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为了寻找小草,世纬才发现扬州城有那么一所无人管理的小学。这小学唯一的老师兼校长,已经被顽劣的学童给气走了。数十位学生,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到了学校也无书可念,但是,孩子们很爱来学校,一来可以聚众嬉闹,二来可以逃避下田做工。学校就成为孩子们的一个大娱乐场。
找寻小草那天,绍谦和世纬,碰到了学校里仅存的一个老校工。校工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拿了一个铃铛,在无课可上的情况下,仍然很忠于职守地摇上课铃。学生们却充耳不闻,嘻嘻哈哈地满校园奔来跑去。老校工脾气特好,笑吟吟地也不生气,对世纬二人的问题,完全答非所问。
“老张,你有没有看到我弟弟绍文?”
“你叫我少混啊?没办法啦!我要能教书就当校长了!除了摇摇铃,打打杂,我还能做什么呢?”
“又不是说你少混,是问你绍文!”绍谦着急地。“那你有没看到一个小姑娘,这么高,梳小辫,叫小草……”
老张很努力地听,一面点头,一面大声说:
“校长?校长早就走啦!不干啦!”
“小姑娘,小女孩儿,”绍谦比划着。
“没办法呀!”老张一脸惭愧地。“我就是窝囊啊,我老婆也骂我窝囊啊……”
简直和他扯不清。绍谦无奈,和世纬扯开喉咙自己找,在学校里大声呼前喊后:
“绍文!小草,你们在哪儿啊?绍文!小草……”
老张好生感激,忙着一面摇铃,一面对二人鞠躬:
“真是不敢当,要你们帮我喊!我自个儿来吧,不劳驾你们啦!”他就声如洪钟地喊起来了,“大全!豆豆!小虎!来宝!来福……上课啦!上课啦……”
那天的校园寻访,就这样告一段落。后来,小草和绍文找到了,世纬也把这所小学给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傅家庄的花园里,和绍谦大谈他要去广州的抱负。谈着谈着,有人急促地敲门,几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喊:
“救命!救命啊!快开门啊!救救我们啊!”
世纬和绍谦冲到门边,打开大门,三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跌进门来。世纬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嗖”的一声,有颗小石子激射而来,正中世纬的腹部。绍谦已大踏步冲过去,迅速地伸手揪住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孩子,那男孩挣扎着,暴怒地吼着,手里握握看一把弹弓。
“放开我!放开我!”
“你叫小虎子,是吧?”绍谦一把夺走了他的弹弓。“你就会欺侮比你小的同学,是吧?”
“还我弹弓!”小虎子嚷着,扑到绍谦身上去抢,绍谦把弹弓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还给他。小虎子抬起脚,使劲地对绍谦踹去。
绍谦又好气又好笑,伸脚一勾一带,就把他给摔倒在地。小虎子跳起身,不服气地再扑过来,绍谦只伸出左手,小虎子又被摆平了。
“好了好了!”世纬出来打圆场。“我看这些孩子,是精力过旺。居然满街满巷地追杀起来了!这样吧!”他对小虎子说,“你跟我回学校,我们还你弹弓!”
于是,世纬和绍谦,带着几个孩子回到学校。不知怎的,世纬就领着一群孩子,在操扬踢起足球来。事实上,那不是足球,只是在储藏室找来的一个破篮球,但是大家却踢得兴高采烈。一场足球踢下来,个个孩子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绍谦不甘寂寞,又教孩子们舞花枪,拿着几根破竹竿,舞了个虎虎生风。孩子们十分崇拜,兴致高昂,也舞得落花流水。
当孩子们玩够了,世纬把他们带进了教室。
“有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他问。
孩子们争相举手。来宝、来福、万发、阿长、小勇、小八、豆豆、阿辉、阿顺、大全、小建……真是热闹极了。
“有没有人能够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孩子们全傻了。
“来来来!写写看!没关系的!”
孩子们上来了,各写各的。宝字少了下面的贝,福字少了中间的口,发字头尾分了家,辉字左右隔了好几里,勇字没有力,建字没有边……简直是惨不忍睹。
离开了学校,世纬沉吟地对绍谦说:
“不知怎样才能接管这所小学?需要去县政府备案吗?我看我们两个,闲着也是闲着。除非我能马上动身去广州,不然,就需要找点事做。我看,我来教他们读书,你来教他们体育,如何?”
“你说真的?”绍谦惊愕地问。“你真要教这些顽童,不怕大材小用?”
“什么大材小用!”世纬答得坦率。“教育永远是人类最根本的工作。而且,小草和绍文,也应该念书识字,这样荒废着不是办法。将来,他们长大了,面对的社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落后和无知。”
“好呀!”绍谦想想,忽然大乐。“好极了,你既然有这个兴致,我一定奉陪!明天我就去县政府跑一趟,县长一定会乐坏了!说真的,我就怕你去广州,只要你不去广州,你干什么我都奉陪!”
“我去我的广州,你怕什么怕?”世纬一怔。
“怎么不怕!你去了广州,我怎么办?”绍谦睁大了眼睛,摊着手说。
“你有什么难办的?”
“当然难办了!”绍谦嚷着,“我说叫我爹去提亲,你说要我慢慢来,说什么你会支持我,结果我这水磨功夫磨得慢极了,你的支持也不见什么效果……假若你去广州,青青当然跟着你这哥哥去!那么,我要怎么办?”
世纬愣住了。看着绍谦那坦白的、真挚的、热切的面孔,忽然间,就心烦气躁起来。在他内心深处,去广州是一条必行之路,但是,现在却有多少牵绊呀!青青、小草、静芝、绍谦……怎么,那广州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世纬就这样走进了立志小学,开始他的教书生涯。县长发现他有这么好的资历,居然肯来接管小学,太高兴了,立刻委派他做“校长”。他成了立志小学的“校长”,手下只有一位教员,就是绍谦。他们两个,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小草也这样走进立志小学,开始她的读书生涯。虽然,振廷对世纬去“教书”,简直是大惑不解,他皱着眉问:
“县长有没有说,可以给你们多少薪水呢?”
“这倒没有问!”
“你这不是奇怪吗?”振廷愕然地说,“我那绣厂、丝厂、绸缎庄、纺织厂任你选!那才是家里祖传的事业!”
“不不!”世纬急忙说,“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教教书还可以……最主要的是我有兴趣。反正,都是暂时做做而已,不在乎什么待遇!”
“可是……”振廷还要说什么,静芝已急忙扑过来,哀声地喊:
“振廷,他要做什么,你就让他做什么吧!不要再限制他了!只要他肯留下来,他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在乎,媳妇儿也不在乎,你就少说两句吧!”
振廷瞪着静芝,欲言又止。青青每次被静芝唤作媳妇儿,都会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世纬见自己这“假儿子”的身份越搞越真,连振廷都有些迷糊起来,居然要自己去做“祖传的事业”,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只有小草好兴奋,拉着青青的手欢声说:
“我要去上学了!青青,我要进学堂了!以前在东山村,我看到别人去上学,我都好羡慕,现在,我也可以进学堂念书了!”
世纬和小草,都兴冲冲地去了学校。可是,在这上课的第一天,两人都非常不顺利。
先说世纬。
世纬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发现小虎子、万发、阿长、大全这几个较大的孩子,有点儿鬼鬼祟祟。但是,他一点戒心都没有。在讲台上刚站定,小虎子举手说:
“老师,你的课本在抽屉里!我们上次上到第五课,顾老师就走了,不教了!”
“哦!”世纬高兴地说,“好极了!让我看看你们念过些什么。”说着,他就一把拉开了抽屉。
骤然间,一条彩色斑斓的大蛇,从抽屉里直窜而出。世纬在北方长大,北方很少有蛇。他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面惊叫,一面动作好大地跳开,连椅子都撞倒了。小虎子、万发、阿长等爆笑起来。但是,那条蛇已落在地上,蜿蜒地向孩子们游去。来福、来宝、豆豆……包括小草和绍文,都吓得尖声大叫,有的跳到桌子上,有的夺门而逃。一时间,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笑的笑……教室里秩序大乱。
世纬来不及思想,救孩子要紧!他冲上前去,出于本能地抬起脚来,对着那条蛇的脑袋就用力踩下去。他听到小虎子一声惨叫:
“不要踩它!不要踩它!”
来不及了,他已经把蛇踩死了。小草扑过来,紧张地问:
“大哥,你有没有被蛇咬到?”
一句话提醒了世纬,卷起裤管一看,才发现有好几处咬痕,正渗出血来。小草脸色都吓白了:
“不知道有没有毒?怎么办?”
绍谦冲进教室,一看这等情况,跌脚大叹:
“你怎么用脚去踩蛇啊?把蛇头踩了个稀巴烂,也看不出是什么蛇……”他抬头对众学童严厉地看去,“小虎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说!”
小虎子脸色早已惨变,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掉,他放声大哭,转头飞奔出了教室。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要报仇!”
“怎么回事?”绍谦大惑不解。
“这条蛇的名字叫小花,”大全这才说了出来,“它没有毒,好温驯的……它是小虎子养的……是小虎子最心爱的宝贝!”
完了!世纬想,上课第一天,就把这孩子的宠物给踩死了。他看着地上那条蛇,整个人都呆住了。
再说小草。
小草穿了一双新鞋。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时间,夜以继日,帮小草缝制的。去学校上课,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双新鞋。小草看到青青为这双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线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对自己那双新鞋,真是爱得不得了。
这天下午,“小花殉难”的事件已经过去。小虎子在世纬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静了。上完体育课,小革要到井边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转角处,小虎子突然跳了出来,拉住她的辫子,就往后用力一拽。
“啊!”她痛得叫了起来。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有人用力对她的脚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来:“啊!”
忽然间,大全、阿长、万发、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涌了过来,小虎子扯住她的辫子,对众人发令:
“快点快点,一人踩一脚!”
于是,大家就纷纷地上前,每个人对着她的新鞋,狠狠地踩上一脚。由于痛,由于惊慌,更由于心痛那双鞋,她哭了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哀求着:
“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这是青青一针一线给我缝的呀……”
“穿新鞋就要给大家踩!”小虎子凶凶地说。“来!大家踩!用力踩!”
每个人都跑来踩。只有女孩儿豆豆,怯怯地摇着头,怜悯地说:
“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小虎子威胁豆豆。“不踩就踩你!”
正闹着,绍文飞奔而来,见状大惊。
“你们干什么欺侮小草?我告诉我哥去!”
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绍文。小草低头看自己的新鞋,已经被踩得全是泥泞,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抚摸着那滚着红缎边的鞋面,泪水滴滴答答地滚落了下来。绍文则气得掀眉瞪眼,拉着小草说:
“走走走!我们去找我哥和你哥,让他们主持公道!我哥一定会帮你出气的!走呀!”
“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拜托拜托你,咱们谁也不要说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经很难过。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会更都难过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边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干净,不能让青青看到,我的鞋子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很生气呀!”绍文摩拳又擦掌,“我们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太生气太生气了!”他咬牙切齿地。“你不说,我去说!”
“求求你不要去嘛!”小草一急,泪珠又滚滚而下。“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会知道的!我不要让她知道,她会好伤心好伤心的!”说着,就抽抽噎噎,更加泪不可止。
“好嘛好嘛,”绍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说,“你别哭,我不说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结果,为了怕青青难过,世纬和小草,双双隐瞒了上课的情形。世纬没说被蛇咬,小草也没说被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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