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顶棚是个“人”字型,吊灯高高地挂在中间,散着昏黄的光,蒙蒙昧昧,闭紧的玻璃窗外显示傍晚时分。
不知装着什么的麻袋堆拢靠在仓库最里侧的铁皮墙中间,方小景站在被按趴下的余庭周前。他略微低垂着脸,颇有棱角的面容,眉骨的阴影落在漆黑的眼睛里,揉着仓库里昏暗的光,有种诡异与阴郁感。
相比于之前坐在麻袋上玩小刀的肆意,此刻方小景身上多加了许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和疯狂。
两个小弟杵在原地不敢动。
状态把握得非常好。刘东宇忍不住在内心夸奖。
整个仓库里寂静无声,刘东宇用手势指挥摄像机推进拍近景。
强丨奸这幕没有任何言语或者动作提醒,是一个突然性动作,所以连齐明的小弟们都很震惊。然而,震惊归震惊,决不能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方小景必须用表情来解释,最低限度是要给出暗示,让观众隐隐约约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并期待在后期剧情中得到解答……如果太过突兀,会完全打断观众的观感,不仅不会让他们期待,反而他们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垃圾剧情?!
这幕不错,刘东宇提醒:“庭周,做一个被进入的动作。”
如果是女演员,刘东宇不会说得这么直白。但都是男演员,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也就没什么顾忌。
戏里面演床戏,实际上两个人连挨都没挨着,余庭周是背对,不给出提醒,两个人动作会不同步。
余庭周很好地给出了痛苦的表情,一只手紧紧抓住麻袋边缘,手指蹦得很用力,额角青筋暴起。
他在表现疼和屈辱。
还算不错。
接下来是方小景的场面。他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有个想剧烈挣扎的动作,左手继续按住他的背,闲散地转了下小刀,右手用刀尖直直抵住对方的后勃颈。
他从小跟人打架,知道人的薄弱之处在哪,这是颈椎部位,直接戳下去,对方不是没命就是瘫痪。
齐明甚至很想沿着他细瘦的颈椎一路划下去,像剖开条鱼一样剖开他——只要邹御敢动的话。
被刀尖抵住后勃颈,余庭周的反应被调动起来。
无论是不是拍戏,任何人被用东西抵住自己身后,都会有种恐惧感,余庭周微微侧了脸,他仿佛知道自己挣扎不得,痛苦而屈辱,却要求自己绝不丢弃自尊。
余庭周的表情倒是不错,他的相对好演,主要还是表现痛苦、屈辱和骄傲,只是由于他们俩其实没怎么碰到,他要光凭想象让自己全身充血,疼痛难忍,估计待会儿得补妆弄些汗出来。
刘东宇拉了个中景。
空旷的仓库,堆积的麻袋,窄小的吊灯,田字型方格窗露出的光线,两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小弟,趴在麻袋上痛苦隐忍的邹御,站在他身后闲散随意的齐明。
很好。
刘东宇暗叹,尤其是方小景,他不像余庭周那样表现的是明烈的痛苦,他所饰演的角色齐明有种含混。
从小本性上的邪恶,却也拥有过少量的爱,羡慕过正常上学的孩子,厌恶社会规则,喜欢破坏喜欢疯狂喜欢痛苦,打架对他来说是种自残的快乐……
就在这时,突然方小景腿一抖。
接着他的腿再抖了抖。
画面实在不错,如果忽略方小景的抖腿的话,刘东宇原本等这幕结束了再跟他说,可是他依旧在抖腿,抖得人无法不注意,刘东宇终于忍无可忍:“你干什么呢?”
方小景回头,顿了顿,才害羞地说:“Make Love。”
“Make你个头,这叫Make Love?这叫跳disco!”
方小景懵了一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原本他打算演这段的时候去看点真人观摩下,可今天不小心提前了,决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方小景点点头:“我在酝酿感觉。”
“赶快。酝酿什么,你刚酝酿完了。”刘东宇没耐心,刚对他印象好一点,又来这套,“前面都发挥得很好,只需要在做一两个进行中的动作就行了。”
进行中的动作?方小景想了想,狠狠拍了下余庭周屁股。
刘东宇“嘶”了一声,喊“卡”,从显示器后面探出脑袋认真疑问:“好好的你拍他屁股干什么?”
“你不是说进行中的动作吗?”方小景认真,说着又借机打了余庭周一下。嘿嘿嘿。
刘东宇竟无言以对,对某些人说,这的确也算是进行中的动作,“不需要这种动作,咱们不是拍小黄丨片,你是演强丨奸犯听到没有,强丨奸犯,搞什么情趣!”
方小景醍醐灌顶,是的,他是□□犯。
要奸险、凶狠、淫丨荡。
他瞬间盯住余庭周,嘴角勾出淫丨荡的奸笑。
“……”刘东宇再次从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怎么回事?刚刚发挥得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看怎么像拍小黄片?
但他不好打断,演员需要感觉,三番两次打断感觉全没了。
动作差不多就行,刘东宇考虑之后电影这段呈现中景,观众看不清表情。不过不能站着不动,只是淫丨笑啊,刘东宇提醒:“动作。动作猛一点。”
在刘东宇的设想中齐明这时候“性”和电影结局的“死”都是同样的表情。
齐明是个社会边缘人格,从小的时候就渴望死亡,性和死对他一样热烈而有吸引力,疯狂而充满危险气息。
一部青春言情片大概也不需要这种演技,大部分导演都把配角当工具人,让他们干出一些根本不符合自己逻辑的事情。
刘东宇拍了大半辈子各种言情片,也说不上有多少艺术追求,很多演员随便演演也就过了。
但这次好哥们方轩鼓励并投资他开公司,这也是他第一次尝试跳出自己的舒适圈——虽然也做好了,拍不成功就继续回去拍电视剧的准备。
终究还是想试一试。
买热门IP,挑选小鲜肉演员,是为了顺应市场。
但真正下功夫的是,花很长时间修改剧本,认真挑选适合的配角,拍自己真正想表达的——少年人对于社会规则的无法融入感。
邹御、齐明是两个他很想表达的人,所以选角卡得比男女主角还要严。
这两个人是他年少的困惑,齐明是完全无法融入社会走正常的路,而邹御则是卡在中间。
此刻,邹御是个高冷不屈的形象,可要是真的不屈,为什么就完全不反抗呢?为什么他只反抗过一次就屈服了。
在这件事后,邹御内心真正的想法也不是愤怒,而是悔恨——当然,目前的余庭周还没完全摸透,刘东宇也没说,让他自己琢磨。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被社会教做人的经历,剧烈地发现现实世界跟自己所想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时候,人会开始怀疑自身,为什么要去当一个好人,为什么要去蹚浑水,明明跟他没关系,是不是因为仅仅被社会教育一个好人,而默认自己应该是好人?
就像齐明抓住程柏,而程柏望见邹御时,邹御就走过去了……他其实并不想,只是下意识地丢不开自己的人设。
邹御习惯了在别人面前“好”,好学生,好孩子,好邻居,好人——即便性格高冷,也维持在众人眼中“好”的范围。
这也是刘东宇自己的经历。
帮了人,反而自己被害。对方拿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即便并不是故意的。
那时候如果不是方轩帮他,他可能一辈子就起不来了。
没有任何人能够彻底对他感同身受,每个人张口而说的正义,大脑里里思考的公平正义,都让他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人世间,不是人在做,天在看,而是人在做,其他人在看——看能不能拿捏得住你。遇到好人,就有好报;遇到坏人,无论自己多好,都是坏报,就这么简单,纯粹是运气。
最开始刘东宇是想让方小景来演这个角色的,方小景虽然很皮,但他很有演戏天分。
刘东宇去方轩家做客时,方小景常常给他表演,他完全不怵镜头,能够模仿他想模仿的任何人,惟妙惟肖,包括语气。
方轩对自己的儿子不看好,可刘东宇却对他寄予众望,方小景对于节奏、画面、镜头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度,还知道观众喜欢什么。
如果方小景的性格更像方轩好了,认真努力,不过如果他像方轩他也只会成为第二个方轩,无法超越。
刘东宇居然想过有一天方小景能够超越方轩的成就,这在别人眼里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看好方小景,就觉得他身上一股浑然天成的灵气——
此刻,方小景的确很有灵气——显示器里,他加快了动作。
刘东宇闭了闭眼睛,心想自己到底是看走眼了:“卡!”
方小景霎时一愣。
“是不是有电线触到你了?”刘东宇对方小景说,“刚刚你表演的像什么你知道吗?”
方小景摇头。
刘东宇言简意赅地比喻:“全国最高龄的帕金森都没你这么能抖!”
“……”方小景傻眼,不是这样的吗?他以前看的本子,里面的角色都是这种被电傻了一样的神情,他不禁皱眉反思:“是我的表情不够浪,还是我的动作不够猛?”
“是你在痴线!”干爹刘东宇毫不留情地回答他,他怎么看好方小景了?是脑子被驴踢了呢,还是被门夹了呢?
就在此时,余庭周“噗”一下笑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趴在麻袋上的他翻过身,在仓库吊灯下,由下往上望着方小景,勾着笑,挑起眉:“方小景,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是个处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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