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天意冥冥新主立
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章句下》
家里连张卓旗裕的近照都没有。卓旗扬忍着悲痛动手为大哥画了一幅遗像。可是大概是这些年真的聚少离多,他甚至已经想不清楚大哥的五官轮廓,最后画出来的卓旗裕遗像,显得格外年轻——那是卓旗扬心目中,永远的卓旗裕。
如今的局势下,他没办法过番去给大哥殓葬,不知道叱咤南洋的卓旗裕最终是躺在了乱葬岗还是被日本人扔下了海。不知道有没有受过旧恩的人会给他收尸、安排一口薄棺下葬,还是会有未曾谋面的讨海人打捞到他的尸身给拉到自家坟冢当作“好兄弟”入葬……卓旗扬每天都在想着他的大哥。
那个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为了家国天下至今都还独身的如父的长兄,那个风华正茂的南洋华侨领袖卓旗裕。
之后,卓旗扬拿出秀英婶交给他的那副金丝眼镜,从大宅找了一件大哥少时的旧衣,找师公给他做了一场简简单单的“引水魂”。
就算自己无法下南洋,也要先在心里,把大哥接回来。
师公念念有词,衣冠入冢,墓碑上的字按例点了红……卓旗扬抱着大哥的木主和遗像往公嬷厅方向走,立了木主,请遗像回卓家大厝,他一路走,一路还在念着:“阿兄,咱回家。”
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每到放学,他站在校门口张望,寻找家人的踪影,有时候是新叔,有时候是奶娘,有时候是某个经理。最开心的莫过于大哥抽了空亲自来接他的时候,卓旗扬总是高兴得走路都轻快许多,他会飞奔上去,拉着大哥的手说:“阿兄,咱回家。”
旁人未必听得懂他的话,路人们都会频频侧目这一对“漂亮的父子”。卓旗裕每次都板着脸说“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要甩开他的手,他总是跟鲶鱼一样紧紧抓住他,被甩开了手就抓他衣角。卓旗裕大步走,他就小步追,总之是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最后,卓旗裕总会慢下脚步陪他慢慢走回家……
虽然卓家大厝被炸之后有一小半成了废墟,之后族人们帮着收拾过,没那么乱了,但就像一件好好的新衣服打了一大块补丁,已是破败了。
遗像上的卓旗裕正色凛然,自带了几分严肃,一看便知是个不苟言笑的。与温吞到骨子里的卓旗扬并立在那,完全是两种人的气场。不过,毕竟是亲兄弟,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眉眼。只是,卓旗裕眼神更凌厉一些。以及,他们眼珠子颜色不一样。
卓旗裕的眼睛是格外黑亮的,立到供桌上,仿佛就可以照亮整座卓家大厝。
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却再也不能活生生站到面前来。卓旗扬只能对着这画出来的遗像隔空对话:阿兄,咱回家。
大哥护我这一身安然,让我带着不安的心享这偷来的太平。但如今我不能再做这个乱世安闲人了。我是卓家人,我是卓家当家人了。
我不能没有担当。
这里是我们的家。虽然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家破人亡。
这里是我们的国。虽然当下已是风雨飘摇、满目疮痍。
但我会继承你的遗志,做自己能做的事,保护好我们的家。我们的家人。以及,我们的国家。
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
我不期望自己成尧舜。此生只要能成为第二个卓旗裕,足矣。
从公嬷厅到卓家大厝,卓旗扬默默发了誓,要做好大哥未竟之事,要做好卓家的新当家。
随后,他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许国璋的协助与同行下,决然向西边大后方进发了。
十四师兄坚持要贴身保护卓旗扬到重庆去,可是还没出发呢,便彻底病倒了,咳血不止、高烧不退。他这一病倒,村里许多人也跟着病倒,都是类似的病症。村里赤脚先生看完觉得是传染性肺炎,赶紧采取了防御措施,对所有病患皆是隔离治疗,但用尽了所有救治办法,对病患们似乎都是无济于事。
不日便听闻,曾厝有一人急病亡故,随后送殡亲属几乎都病倒了,过世者甚多。而十四恰恰也是那场送殡队伍中的一员。
黄巧巧裹着厚厚的口罩提出了她的担忧:可能是鼠疫。
随后许国璋出面从鲤城请来医生一一查验,基本确诊了是肺鼠疫,村里一下子乱了套。卓旗扬不得不拖延了十数日才出发。
这几年,泉州地区时有爆发肺鼠疫,去年春夏永春便爆发过一轮了,死者甚众。这肺鼠疫便是人们常说的黑死病,鼠蚤叮咬、飞沫、伤口感染都是传染渠道,死亡率极高。大家听到确诊都乱了手脚,但乡间卫生情况本来就不好,露天厕所、人粪沤肥,禽畜放养、遍地牲粪……千百年来大家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每一样都不是说改便能改的。卓旗扬刚回国的几天很是抱怨过几回,被阿强给劝住了不再提,这一回他是彻底忍不下去了,硬着头皮临时抱佛脚,一样一样地制定了公共卫生管理办法以及卫生普及说明。涉及自身性命,各房房长和族人们这回倒是通情达理了许多,纷纷奔走相告、全面防预疫病。
但疫情还是继续蔓延着,村中本来就都是些老弱妇孺,一下子倒了几十号人。
卓旗扬与十四往来密切,心中不免担忧,但多日下来一点事没有,他终于慢慢宽心。后来,联想到自己抵达香港时,新叔给他和阿强安排打的“传染病疫苗”,卓旗扬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娇生惯养的。
眼前倒下的都是宗亲,卓旗扬向许国璋求助,许国璋不遗余力地奔走于各处侨联侨办,得知的消息确实一次比一次沉重。
这次疫情是大规模爆发的,从市医院到各镇医疗所,血清奇缺,据初步统计已经死了数百人。
许国璋深知这一趟疫情没有控制住,卓旗扬不好离开,加上深知黑死病的厉害,便格外尽心,使足了劲帮助陈坑村以及周边染疫的村落。最后,他终于从晋江花桥善举公所等处收到了好消息,几处公所均已急请上海晋江同乡会帮助,采购大批血清救护乡民,不几日便运来了。
许多染疫者这一次幸免于难。但第一个倒下的十四,还是没能等到鼠疫血清便撒手过世了。
卓旗扬请许国璋担保,从侨贷指导委员会借了些款出来应这趟急,看救护措施已经到位,血清在路上了,便将天然门和村学悉数交托给燕三七代管,自收拾了轻装与许国璋赶往重庆去。
又是乱世又是灾年,何腰治与卓旗扬逃难前还略顾下未婚夫妻不见面的旧俗,碰面都是偷偷摸摸的。自从逃难农庄之后,陈坑村折损太重,大家顾着生死大事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统,卓旗扬为人本就一身正气,何腰治也更加坦然地放开了胆跟着卓旗扬进进出出,有时候还用她有限的认字能力帮着处理点文书整理之类的琐事,俨然一名好秘书,若真一同上路,倒是挺好的。可就在这个当口,何腰治却走不成了。——何陈罔市与何大炮跑去镇上撒欢,回来便上吐下泻不止,加上咳嗽不停,症状极度疑似肺鼠疫,不得不隔离在家等待进一步诊治,何腰治也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伺候这对母子的一日两餐、吃喝拉撒。
何腰治心中再想随卓旗扬出行,眼下也做不出丢掉母亲弟弟不管的事情来。卓旗扬纵然担心何腰治应付不来,也不得不掂量着孰重孰轻,最后只能是撇下她走掉。
担心病菌潜伏于身,两人隔着窗子告别。卓旗扬把勃朗宁、汤姆枪和一本《康熙字典》一起交给何腰治,交代任务一般地说:“保护好自己,有时间多学点字好看信。”顿了顿,解释道:“这趟过去要把资金督着花到该花的地方去,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如果是久一点也是好的,说明那笔钱顶用……总之,我会给你写信的。”
何腰治接下了汤姆枪,不肯再接勃朗宁:“这怎么行,这是阿强哥给你留下护身的,你得贴身带上,万一路上遇到点什么事,也能应应急。”
卓旗扬摇了摇头:“遇到兵匪,这把枪救不了我。更何况此行要经过沦陷区,到了过关检查的时候,这枪非但救不了我,还会害我当场没命的。”这是他从美利坚漂洋过海,辗转到达闽南的航程中,最深的体会。
何腰治怔了一下,看他神色凝重,自己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地收下了那只□□。
卓旗扬担心她不会用,匆忙指点。本以为要费点功夫教她的,没想到她是一点就通,果然是学过点武术的,拿起家伙来丝毫不费力。试开了一发,直接崩中了标的物的正中心。
为此何腰治很是遗憾地嘟哝了句:“如果我能跟着多好,就不用担心你的安全了。”
“是,我的保镖大人。”卓旗扬忙不迭点头,眼中尽是笑意。笑意之中又透着心安。
这样烽火连天的乱世,他要越过重重关卡去完成关乎众多人命的资金输送,让她提心吊胆地窝于一隅,她担着心,他也一样。
看她这般独立自强,不同的枪支都能游刃有余地使着,他心里自然是宽慰许多。
临行,村学的孩子们自动来跟“校主”告别,齐齐唱起了《送别》,卓旗扬也没想到村学里教这首歌,被孩子们第一次派上用场竟是来给他自己送行,心中颇有感慨,跟许国璋聊起,许国璋也忍不住说了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何腰治听从黄巧巧的建议,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长期带着口罩,乍一看过去跟要刺杀谁似的。她远远跟着人群,送到了镇口艾门才回头,回头前没忍住,追过去给卓旗扬戴上了一条连夜编织出来的红底点缀七彩绳眼的手环,说这是从北方流浪而来的何家太爷爷带过来的习俗,家里人但凡出远门都会戴上一条,祈福辟邪。
手环甚为鲜艳,虽然细细的一根却很是抓人眼球,卓旗扬看得亲切,跟何腰治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这手环挺亲切的感觉,好像看别人戴过。”
“你是多看两眼就熟了。”何腰治噗的笑了,一只手捂着厚厚的口罩,低下声说:“到外面见到漂亮小姐不准多看,不准看多了两眼就冒充熟人。”说完忍不住偷偷瞄了眼同行的黄巧巧。
黄巧巧感受到她的目光,望了头过来,瞬间会意,瞪了她一眼,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句:“放心,不跟你抢!”
卓旗扬扫了一眼,朝何腰治微微一笑,煞有介事地回了句:“知道。”
何腰治眉眼弯弯,甚是满意的样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觉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许国璋忍不住打断,他们脸刷地红了,就地作了别。
可不是么,就算是梁祝十八相送,最后也还是要分别的。
就这么别过了彼此。而这一别,便是数年。等到卓旗扬返乡,已是抗日战争结束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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