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五点半,下班的电铃响了。挂在传达室里的是一口日本电钟,日本建筑行业代表团来访的时候赠送的,准得没法再准。
可是钟点对于设计院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早在五点钟左右,跛脚的老传达就背着手站在门口,无可奈何地望着人们零零星星地推车从他眼前擦过,在左往右地顺小街消失不见了。老传达心里感叹有学问的人都不怎么守规矩。真的,就说单位里难得三月两月地开个会吧,哪回不是开得七零八落,少了张三缺了李四?
也有守规矩的,譬如土建设计组的组长大老季。他几乎每次都在电铃响过之后才“蹬蹬蹬”地奔下楼来。倒不是他这人纪律性强,是他忙。组长嘛,土建设计方面“拿总”的嘛,全组人员设计的图纸和方案都得一张一张从他手里过,经他审核过了,点了头,签了字,才能送到总工那儿复审。他那脑子简直有点像是储存数据的电脑了。
这位五十年代土木建筑系出来的大学生,大高个儿,胖墩墩的,不论多忙多累,脸上始终带点儿微笑,显得十分和气、厚道。要说,他在设计院里人缘儿真是不错。论本事呢,他的设计能力起码在全院里是为人称道的。他通两门外语,还画得一手好图。他眼下唯一欠缺的是电子计算机这门学问。也难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上学辰光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呢。眼下计算机时兴起来了,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青年们摆弄去了。前年院里买进了一台12k的微处理机,除了两个专职搞软件的技术人员外,就只有安哲他们这批新分进来的大学生们围了它团团转,弄得那些老工程师们又眼馋又不服气。大老季曾经下决心试着要搞懂它,折腾了没一个星期,又罢手了。毕竟不年轻了,工作担子重,家务担子也重,弄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何必呢?
为了这事,大老季心里常犯嘀咕,怀疑自己是不是落伍了,要被时代淘汰了。也许安哲他们自负得有道理,他们学过计算机,学过运筹学、模糊数学、控制论、系统论……甚至还有一门别出心裁的课程,叫“工程师美学”。一个标准的现代工程技术人员需要的,他们差不多占全了,就凭这些,他们有资本向前辈人挑战。
大老季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蹬蹬蹬”地奔下楼去。推车出门的时候,他没忘了跟老传达笑着道了声“再会”。
他急着要去菜场买菜。离这儿不远有个农贸市场,因此每天买菜的任务义不容辞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五点半,市场快要收摊儿了,迟一步兴许就什么也买不着。他每天都这样急急地从楼上奔下来,又急急地骑车去市场。
他记起来了,那一天下班时,也就是这样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他把经过总工程师审核签字的一份方案随手夹进文件夹里,文件夹就遗忘在办公桌上。那天晚上安哲到办公室,发现了这份东西。在此以前,安哲只参加了一部分数据的计算工作,至于码头设计总方案,他从来没让安哲看过。组里的设计人员有一大半没有看过。向来的规矩就是这样,各人负责各人的一部分工作,其余概不过问。大概,除了安哲,别人谁也不会有这份好奇心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码头设计方案嘛,大同小异的工程从他们手里过得多了,有什么好看的呢?
可是事情偏偏这么凑巧,安哲看到了这份方案。岂止是看一看呀,他居然复算了所有的数据,居然发现了方案是一个荒谬的、不合理的存在,因为保险系数打到了七倍!以后,以后……便是固执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建议、调查报告、意见书,口头的和诉诸于文字的。
在此以前他完完全全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能量了!他一直把他当作一个聪明的、漂漂亮亮的公子哥儿,他对这样的年轻人一向不以为然。
怎么说呢?当然,作为码头的主要设计人员之一,他不可能不对安哲恼火。所有设计人员都很恼火。他们全体败在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手上。工程设计返了工不算,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在保险系数上“明三暗五”或者“明五暗七”的老规矩似乎就此要结束了,他们丢了一个大大的面子。但是大老季忽然又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他断定他是在渐渐喜欢这个漂亮的“公子哥儿”。他欣赏安哲身上的傲劲儿,倔劲儿,还有那种年轻人才有的敏锐、聪颖、咄咄逼人和不顾一切。他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哪怕是其中一部分的气质。也许是时代不同。几十年过来了,老了,他却在这时候感觉到了从安哲身边吹过来的新鲜的风。凉丝丝的,但是很爽气,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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