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磊和梦凡,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回到康宅后院里的。
两人的眼光,仍然痴痴地互视着,两人的手,悄悄地互握着,两人的神志,都是昏昏沉沉的,两人的脚步,都是轻轻飘飘的。才走进后院,就被胡嬷嬷一眼看到了。
“天啊!”
胡嬷轻呼了一声,赶过来,就气急败坏地把两人硬给拆开。
“小姐!小姐啊!”胡嬷嬷摇着梦凡,“你快回房间里去!别给银妞翠妞看到!快回去!我的老天爷啊!你不要神志不清,害了自己,更害了磊少爷呀!”
梦凡一震,有些清醒了。
“快去!”胡嬤嬷一跺脚。“快去呀!有话,以后再谈呀!”
梦凡惊悟地,再看了夏磊一眼,转身跑走了。
胡嬤嬷一把拉着夏磊,连拖带拉,把他拉进了房里。转身关上房门,又关上窗子,胡嬷嬷一回头,脸色如土。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惊慌失措地喊,“磊少爷,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梦凡小姐做了些什么?你们夜里溜出家门,做了些什么?你说!”
“没有什么呀!”夏磊勉强地看着胡嬷嬷。“我到望夫崖上去,然后她来崖上找我,我们就这样站在望夫崖上……回忆着我们的童年……我们就这样站着,把什么都忘记了!”
“你没有……没有和梦凡小姐那个……你……”胡嬷嬷一咬牙,直问出来,“你没有侵犯她的身子吧?”
“当然没有!”夏磊一凛,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她是玉洁冰清的大家闺秀呀!”
“阿弥陀佛!”胡嬤嬷急着念佛。“菩萨保佑!”她念完了佛,猛地抬头,怒盯着夏磊。“磊少爷!你是害了失心疯吗?你这样勾引梦凡小姐,你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当年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老爷远迢迢把你从东北带回来,养你,教你,给你书念……你就这样恩将仇报,是不是?”
夏磊热腾腾的心,蓦然被浇下一大桶冷水。他睁大眼睛看胡嬷嬷,在她的愤怒指责下痛苦起来。
“恩将仇报?哪有这么严重?我……应该和干爹去谈一谈……”
“不许谈!不能谈!一个字都不能谈!”胡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你千万不要把你那些个自由恋爱的思想搬出来,老爷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康家和楚家,几代的交情,才会结上儿女亲家,你和梦凡小姐,出了任何一点差错,都是败坏门风的事,你会要了老爷的命!”
“不会吧?”他没把握地。
“会!会!会!”胡嬷嬷急坏了,拼命去摇着夏磊,“磊少爷!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你不顾老爷太太,也不顾天白少爷吗?”“天白……”夏磊的心,更加痛苦了。
“磊少爷啊!”胡嬷嬷痛喊出声,眼泪跟着流下来了,“做人不能这样不厚道,这是错的!一定是错的!你伤了老爷的心,伤了天白少爷,你也会伤了梦凡小姐呀!做人,一定要有良心,一定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又是身份二字!夏磊的心,就这样沉下去,沉进一潭冰水里去了。
除了胡嬷嬤,天白那热情坦率的脸,简直是夏磊的“照妖镜”。他追着夏磊,急切地,兴奋地,毫不怀疑地问:
“怎么?夏磊,你有没有帮我去和梦凡谈一谈呢?”
“天白,我……”他支支吾吾,好像牙齿痛。
“哦,我知道了!”天白的脸红了。“你跟我一样,碰到男女之间的事,你就问不出口来了!其实,你真是的……”他碍口地说,“我是当局者迷,所以不好意思问,你是旁观者清,怎么也和我一样害臊!”他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我去求天蓝,你说怎样?她们两个,从小就亲密,说不定,梦凡会告诉天蓝的!”
不妥!如果梦凡真告诉了天蓝,会天翻地覆的!他本能地一抬头,冲口而出:
“不好!”
“不好?”天白睁着清澈的眼睛。“那,你的意思是怎样?你说呀说呀,别吊我胃口!”
“天白,”他猛吸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来,勉勉强强地开了口,“你知道,梦凡是旧式家庭里的新女性,她不喜欢旧社会里的各种拘束,从小,她就跟着我们山里、树林里、岩石堆里奔奔窜窜,所以,养成她崇尚自由的习惯……”
“我懂了!”天白眼睛一亮。
“你懂了?”夏磊愕然地。怎么你懂了?我还没说到主题呢!你懂了?真懂了?他咬牙,停住了口。
“我就当作从没有和她订过婚!”天白扬了扬头,很得意地说,“我要把‘婚约’两个字从记忆里抹掉,然后,我现在就开始去追求她!你说怎样?”他注视他。“当然,追女孩子的技巧我一点也没有,怎么开始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是,我要向她表明心迹!表明即使没有婚约,我也会爱她到底!瞧,”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可以在你面前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来,但是,见了她,我的舌头就会打结!唉!我真羡慕你呀!”
“羡慕我?”他又怔住了。
“是啊!你不人情关,心如止水,这,也是一种幸福呢!学校里崇拜你的女孩子一大堆,就没看到你对谁动过心!天蓝、梦凡从小追随着你,你就把她们当妹妹一样来爱惜着……说实话,我有一阵子蛮怕你的……”
“怕我?”他又一愕。
“是啊!别装糊涂了!”他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你难道不知道,梦华为了你,和天蓝大吵了一架?”
“有这等事?”他太震惊了。
“记得我们上次去庙会里套藤圈圈,你不是帮天蓝套了一个玉坠子吗?那小妞把玉坠子戴在脖子上,给梦华发现了,吵得天翻地覆呢!”
“是吗?我都不知道!”
“是我教训了梦华的!我对他说:你也太小看夏磊了,夏磊那个人,别说朋友妻,不可戏!就是朋友的朋友,他也会格外尊重,更何况是兄弟之妻呢?”
夏磊整个人惊悸着,像挨了狠狠的一棒,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定睛去看天白,难免疑惑,天白是否话中有话,但是,天白的脸孔那么真挚和自然,简直像阳光般明亮,丝毫杂质都没有。夏磊心中激荡不已:天白啊天白,兄弟之妻,不可夺呀!我将远离梦凡,远离远离梦凡!我发誓!他痛苦地做了决定:从今以后,远离梦凡!
远离梦凡,下决心很容易,做起来好难呀。在学校里,他开始疯狂地念书,响应各种救国活动,把自己忙得半死。下了课不敢回家,总是溜到康记药材行去。药材行近来的生意很好,心眉常常在药材行帮忙。看到眉姨肯走出那深院大宅,学着做一点事情,夏磊也觉得若有所获。心眉包药粉的手已经越来越熟练,脸上的笑容也增加了。
“小磊,是你提醒我的,人活着,总要活得有点用处!以前我总是闷在家里,像具行尸走肉似的!现在,常到康记来帮忙,学着磨药配药,也在工作里获得许多乐趣,谢谢你啊,小磊。”
夏磊看着心眉,那开展了的眉头是可喜的,那绽放着光彩的眼睛却有些儿不寻常!乐趣?她看来不止获得乐趣,好像获得某种重生似的。夏磊无心研究心眉,他自己那纠纠缠缠如乱线缠绕的千头万绪,那越裹越厚的,简直无法挣脱的厚茧,已使他无法透气了。真想找个人说一说,真想和康勤谈点什么,但是,康勤好忙呀,又要管店,又要应付客人,又要那么热心地指导心眉。他显然没时间来管夏磊的矛盾和伤痛了。
这段时期,夏磊的脾气坏极了。每次一见到天白,望夫崖上的一幕,就在夏磊脑中重演。怎能坦坦荡荡地面对天白呢?怎可能没有犯罪感呢?同样的,他无法面对梦凡,无法面对梦华,也无法面对天蓝。他突然变成了独行侠,千方百计地逃避他们每一个。
逃避其他的人还容易,逃避梦凡实在太难太难了。她会一清早到他房门口等着他,也会深夜听着他迟归的足音,而热切地迎上前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怎么一清早天没亮就出去?你都在忙些什么呢?你……”
“我忙,”他头也不回地,冷峻地说,“我忙得不得了!忙得一时片刻都没有!你别管我,别找我,别跟我说话!你明知道,我这么‘忙’,就为了忙一件事:忙着躲开你!”
说完,不敢看梦凡的表情,他就夺门而出。跑进桦树林,跑进旷野,跑到河边,然后,冲进河水里,从逆流往上游奔蹿。河水飞溅了他一头一身,秋天的水,已经奇寒彻骨。他就让这冰冷的水溅湿他,淹没他,徒劳地希望,这么冷的水可以浇熄他那颗蠢动不安的、炽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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