你可知道,‘清琴曲’名字的由来?”凌云问。
秋寄北下意识地答道:“此酒香气悠然,如兰似桂,名字出自‘幽兰独夜清琴曲,桂树凌云浊酒杯’……”
话音一顿,秋寄北的眼神变了:“难道你……”
难道所谓的名字,只是一时兴起的代号?
凌云又是一笑,那笑容像是在自嘲,又仿佛是在嘲笑秋寄北的后知后觉。他靠近秋寄北,像是初见时那样握住他的手腕,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
“我,姓卓。”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凌云”手掌的温度,可是他那一袭红衣早已不见了。秋寄北独自站在夜幕中,心里想的竟是,他原来已经这样高了……
……
提起卓家的小公子,整个甜岛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卓家家主外号“卓酒痴”,苦苦钻研最为高深的酿造之术,无奈历经数载而不得,却在卓小公子出世的那一夜灵光乍现,终得旷世佳酿。
美酒酿成之日,酒香弥漫沉醉百里,酒气浮动如云似霓,得名“云霓”。
世人所知大抵如此,很少有人知道,卓酒痴在酣醉之余,还一时兴起为卓小公子取了一个乳名,“凌云”。在他的心里,这个孩子驱使云霓而来,是他卓家的福星。
卓夫人一直很喜欢这个乳名,可惜的是,自她病逝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
曾经,母亲就是卓小公子的整个世界。有她在,就算他一整天都不出门也一点都不觉得闷,这位温柔的女子好像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角落里发生的事情,而她告诉他,那些见解与故事,全部藏在书本中。
卓小公子在母亲的影响下逐渐喜欢上读书,又受父亲的影响,对于酒类书籍尤其感兴趣,几乎将家中所有藏书倒背如流,也将父亲所有的藏酒猜了个遍。卓小公子如同一颗小小的星辰,稳稳当当地上升着,似乎明天就能在夜空当中大放光彩。
就在卓家准备将卓小公子推到众人面前时,卓夫人病逝了。
卓小公子看着满屋子的书,觉得母亲说得很对,书中什么都有,常常读书的人甚至连生死都参得无比透彻,以至于连悲伤都能够冲淡。
可是,书中没有母亲。人死了,就是死了,看再多的书也无法令逝者复活。
如果说母亲的病逝是卓小公子人生当中的第一朵乌云,那么他的发病,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将他整个人的星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即便卓小公子什么都不做,卓家也可以一直养活他,直到他也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只能如此了吗?
就这样念着母亲讲过的故事、带着母亲曾经的期盼、握着母亲留下的粉色莲花坠,悄无声息地走过这短暂的一遭吗?
就在卓小公子茫然无措又压抑不甘的时候,他听说了一个人。
白虎国行商秋家的公子,“酒仙转世”秋寄北。他天资聪颖,他过目不忘,他少年老成,他点评独到,他风度翩翩,他……他只比自己大三岁,却已经跟着父辈走南闯北,为自己的家族挣得了更大的荣誉。
而卓家,虽然亦有百年底蕴,但上次在五行大陆上美名远播,似乎还是他父亲酿出“云霓”的时候?
病弱而倔强的少年似乎瞬间长大,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目标,他要超过那个人,他要卓家超过秋家!
可是卓小公子的雄心壮志却在父亲那里遭遇了冷水。父亲说,声名钱财皆是身外之物,只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他就满足了。
可是卓小公子不满足,他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暗暗发誓,一定要完成自己的目标!
卓小公子以散心养病为由辞别父亲,一个人踏上了北上之路,像一只红色的飞蛾,一头扎进了“杜康盛会”当中。他从小所学终于派上用场,各类惊叹与赞扬让他飘飘然,彷佛距离自己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卓小公子抬起头,在与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陌生而熟悉的男子静默无声。
秋寄北,他一眼认出了这个人,在他把他当作对手默默努力的时候,曾经看过他的画像。
这一眼变成了一颗种子,在卓小公子的心中迅速扎根,飞快发芽,疯狂地抽枝:他要认识这个人,他要了解这个人,他要知己知彼,他要一击必胜。
不知道多少次通宵尝试,也不知道多少次否定自己,让卓小公子有信心挑战秋寄北的,却是他在半睡半醒中失手调错的一壶酒。即使是错误的配比,即使他再也没能调制出第二壶,不论如何,他得到了秋寄北的“认输”。他信上说得清楚,如果秋寄北无法帮他找出配比,那他就胜了他一次。如果那样的话,就请秋寄北为那酒命名。
结果,秋寄北果然为它命名,“幽梦”。
后来卓小公子在青龙国定居,在燕河边的某家酒楼中发现了一个名为“幽梦”的包厢。厢房色调是淡淡的青色,屏风上绣着翠绿的修竹。他看着那一片竹子,想起的却是秋寄北。秋寄北,一个如同修竹一般站得笔直的人,一个如同修竹一般高高在上的人,那样出尘,那么遥远。他赢过他一次,可是他却更加不满足,他想要更多、更多的胜利。
卓小公子废寝忘食,酿了一坛又一坛酒,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酒香越来越浓,信纸越来越厚,一起解读酒经残卷,一起研究新的美酒,一起谈天说地,一起雪月风花……“杜康盛会”再次来临,两人终于再次从信纸当中走入会场,携手谈笑间,凌驾于众人之上。
可是卓小公子午夜梦回,居然梦见了秋寄北,猛然坐起身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既惊惶,又愤怒。
明明两人只是鸿雁传书,为什么轻易就卸下了心防?
秋寄北看上去明明是个冷情之人,为什么那样毫无保留地指教和帮助自己?
卓小公子及时收手,刻意疏远他与秋寄北的关系,可是他没有想到流言来得那样凶猛,也没有想到貌似无稽的流言竟然那样接近真相。但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在乎自己的目标,只在乎自己的心。
可是他的心对他说,最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最最令他没有料到的,却是在流言来临之前的煎熬,那是他自己给自己的煎熬——他,竟然已经习惯了从前的日子,习惯了有秋寄北的时光,习惯了那无数个深夜里伴着酒香的无数页书信……
我们究竟是朋友,还是对手?
我们之间是友情,还是利用?
我对你……真的只有“友情”吗?
卓小公子摩挲着那粉色的莲花坠子,感觉自己走入了一座望不到边际的迷宫。
他尝试着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酒的世界中去,思念却总在疲惫的间隙趁虚而入;他尝试着把自己灌醉,睡梦中却全都是那个修长如竹面容如玉的男子;他尝试着流连于*的风月场,却怎么也融不进那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面对那些千娇百媚的莺莺燕燕,听着那些销魂酥骨的婉转低吟,他只感到一阵阵厌恶,可是当他偶然瞥见一位酷似秋寄北的小倌,竟发现自己心跳加快,掌心发干,一连灌了几杯冷茶才将心中那份慌乱与躁动勉强压下去。
“青龙凌云”的名头越来越响亮,卓小公子越来越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更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身体的病使他日渐虚弱,心中的“病”却令他温和安宁。他守着那一沓沓的书信,守着那两三年的记忆,守着那又甜又苦的梦境,在心病中百死不辞,万劫不复。
流言猛于虎,他不想为卓家抹黑,所以,就一直以“凌云”的身份活下去吧……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卓小公子感到无比的孤寂。
如果没有人打翻那一壶“清琴曲”,如果一开始就以本来面目认识你,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们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秋寄北从未在意那些流言,卓小公子其实是知道的。秋寄北也曾旁敲侧击地叫他不要多想,他说,凌云,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己心。
那时候卓小公子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后来,他邀请秋寄北来到青龙国,在那个名为“幽梦”的房间里,几次想要开口,却终究只是默默喝酒。
如今,在这夜风阵阵的灵心画舫之上,在这欢声笑语也掩盖不了流言的“杜康盛会”当中,卓小公子借着酒劲,终于鼓起勇气,对秋寄北说出那三个字,转身就走。
他发现秋寄北的手腕有点凉,他发现秋寄北的耳朵有点红,他发现秋寄北的味道干净而温暖,他发现自己已经同秋寄北一样高了,他发现自己的脊背像秋寄北那样挺得笔直,他发现不管怎样强作镇定脑海里却始终回旋着“落荒而逃”四个字。
怪我吧,怨我吧,恨我吧,朝我发怒吧,与我恩断义绝吧,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卑劣吧,只要……别忘了我。
卓小公子回到房间,掌心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粉色莲花坠,并不尖锐的花瓣在手心里留下几处痕迹,他又将它握起来,觉得除了它,自己一无所有了。
秋寄北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是他想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于“凌云”的信任。即使他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怎样,行商为何不可以取代号?即使他姓卓又能说明什么,朱雀卓家这些年的酒水并没有一丝一毫借鉴他秋家啊。
为什么他会那样敏感?直到很久之后,秋寄北才明白。
每个人都会死,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很多很多年。只是还有一些人,他们的时光彷佛被命运装进了透明的沙漏当中。眼睁睁看着剩余的日子越来越少,却还要沾染世俗的脏污;明知道死期就在那里越来越近,却无能为力;即使是个将死之人,却依旧无法将内心的隐秘和盘托出,想想就觉得无望。
……
“喂,秋寄北,你的玉佩呢?”
萧姝绮与林渐“奉命”领着合作伙伴秋寄北在萧家庭院中闲逛。
听到萧姝绮的问话,秋寄北转过头去,面色清冷,明知故问:“什么玉佩?”
萧姝绮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就是你以前挂着的那块啊,粉红色的,莲花坠子!”
“姝绮姐姐,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啊,我怎么没印象。”林渐挠了挠头发,他不是没见过秋寄北,只是没有同他说过话而已。
“废话,难道你是女孩子吗?”萧姝绮瞪着林渐。
林渐恍然大悟:“姝绮姐姐你喜欢粉色莲花坠?我明天就去铺子里找。啊,不,我去收最好的籽料,找最好的师傅,给你做个独一无二的最好的莲花坠……”
温润的玉坠贴着秋寄北的胸口,小小的花瓣似乎变得尖锐了,不然为什么会感觉喘不过气来?
秋寄北想起“凌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包裹着这枚小小的玉坠。
“我想来想去,没什么可以赠与你的,就把它留给你吧。”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看着萧家园中翻卷着叶片的树木,又想起了那位名为“恩赐解脱”的朱雀国武者。他现在走到哪里了,他会见到神女菖蒲吧?他还记得他答应过的事吗?
当五行大陆恢复正常的时候,所有逝去的生命,都会回来的吧。
等到那一天,凌云,再与我一起去“幽梦”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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