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浩然听闻大嫂的这席话,急火攻心,不由得一拍桌子,腾地站起身,张牙舞爪的道:“我不管了!这是你们大房里的事情。我大哥已经不在了,把家里的事情都托付给了大嫂,我们这些外人实在管不着长房的破烂事儿。”说着,一挥马褂的袖子。
苏太太厉声道:“小叔子虽然不是长房的人,可毕竟是和我男人平辈的人。在苏家本家里,你算是德高望重的人。你必须给我做主。当着众人的面,你倒是说一说,我们苏家该怎么惩处兰眉齐吧。”
苏浩然眼瞅着大嫂的一脸怒色,又看了一眼正窝在沙发里瑟瑟发抖的兰眉齐,唉声叹气道:“大嫂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岂能袖手旁观?我估摸着,大嫂的心里肯定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妨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你只要说出来,我便为你做主。”
苏太太道:“兰眉齐欺诈了我男人,欺诈了苏家,混吃混喝这些年,势必要被送到牢里的!”说着,便看了一眼正背着手看热闹的徐长官。
欧阳长官清了清嗓子,道:“兰眉齐必须承担欺诈的罪过。苏焕铭也是同谋。”
焕铭正站在旁边发呆。他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不是苏家的种。他的生身父亲竟然是个唱小生的戏子。他在苏公馆里长了二十多年,一直把自己当成是苏家的传人。可直到现在,他才如梦初醒,自己压根就不姓苏。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瞬间崩溃。这会儿,他听到他和母亲即将被关押到巡捕房之时,急火攻心,把他残存于脑中的理智彻底的烧灼成灰。他不顾一切的准备上前拼命,却被反应敏捷的欧阳长官摁到了地上。
楼下的巡捕们跑至楼梯半腰,端着手里的长枪,凶煞的指向焕铭的脑袋。
欧阳长官来了兴趣,狞笑着,掌掴了焕铭几个嘴巴子,并且用打着鞋掌的皮鞋踩着焕铭的脑袋。
焕铭自小到大养尊处优,哪里经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泪涕齐流,却又无可奈何。
模糊的眸光里,兰眉齐像是死过去了,一动不动。
细烟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此时,她眼瞅着哥哥受苦,慌忙奔到焕铭的身前,蹲下身,拉扯着徐长官的衣袖,热泪滚滚。
欧阳长官一把推开了细烟,骂道:“滚一边去。”
兰眉齐吓醒了,从沙发上挣扎站起,跌跌撞撞的冲向楼梯的半腰,跪在欧阳蓝的面前,哭天抢地的。
苏太太对初夏使了个眼色,初夏和招娣跟着来至楼梯半腰,硬把哭哭啼啼的兰眉齐拖拽开了。
招娣嘲讽道:“我说兰大姨娘,你真是脸皮厚的要死。既然当初嫁过男人了,并且还怀了崽子,干嘛死皮赖脸的闯进苏家呢?害得我姊夫巴心巴肝的把戏子的种当成自己的骨血。”
兰眉齐早已说不出任何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流泪。滚滚热泪落了一地。
苏太太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小叔子写一个字据。兰眉齐既然已经交到了巡捕房里,她的死活和我们苏家就没有瓜葛了。”顿了顿,道:“从今往后,我们苏家的长房和其余各房的人还是少来往吧,免得招惹上闲言碎语。”
苏浩然听闻,愤然道:“大嫂,你怎么处置兰眉齐是你们长房的事情。可你后面的话让人听不懂!什么叫招惹上闲言碎语?我和你们长房的人来往这些年,哪里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苏太太冷笑道:“哼!我岂能不知道你们各房的家事?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苏家其余各房不都惦记着我们长房的生意?谁不想我们长房的钱?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在一肚子的算计。”
苏浩然道:“大嫂,你这些糊涂想头都是怎么来的?我们哪里惦记过你们长房的家产?”顿了顿,冷笑道:“要是仔细说起来,当初分家的时候,你们长房多沾了便宜!那时候,爹和娘分明偏心你们长房,多给了大哥一份家产。我们都觉得大哥是长房,敬他是长房的香火。如今说来,我们各房的人是不是也要当众讨还公道呢?”
苏太太道:“你说的这些,我压根听不懂。至于你们苏家当初是怎么分的家,我一概不清楚。我男人在的时候,压根就没跟我提起当年分家的事情。”
苏浩然的太太当即驳斥道:“大嫂,做人可要有良心。你说的这些话可要对得起你的良心。当着众人的面,我们正要和你细细的算起当年的账,恐怕你会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苏太太道:“这苏家能是什么好人家?兄弟之间争风吃醋,毫无情分!少爷和小姐们除了花天酒地,就是想尽一切办法霸钱!”
苏浩然的太太道:“大嫂,你把我们招呼来,分明是拿我们当枪使。你故意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让兰眉齐难堪。这会儿,你觉得我们没有用处了,又开始窝里斗,把苏家贬的一钱不值!”
苏太太道:“没错!我今儿就是找你们来评理的。不光为了兰眉齐的事情,也为了苏家过往的恩怨!今儿,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明说了,你们趁早都死了那份贼心,别惦记着我们长房的生意。我们苏家即便有金山银山也和你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苏浩然踹翻了那只楠木太师椅,气鼓鼓的嚷道:“大嫂,你这些疯话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们好心来看你,反倒是我们各房的不是了!从此以后,我们各房的人和你们长房的人都不来往,各过各的。免得让大嫂疑心我们攀高枝,惦记着长房的破铜烂铁。”说毕,便愤然冲出了苏公馆。
浩然的太太指桑骂槐的嚷嚷了几句,气鼓鼓的带着儿女们一溜烟的走了。
苏家本家的亲戚们眼瞅着浩然一家溜了,实在觉得苏太太不可理喻,便也纷纷的告辞了。剩下的宾客们也都觉得不便久留,也都趁机闪离了苏公馆这个是非之地。
初夏眼瞅着宾客们都散尽了,便对欧阳长官嬉皮笑脸道:“大哥还是紧赶着把这娘们和这杂种带回去吧。”
欧阳长官当即勒令巡捕们押解着兰眉齐和苏焕铭回巡捕房。
细烟早已哭成泪人。
兰眉齐搀扶起焕铭,正要安慰失魂落魄的焕铭几句,却被不耐烦的巡捕们推搡着出去了。
苏太太单独留下了欧阳长官。
俩人嘀咕了半天……苏太太自然对欧阳蓝感恩戴德。
欧阳蓝顺着盘旋楼梯下来的时候,觉得脚底像踩在棉花团上。本来嘛,那道红地毯就是软绵绵的。他一眼望出去,望见了屋顶吊灯披索着的层叠流苏。光线金灿灿的,流苏上的串珠像金珠……一切都是金灿灿的,却都又杀气腾腾的。
初夏紧随其后,不停的念叨着讨好的话。
出了苏公馆,兰眉齐和焕铭已被押上一辆蒙着油毡布的卡车。巡捕们先上去了,硬是像拔萝卜似的把兰眉齐拖拽上去了。轮到焕铭的时候,车下面的巡捕用枪托抽打着焕铭的后腰,硬是把焕铭抽打着爬上了卡车。
细烟欲待上前,却一次次的被巡捕推搡到一旁。此时,她唯有啜泣。
苏太太和梦锦兴高采烈的看着眼前的滑稽剧。母女俩人喜笑颜开,仿佛遇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快乐。
这时候,文泉开车回来了。他刚从教会医院里归来。眼瞅着兰眉齐和焕铭被押上了卡车,不由得立即刹车。他下了车,刚要问迎面走来的初夏,却被苏太太一叠声的叫到了跟前。
苏太太道:“你怎么回来了呢?谁陪着你母亲呢?”
文泉道:“我回来带些饭菜。妈一个人在医院里。”刚要回转身去看那辆卡车,却又听到苏太太问道:“我们竟然忘记了。家里正好出事了。要不然,我肯定会打发小厮去给你们母子送饭的。梦锦也跟着忙糊涂了。”
文泉趁机回转身,看到卡车已经开动了。细烟追着卡车跑了几步,随即便定定的站住了。
油毡布的后面传来了兰眉齐的悲戚之音,不住的喊着“细烟”的名字。
夜风揪起了她身上的玫瑰黄的晚礼服,吹的裙摆翻飞了起来。文泉觉得,细烟像是一只黄玫瑰,正在寒凉的夜风里摇摇欲坠。他不由得疾步上前,搀扶起那朵黄玫瑰。
他看到,细烟已经晕眩,脸上挂着的两行水珠偎依而下,一直流淌到了脖颈里。
文泉招呼着小厮把细烟搀扶了进去。
回到屋里,梦锦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文泉听得心惊胆战的。他万想不到,兰眉齐竟闹出过那样离经叛道的故事。当着梦锦的面,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闷坐着。可他的心里却有些同情兰眉齐。更何况,焕铭实在是无辜的。
苏太太正和细烟长谈着。招娣在一旁吃着蜜饯,看着眼前的热闹。
细烟唯有啜泣,哪还有半句连贯的言语。
苏太太冷笑道:“谁让你的妈不争气的呢?她瞒天过海欺瞒了苏家这些年,实在是罪有应得!不是我狠心,实在是因为她败坏了苏家的廉耻和名声。哼!苏家的老规矩白纸黑字的写的一清二楚。要是回到老日子,按照苏家祖宗留下的规矩办,你娘这样的女人是要被沉进池塘的!她现在进了巡捕房,虽然从此以后暗无天日了,可好歹还有一口气在!”
招娣道:“你可要想清楚。你娘败坏了苏家的脸面,又被弄到了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你以后还能指望上你娘和哥哥吗?姊姊念在你是苏家正儿八经后人的份上,留你在公馆里吃喝住,已经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要是换成冷心肠的人,早把你赶出苏家了,让你死不死活不活的。那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姑娘,听我一句劝,赶快收起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紧赶着巴结巴结大太太,好多着呢!”
苏太太道:“姑娘可都听见了?这些可都是巴心巴肝的好话。你要是好赖不分,真真的让我伤心了。”
招娣道:“姑娘以后还得靠着大太太找婆家呢。到时候,你的妆奁还要大太太操心呢。”
苏太太道:“姑娘要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不妨让妹妹操一份儿心吧。”
招娣道:“我倒是认识不少大家子的少爷们!哪怕是去做二房呢,都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我这可都是实在话。你娘和你哥哥的事情肯定会一夜之间传遍坊间的!以后哪还有人家敢要你!”
苏太太盈盈的笑着,道:“让姑娘歇一歇吧。她肯定累了。”说着,便不再搭理细烟,自顾自的和招娣有说有笑的。
细烟愈发的哭得可怜。透过凌乱的发丝向外瞅着,她觉得眼前的情境像正抖动着的狞恶的梦。
她巴不得历经的一切都是乱梦里的片段。
待到梦醒,一切又能回归先前那样。她的母亲照旧打扮的光彩照人。她的哥哥照旧能闲闲的坐在沙发上,翘起两条腿,露出花格袜子。
比起眼前的情境,之前委屈的日子实在是甜蜜的,毕竟她和母亲弟弟厮守在一起。
苏太太道:“你要是不愿意在苏家呆,我也实在没办法,只好由着你的性子。将来,你愿意嫁给什么男人,随你的便。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是不会给你准备妆奁的!”顿了顿,故意唉声叹气的道:“可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大学还有半年才毕业,孤苦伶仃的能去哪里呢!”
细烟的心里愈发的惨痛。是啊,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能去哪里呢?
她缓缓的起身,像是没有思维的人,僵着胳膊腿,慢腾腾的挪移着。乔妈急忙上前搀扶着,不住的念叨着。
她送细烟回到房里,让她躺在了床上,为她盖上一层薄毯子。
细烟死气沉沉的躺着。乔妈眼瞅着细烟的可怜,唯有深叹,哪还有别的主意呢?
文泉要顾妈准备好饭菜,他拎着一只提篮匆匆的走了。
他实在顾不上苏家发生的一切,要匆匆的赶回到教会医院里。
苏太太的兴致出其不意的好,邀着招娣在公馆里歇息。
苏太太和招娣骂一阵,笑一阵。俩人竟一夜没睡。那股子亲昵实在难得。
梦锦却惦记着文泉,给教会医院里打去了电话。文泉告诉她,他爸爸还是老样子。
梦锦问起了文彬,文泉说,文彬不知道去了哪里。
梦锦冷笑道:“真可以!”
文泉道:“大夫刚才来过了,说爸爸的病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了。这会儿,妈正哭的伤心欲绝。”
梦锦道:“你好生的劝一劝妈吧。明儿一早,我就紧赶着去看妈。”
文泉挂断了电话。梦锦叹息一声,也无可奈何。
细烟一夜未眠。她就一直僵着身子躺在床上,保持着一个姿势。
枕巾已经湿了半边。
妈和哥哥生死未卜,她一个柔弱女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唯有悲悯。
那晚的寒月藏在浊云后面,化作一小团朦朦胧胧的光影。浊云也模糊不清。星光也凄迷着。
天幕上的一切都是凄迷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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