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无端战火连绵起
比之自内,贞吉。——《周易·比卦第八》
直到另外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将扑在他怀中的女学生拎到了一旁,卓旗扬才确定自己没有健忘了谁,而是真真切切未曾结识过眼前的大酒窝女学生。
多日不见的黄诚突然出现在眼前,厉声叱着那女学生:“怎么教你的?这么没大没小,还不端端正正站好?跟十二少问好!”
大酒窝女学生嘟着嘴别过脸,不情不愿地站直了,抬头看向卓旗扬的时候又立刻恢复了大酒窝的笑容:“旗扬哥哥好!”又偷偷瞄了瞄黄诚。
黄诚狠狠瞪了她一眼,同卓旗扬解释道:“十二少,这是我女儿巧巧,从小丢在南洋读书,什么礼仪都不懂,您别见怪。”
船上,何腰治这会儿才陪着廖姗妹步出船舱,燕九见状奔上前,笑容满面地同何腰治打招呼,阿强也追了上去,几个人比手画脚地聊了起来,陈钟壁见自己已无用武之地,便驻了足,凑到卓旗扬面前,附和着介绍了一通。
原来陈钟壁他们这趟出行,坐的是老相识黄诚的渔船,而黄诚的亲闺女黄巧巧,正正好是廖姗妹的高足,便随行过来做助理了。
卓旗扬对黄巧巧的热情有些“受用不起”的感觉,但他毕竟是男人,对女孩子总是要呵护的,何况黄巧巧还是熟人家的女儿呢。
卓旗扬和黄诚聊了几句家常,黄巧巧已经催了起来,说是要赶紧上船了。卓旗扬不明就里地看着黄诚和陈钟壁,最后是陈钟壁又抢着解释了一番:“五月节是大日子,这里每年都庆祝的,今年听说附近几个宗族联合请了愿,要大热闹一回,你看前边那么多船已经聚到一块了,海上泼水节马上开始了,我们得赶紧过去,不然就错过了。”
听陈钟壁这么一说,卓旗扬才发现,确实,今天的海港海岸似乎特别的热闹,近海的洋面上船来船往的,渔船、小舢板密密麻麻的——如今日本海军已控制了整个中国海,中国近海守卫都担心抵挡不住日军强行登岸,一早便把我方那些中大型的轮船大量销毁了,其中包括了“泉州号”。平时渔民们的渔船、小舢板,也都是近海还匆匆打捞,不敢在海上多加逗留,生怕碰到日本巡洋舰。但这一天,附近的渔民们似乎没有了顾忌,将各家各族的渔船小舢板齐齐推上了沿岸洋面。岸边和渡口的游人也不少,一个个有说有笑的,不少人还随身带着盆盆罐罐、葫芦水瓢、大蚌壳……卓旗扬瞬间也被吊起了兴致:“海上泼水节?我小时候在暹罗有参加过泼水节,没想到这里也有?为什么会有泼水节呢?在海上怎么泼呢?”
“走,先上船,咱们边走边说。”陈钟壁一边推着卓旗扬上船,一边继续解释:“我们现在是在蚶江港,这里是泉州港总口,几百年前就开始从这里,很多很多人,唐山过台湾、下南洋。”
来之前卓旗扬便听说了,这个港口的初建至少可以追溯到唐朝,因为港口边的小山上,有座古石塔是宋朝建的,早些年还在作引航灯塔之用。至于对渡台湾的林銮渡,更是唐朝所建,是从前番客们下南洋走的正港,也是唐山过台湾、两岸对渡的正港。
曾经,万国来朝,渡口岸边商贸云集,于太平盛世中享受人声鼎沸的欢腾。
时过境迁,如今这里只剩那么几个小摊小贩零落在石板路旁,不长的石道,承载了太多的失落。
半刻,陈钟壁突然想起了家事,补充道:“对了,十二少,咱阿公小时候就是从这里坐小船到台湾鹿港的。”
陈钟壁的话到了卓旗扬脑子里,转了两圈才被消化下去,卓旗扬点点头:“你说外公啊。”
“对!我阿公,你外公。”陈钟壁笑嘻嘻的继续说:“可惜,阿公过身很多年了,你都没机会见到他。他老人家可厉害了,那一手五祖拳耍的,哎哟,我爸都打不过他!”连说带比划,卓旗扬连退了两步才勉强躲开他的连环爪。
匆匆登船,四位女士都春风满面的样子,卷了袖管跃跃欲试。她们早就把随身行李都藏到船舱,把船舱门也了,做好了准备一身湿沾够福气再回去。
何腰治给每人各发了半个大蚌壳,安排大家排排站,各守着船沿边一小方地儿,指挥若定。相比之下,燕九就安静的多,只跟在何腰治身边帮忙递东西。
卓旗扬接过水瓢,朝何腰治眯眼一笑,来不及言语什么,何腰治便指着他脚边的水桶说:“待会儿手脚要利落,舀了水就泼,别管是谁,别犹豫!”
燕九只是陪着笑,稍远处的黄巧巧已快步插进两人中间,咯咯笑了几声,说:“腰治,你这是过泼水节,还是打仗呢?”
卓旗扬也笑,却是说:“好的,待会儿第一个泼你。”
“哪有泼自己人的!”何腰治也笑了,“要泼其它船上的人!”又对黄巧巧说:“每年五月节我们就是跟打仗一样呀!”
不知不觉船已到沿岸,接近停靠区,而这一小片海域上,是与静谧的平常截然不同的热闹,各种快乐的呼叫声,隐约还有人集体唱着“欢喜船入港”的小调,欢声漫天。各个小舢板之间都在互泼着水,淡水用完了直接弯身舀海水,用水瓢的都是斯文的,手脚快的直接拿水桶上了。
黄诚的渔船比小舢板要高出一截,小舢板上的姑娘后生们才不来自讨苦吃,倒是另外两艘大小差不离的渔船靠了过来,左右夹攻,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头泼了一瓢,整个就成了打水仗的场面。
或许这样的欢乐只有一年一度所以格外放纵,船来船往穿梭着互相“问候”着,所有的问候和祝福转化成了当头一瓢水,毒辣的阳光下,真是畅快淋漓。
廖姗妹是少小离家老大回,黄巧巧则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两人都泼得格外欢快,对此陈钟壁一边护着燕九,一边还跟黄诚感慨了两句:“现在的女人跟以前的真不一样啊!这些知识分子疯起来怎么比我们耍拳头的还彪悍!”黄诚直接泼了他一头水:“你这是夸我女儿呢,还是损她呢?”燕九在一旁咯咯笑却并没有助阵的意思。
黄诚跟陈钟壁“窝里斗”,不肯正视黄巧巧老母鸡似的守在卓旗扬身边泼走好几船人的事实。然而这样的情况并不能长久维持,因为擦身而过的船只上,乡亲们才不会放过他们。互相“祝福”之后,他们仍需齐齐对外。
而对卓旗扬来说,这个游戏也是不够刺激,一边是个“肖查某”守着,另一边是阿强护着,令他心里大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泼了一桶水便开始“坐山观虎斗”了。
卓旗扬倚着船沿歇了一会儿,便看到何腰治端着一铁盆的水过来了,卓旗扬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自己脚边的水桶,空的。心想,何家这个小姑娘还真是细心吶,如果多识点字,聘给大哥公司里当文书,肯定是个能干的。结果,当头一盆水便把他的所有思绪浇凝固了。
卓旗扬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愣愣问了句:“你不是说不能泼自己人吗?”
何腰治呵呵大笑起来:“当然可以!你还真好骗!”
卓旗扬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自己脚边的水桶,复仇无望,只得说:“骗人是不好的。”
何腰治继续笑:“好骗,才不好呢!”
卓旗扬突然有点语塞,苦笑了一下:“好像也是……”
头顶上突然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天边出现了几架战机。
所有欢笑声戛然而止,下一秒是各种惊叫声跟炸开了锅一样:
“鬼子来了!快靠岸,快!”
“要炸了要炸了!大家快跑!”
……
一年前的永宁惨案、崇武惨案,仍历历在目。面对天上那些庞然大物的随时轰炸,谁能不慌?
可是,怎么跑呢,大家这会儿都脚不着地的,也得先靠岸才行啊。
所有的渔船、小舢板都以最快的速度向岸边行去——只能往今日的停靠区走,否则海岸边都是海防设置的“鬼条柴”,那是为了防止鬼子的海军上岸扫荡,用来拖延登陆时间的。
船上的人心焦万分,朝岸上各种呼喊,水性好性子急的后生们,有不少已直接从舢板上跳了海,直接游回岸上。
岸上的人也乱成了一锅粥,慌慌张张收拾着各自的物件,开始撤离。
相比人们的慌乱,黄诚则淡定许多,他在掉头回岸的前一刻,还特意找出花旗插到了船尾,才开始行船。
卓旗扬也是紧张,不自觉地抓住了阿强的臂膀,格外用力。
阿强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以示安抚,指着海面上慌忙泅水中的人们问他:“要不,咱们也游回去?”——其实他只是开个玩笑缓和下气氛。汽船的速度肯定要比小舢板,比自己游快得多。
然而卓旗扬并没有意识到阿强在开玩笑,他看了看船舱中急急忙忙收拾医疗箱及行李的四位女士,正儿八经地回答:“船上有女的,我们不能自己跑掉。”
头顶轰隆隆的声音更近了,远处已有炸弹投下,海面掀起巨浪,四周一片沸腾。
还好离岸近,这一小会儿工夫已经靠了岸。大家你拉我,我扶你,于慌乱中匆匆登岸。
才跨上岸,廖姗妹大叫了一声:“不好!特效药还在船上!”说着便要回船。
卓旗扬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办,何腰治已经一把按住了廖姗妹:“廖先生你先走,我去拿!”说完便飞奔上船。
大家都知道她跑得快,没想到反应也这么快。仿佛这个时候,她去,是理所当然一般,没有给大家留出丝毫的商议时间。
既已如此,卓旗扬也只能任由陈钟壁和阿强催着,和大家一起往内陆奔跑。
才跑了几步,头顶的飞机轰鸣越发的近了,身后也开始传来密集的轰炸声,震天的炮响每一个都像像是贴着身体炸起来的,令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卓旗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眼,就隐约看到黄诚的渔船在巨大的海浪中歪了半个身子往海里探,船身已经起火,船尾的花旗早已不知所踪。
船,炸了。
炸了。
那,船上的人怎么样了?
卓旗扬停了脚步。
阿强扫了一眼,拽着他往前跑:“十二少,赶紧跑!”
卓旗扬指着海浪与炮弹共舞、木板共血肉横飞的泊岸,喊了声:“人是我们带出来的!我们要带回去啊!”
陈钟壁闻声赶了回来,当机立断:“阿强,带你们家十二少先走!我去找人!”说完便要走。
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情谊,虽然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虽然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这份同生共死的心,还是有的。
阿强也拽着卓旗扬:“十二少,我们不要再去添乱,赶紧带大家撤!”
卓旗扬却死死拽住了陈钟壁:“钟壁你才认识路,你带大家跑。我去找!”突然使出了异乎寻常的力气撇开阿强,跑向了泊岸。
阿强要追上去,陈钟壁拉住了他:“顾全大局。”
阿强不得不服从——身边还有三位女性,男人们有义务护送大家安全撤离。可是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心,像在南洋时,陆家姐夫常说的广东话那样,“拉住拉住” 的。于片刻间,一颗心沉到了底。
只愿,像《周易》所说的那样,发自内心的相亲相扶,是吉象。
希望泊岸边那两个相交未深却能为了对方以命相搏的人,吉人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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