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深夜
她不知道阿布正透过门缝瞅着她,可是当她锁上门准备回去的时候,她听到对面吱吱啦啦的声响,因为快到午夜了,她以为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汽车发动机声音,因为在午夜这个点,总有年轻人喜欢把家用车改装的轰鸣声响亮的车开到大马路上。阿布从对面走到她身后,直到离她很近的距离时,她才意识到此刻又要花一番力气才能摆脱他,她自然没有理睬阿布。“我们不可能同行。”她曾对阿布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身边飞速驶过三辆车,隔着相等的距离,相同的速度,她加快步伐朝着隧道的出口走去。
“你方向走错了,应该朝入口走。”阿布紧随其后。
她没有回应他。
“你今晚有约了?我认识吗?对了,我连你一个朋友都不认识,我今晚恰好是空闲的,一起走吧。”
她依然没有回应他,只是又加快了步伐。
“我们一起走……”
她跑了起来,没等到他说完,他跟着她跑了起来。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奔跑在深夜的隧道里。
不管是温暖的季节,还是寒风凛冽,每一个工作日的早晨,隧道里就开始拥挤,这股推也推不动的劲儿从隧道口前面的路口就开始酝酿起来了,这个十字路口如同一个硕大的十字架倒在天桥之下,浸没于医院门诊部、写字楼、电影院以及周边那些人工味浓厚的绿化带之间,倘使人们在来去匆匆之间忽略了它的存在,它依然犹如被神明祈福过的某种物件隐隐地折射出*的微光,或者说它自身也漠视了人,只有路人或车子簇拥着汇聚形成的川流不息在它的表面留下浅痕。
总会有一个人,在这个四车道合并为两车道的隧道口,提着公文包,贴着墙壁,缓缓地朝隧道里走进去,用他节奏平稳的脚步越过身边一辆辆争先恐后想要挤进隧道里的汽车。如果你是坐在车中的人,看到他的时候,心中一定会飘过一丝疑惑,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被左右两边传来的喇叭声取代,你会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到如何将车挤进隧道,然后忘记这个朝隧道里走去的人。他就像隧道里的某个零部件,不温不火地慢慢与之融为一体。这个人就是阿布,他的办公室在隧道里面。
隧道里所有的墙面被面积很大的一块块瓷砖包裹着,分成深蓝色和天蓝色。每一天,阿布数着步子走,走到二百六十八块瓷砖的时候,他就放下公文包,两手扣着这块瓷砖的左边缘,就像打开一扇冰箱门,他打开瓷砖门,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先摸索着打开灯,房间里一应俱全,书桌、沙发、饮水机、书橱,还有一扇很小的门,门里有一个马桶和水斗。阿布一把将公文包扔进去,然后跨进屋里,很快地关上瓷砖门。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需要动作很快,不然就会影响隧道里车辆的行驶,他微微喘息,环顾这间屋子,这就是他的办公室了。
这间屋子除了他的老板和他自己,就没人来过,包括总对他冷嘲热讽的父母和哥哥,如果要和客户见面,他通常选择在隧道口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里。
五年前他刚丢了一份工作,当时他就站在这个路口之上的人行天桥上,一筹莫展,最切实的想法就是赶紧再找一份新工作。他扶着扶手,沿着台阶走到地面,走下来就能看到这家咖啡馆,一个老头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从里面走了出来,阿布三步并作两步坐到老头儿刚坐着的凳子上,他喝剩下的咖啡还带着余温。他打开电脑到求职网站碰碰运气。
没几分钟那个老头又绕回了咖啡馆,阿布一下子就感觉到身后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他转身疲惫地看着老头,因为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每一次的肢体接触和语言交流都让他感到体内某种物质润物细无声地流走,他不知道是什么,也没有太多的朋友可以去探讨,不太愿意独自面对揭示真相后的空旷,他习惯在真空状态下循环反复地解决相同的问题,他熟悉这其中的每一道程序,并知道进展到其中的某一处时他就会被困住,他一直在等待,在等待中祈祷,即便不能顺利进展,也希望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处,一个能让他如鱼得水的状态,一缕思绪,温和、明媚的,一种预示着他能云开见日的怀疑有时对他来说也是足够的。他本想在冬天去一个遥远的城市,除此之外并没有更远的打算。在丢了工作之前,他的每一天都好似度日如年,家人对他一直是冷嘲热讽,他也不太明白他们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认为言语攻击并不能让任何人得益。
有时候深夜里需要靠很大的力气将焦虑之情压回肚子里并消化掉,总之他一直不太高兴,每当得知他人的成就、物质生活、情感收获,就犹如一把利剑,他想变成一颗陨石,撞向地球,大家都不要活好了。随着夏日临近,这样的思想已经在烈日骄阳之下融化成一湾浅浅的池子,但对他来说这些支离破碎的念想偶尔会飘近他的脑海,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前,他却感到遥远,不是生活有所改善,只是时间彰显了自己的力量。
老头指了指墙角,他拿起拐杖递给老头,老头低头看着他的电脑,阿布立即将屏幕合上。
“你对工作有什么要求吗?”
“关你什么事儿?”
“本来我这儿正好有一份工作……”老头接过拐杖准备转身离开。
“喂喂喂!啊……不对,你等会儿,请再说一遍。”
“你对工作有什么要求吗?”
“我之前那份工作是在……”
“之前?你现在失业了对吗?”
阿布拿起桌上的叉子在盘中央画了两个圆圈,摆弄着剩下的一小口蛋糕,差一点戳下去塞进自己嘴里,他忽然想起来这是眼前这位老头吃剩的,他不愿对老头就这么承认了,即便事实如此,因碍于面子,他只能把那小块蛋糕用叉子捣鼓碎了。
“那你就是没要求了。”老头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为了羞辱我一番?这是你的乐趣所在?”
老头回头看了一眼,“你还坐在我的残羹剩菜前面?我以为你会跟着我一起走。”
阿布抱着电脑站了起来,他大跨步地走到老头身边,他们走出咖啡馆,老头带着他走到了车道,他们是贴着边走的,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阿布一边扶着绿化带一边暗自羞愧,这种羞愧源自身边呼啸而过的车子里乘客的目光,他揣测老头的目的,并打算原路返回,但犹豫的间歇里,他们已经沿着绿化带进入了隧道。
当时已临近中午,隧道里的车速已经比高峰时期快了不少,每一辆经过他们的车都能刮起一阵小风,阿布别无他念,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老头走到一半停住脚步,打开一扇瓷砖,如同打开一扇门。老头对阿布说:“如果你能在这里成功,那你就能在任何地方成功。”
虽然这情景距离现在已经事隔五年,眼下的阿布对于在隧道里的生活也早就驾轻就熟,起初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一整天都是独自一人的状态,唯一让他坚持下去的除了每月那点工资,还有就是老头说的那句话。
正式工作前一天晚上他下载了满满一手机的游戏,这些东西有一种黏稠的魔力,又能让时间很快过去,一年不到他便开始厌倦,他已经在脑海中整理出一套手机游戏的创作规则,就像看了很多综艺节目的人也能道出一些节目编排的规律一样。为了不每天面对着这块小屏幕,他偷偷打开瓷砖门,留出一小道缝,透过它观察这里来来往往的乘客和司机,有人在指着前方破口大骂,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在所有车辆因拥挤不堪而停止前行的时候,一个英俊的男人忽然抱住正在开车的男人,对方回应给他一个浅浅的微笑;还有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孩子从前排爬到后座,又在后座上跳起来,头撞到天花板,哇的大哭起来,母亲不得不一边控制着方向盘一边回过头安慰那个孩子……
他自己也没想到在这儿一干就是五年。说实话,在隧道里工作,只要关上瓷砖门,就和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的差别不大,甚至地方比格子间更宽敞一些,只是没有一块儿聊天的同事。阿布过去待过的公司,同事都跟他的情况差不了多少,每个月就盼着发工资这天,但几个穷人凑在一起也能聊到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只要苦难经历差不多,也没人往高处流淌去。可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曾经令他深恶痛绝的写字楼变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渴望过去挤在人群中等电梯的焦躁、加完班起身看到一个个格子间如田野般漫无边际、在食堂里和同事们讲几个令人犯困的笑话。
一天凌晨,他在办公室里睡过头了,其实那天他早早完成了手头工作,没想到睡了沉沉的一觉,醒来已是午夜之后,门外隐隐传来一连串发动机的轰鸣声。他吃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包里,将门推开一道缝,一只脚跨出去,然后再跨出一只脚,最后拿起包,关上门,准备沿着墙壁走出隧道。
在他办公室的那扇瓷砖门的对面,一块天蓝色的瓷砖挪动了,缓缓前倾,最终和地面垂直,一个女人从里面爬了出来。这个女人和他的动作正好相反,她先将包扔出来,然后自己再爬出来。
“嘿!”阿布隔着两个车道冲女人大喊,女人似乎没有听到,阿布左右环顾,确认没有车子通过,小跑到对面。在这个魔幻而闭塞的城市里,阿布永远记得两个场景:一个是头一回踏入隧道,贴着墙听着车子在身边快速驶去的声音;另一个就是看到对面的瓷砖挪动,一个女人从对面的办公室爬出来的情景。
“你来这儿多久了?”
女人惊慌地看了他一眼,“不记得。”
“你不用紧张,我就在对面!那块深蓝色的瓷砖后面就是我的办公室。”
“你后退一点,我没法关门。”
“这样可以吗?”阿布后退了一步。
女人关上门朝着隧道入口走去,阿布不想显出自己迫切要与人交流的样子,他看到她,踩着高跟鞋沿着墙壁,在隧道冰冷的路灯照耀下,虽然她背对自己,但却感觉她是向着他走来的。她对他来说是那么珍贵而稀有,独一无二。他跟着她走了一路,她也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他,在路口的地方,女人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虽然这种相遇他从未预见,也让他大为震惊,他合计着下次还要等到这个女人,他们都在隧道里的办公室工作,他曾经以为只有他自己是这么干的。要是留给我们一些时间,那一定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他推测。她能理解我,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真正地懂我。
这个女人并不是每天都来隧道里上班,据阿布的计算,她每周来的时间不超过三天,都是从下午到深夜,在阿布了解了她的工作时间之后,他趁着她不在办公室时,就用两根铁丝打开了她的瓷砖门,爬进去一探究竟。里面没有放太多的个人物品,除了一个小衣橱,里面放了三条裙子和一根皮带,下面放了一双拖鞋,和阿布一样,房间里也有一个沙发,阿布拿起其中一条裙子凑到鼻子边上,原来她身上的味道是这样的呀,阿布心想。他坐到她的写字台前,随手打开一本开面很大的本子,里面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最新的几张都是关于葡萄酒的。他合上本子,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这么来来回回数次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渐渐进入了这个女人的生活,他知道她的工作内容、她的着装品位、她偏爱的零食、她正在读的小说,而且他有预感,这是一个单身的女人。虽然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但他幻想着他们的关系将从这里开始,始于地下,她总是神秘莫测且面无表情,他借由这股力量重新找回丢失的活力。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夜晚,阿布决定等到她下班,他鼓起勇气和她打了招呼,她看上去没什么心情搭理他,他的穷追不舍让她感到恼怒。为了避免和他同行,她朝外走了一点,他试图拉住她,但她巧妙地躲闪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冷漠?”阿布边走边喊话。
一辆白色的车从后面驶来,阿布看到里面坐着四个人,当车将女人撞飞的时候,副驾驶的那个人的头也撞在了挡风玻璃上面,女人被撞到很远,阿布跑过去,蹲下来,抱起她,女人惊恐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阿布的衣服上像沾满了番茄酱汁。
十分钟后来了两辆救护车,女人连同车上那几个乘客一起都被抬了上去,阿布最后一个上的车,女人躺着,闭着眼睛,戴着氧气罩,不知道是死是活。阿布朝着救护车车窗外瞥了一眼,蓝色和天蓝色的瓷砖飞速后退,他已经在这条道儿上走了几年,对这儿了如指掌,他以为快要认识这里的每一块瓷砖了,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在它们中间快速行驶的滋味。这不只是乘客坐在车上看到的窗外景象,而是一种电影的视角,观众坐在座位上看着大屏幕里的影像,而瓷砖的飞速后退和因地势起伏产生的隐约波浪,给了阿布一种电影视角、一种感官愉悦、一种恍然大悟、一道闪电。每一块瓷砖忽然都成为了一扇门,后面都藏着一个办公室,它们整齐划一地开开关关,里面探出一个个脑袋,每张面孔都不一样。
到了医院,他下了救护车,看着女人被几个医生推进了大楼。他叫上一辆出租车回家了。他决定明天再找找,看看能否在隧道里再找到另一间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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