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玫正在卧室里烫头发,陈妈上来了,说雁翎打来了电话,要相玫去接电话。
相玫戴着满头的塑料发卷,抽着香烟下了楼。她接听了电话。雁翎告诉相玫,那对夫妻已经回香港了,派人给她送去了一张纸条。那对夫妻正住在港湾附近的一处大饭店里,要雁翎和相玫去大饭店里会晤。
相玫气的干瞪眼,骂道:“好大的来头!我是他们的姊姊,凭什么要我去看他们!岂有此理!再说了,既然都已经回香港了,为什么不直接来家里?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当姊姊的了!”
雁翎也觉得那对夫妻实在太不懂礼数。分明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臭架子!
她安慰了相玫几句。相玫忍气吞声的道:“我现在就收拾,紧赶着就去了!”
雁翎道:“我在港湾的码头边等你。我们一起去那家饭店。饭店的名字实在太拗口,你估计也记不住!我和你一起去吧。”
相玫答应着,气鼓鼓的放下电话听筒。她是那对夫妻的姊姊。并且,她把雁翎含辛茹苦的拉扯大。到头来,她竟然还要低三下四的去拜谒南洋那两口子!岂有此理!
相玫狠命的吸完了残剩的香烟,把烟头抛到窗户外面。
她扭头上楼了,要陈妈立即给车行里打电话,叫一辆车租车停在楼下。她摘下满头的塑料发卷,精心的梳妆打扮了一番,穿上最值钱的那件驼绒大衣,戴上了一条宝石项链,珠光宝气的。
她绝不能让那对夫妻笑话她!
汽车来了,相玫拎起一只奶白色的小洋包,对陈妈叮咛了几句,便匆匆的下楼了。
此时,雁翎已经离开了厂子。她坐着电车前往港湾的码头。她的心里五味陈杂,竟觉得像奔赴战场似的壮烈,忐忑,悲愤,苦涩,却又盼着黎明后胜利的喜悦。
电车从闹市中央路过。人群熙攘。
雁翎的眼睛里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裳。她的心里本来凄凄的,看到五颜六色的衣裳,觉得心里凌乱不堪。
这时候,电车停下了,等着绿灯。
马路边竖着献血的大幅标语。圣约翰大学话剧社正为病患们积极踊跃的献血。
焕铭和细烟正在献血。不一会儿,俩人献完血,问修女护士要红糖水。眼错不见,一个女学生记下了两只采血管的号码,随即便闪身走了。
雁翎压根不认识焕铭和细烟,更不认识后来的那个女孩子。她只是觉得很好奇,觉得那个女学生鬼鬼祟祟的!
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韩怀玉!按照你的吩咐,大家伙儿都已经献完血了!义务献血活动结束了!咱们回去吧!”
那个鬼鬼祟祟的女孩子喊道:“好勒!等我跟修女护士长打声招呼!”说毕,便凑到一个带护士帽的老嬷嬷跟前,和她叽叽咕咕的说着英文。
看热闹的路人们围拢上前,遮掩了雁翎的视线。
雁翎回过目光。看到那些学生们,她不由得想到了奕祥。不知道奕祥怎么样了?他应该快到了吧?将近一个月的海上航行实在很寂寥。
此时,电车又晃晃悠悠的走了起来。
雁翎的心思又回到了即将到来的会晤上。她的心忐忑着。尽管她曾答应文彬要平静和坚强的面对,可这会儿,她有些不争气了,心里着实慌乱。实在由不得自己!
电车来到了港湾的码头。那是最后一站,只有雁翎一位乘客缓缓的下了车。
远处飘来了一阵巨轮的呜咽,让雁翎的心里顿时觉得悲壮。那巨轮的呜咽像奔赴疆场的号角,低沉,幽怨。
相玫已经在码头边站着了,心事重重的抽着香烟。她的身旁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戴礼帽、穿黑西服套装的司机正自顾自的抽着香烟。
粲然的阳光底下,相玫,车,蹲着的司机……贴在银光闪闪的海面上,全都变成了黑影子。雁翎觉得,那些黑影子像海市蜃楼似的缥缈着。
走到相玫身前,雁翎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是被阳光晒得。
相玫一声不吭,簇拥着雁翎上了出租车。
相玫道:“我也刚来一会儿。直接坐车租车从家里赶来的。穆相楠两口子分明瞧不起我们了!早都不把我这个姊姊放在眼里了!竟然要我大老远跑去参见他们!”
雁翎道:“那对夫妻给我发了一张纸条。”说完,便把那张揉搓成团的纸条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递到相玫的手里。
相玫不屑一顾,恨道:“岂有此理!那对夫妻要真的还有良心,为什么不直接去厂里看你?我看呀,我趁早别想好事了!还指望那对夫妻能拿出像模像样的嫁妆?哼!”
雁翎不吭声。她的心里琢磨着,那对夫妻早都和她恩断义绝了。实在是她求着那对夫妻回来的!
刚一回来,就摆出这幅臭架子!当初还盼着那头能拿出丰厚的嫁妆。这会儿,雁翎觉得那份想法像海市蜃楼,虚无缥缈着。
相玫见雁翎心事重重的,道:“到时候,我先对付他们!我要和两口子讲一讲道理!你看我的!我反倒害怕了不成?”
出租车来到那家大饭店。
大饭店建在港湾附近的一座山丘上,位于岩峰的最顶端。拜占庭风格的楼宇,遍体棕褐色,中间是椭圆形的主楼,两侧对称连接着配楼。远望去,像一只大雕,正张开了羽翼,霸道,张狂,不可一世。
相玫和雁翎来至大饭店的门口。
穿着西服马甲戴着高帽的男侍们上前笑脸相迎。
相玫冷冰冰的说找穆相楠夫妇。侍从们引着二人进了里面。来至大厅里,单独留下相玫,要雁翎去楼上的小会客室里等候。
相玫当即发了火。侍从说,那是穆老板的特意嘱咐。相玫本想继续发火质问,可觉得侍从们也不过是代为传话而已,索性暂时压住火气。她要雁翎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情,立即下来告诉她。
雁翎随侍从来至二楼的一间小会客室里。
那间小会客室成椭圆形。一扇百叶推拉门隔开了外面的畅厅。
落地窗上镶着红蓝相间的彩色玻璃,偏偏又都被茶色的金丝绒窗帘遮掩。只开着屋顶的一盏吸顶灯,泛着凉匝匝的蓝光,阴郁,凄冷。
窗户跟前陈列着沙发,茶几,花架,朦朦的阴沉。墙上挂着一些西洋油画,抽象的意境,在晦暗的光线里透着高深莫测。
雁翎坐在最中间的沙发上。此时,她竭力镇静着。在心底里告诫自己,不能激动,那种大哭大闹的歇斯底里实在是于事无补的。
过了许久,没有人进来。雁翎觉得很奇怪,索性站起身,刚要往外面走,却猛然瞅见了角落里的一只摇椅。
那只摇椅藏在西洋留声机的后面,蒙在阴郁的光线里,正颤颤巍巍的摇摆着。
一个瘦削的女人正仰躺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翘起来的那只脚上拖着一只白皮鞋。
实在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正用一把折扇遮掩着脸。
雁翎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
那女人的声音从折扇后面幽幽的溜出,道:“我就是你要见的人!”
雁翎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赵念慈!”
那女人道:“我就是赵念慈!你应该喊妈。”
雁翎后退几步,觉得浑身正发着抖,连带着声音也抖动着,定了定神,道:“你真无耻!你不配!”
赵念慈冷笑道:“你不配给我做女儿!”
雁翎气急而笑,道:“天底下竟有你这种狠毒的女人!竟然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念慈此时移开了折扇。雁翎恍然大悟。原来,念慈一直从扇柄的缝隙里偷窥着雁翎。
雁翎一直在明处,念慈一直在暗处。
念慈戴着镂空网眼面纱,黑色的面纱,遮掩了她的容。雁翎照旧看不真切生身母亲的长相。
念慈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缘由吗?”
雁翎立即接口道:“你必须说清楚!否则,你一辈子的良心都过不去!”
念慈沉吟着,用力的摇晃着躺椅。
雁翎眼瞅着念慈的欲言又止,一把扶住了摇椅,逼问道:“你说呀!”
她本想着不发火,可还是情不自禁的抬高了声音。
念慈迅疾起身,道:“因为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差点儿送了命!”顿了顿,哽咽道:“那时候,接生婆给我接生,发现我难产了,立即要狄家的人送我去教会医院!洋大夫问狄家老太太,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狄家老太太口口声声的保孩子!她以为,我怀的是男孩子!所以,她宁可我送命,也必须保她的孙子!”
雁翎怔怔的,眼瞅着念慈的声泪俱下。
念慈缓了缓,继续道:“可谁能想到,我竟然捡回来了一条命!孩子也生出来了!老太太看见是个女孩子,扭头就走了!我产褥感染,得了败血症,又差点儿送命!”
雁翎哽咽道:“所以,你恨我!”
念慈的声音恢复了镇静,又是先前的那股子冷漠,道:“这难道还不够吗?我自从生下你,一直到现在,身子留着后遗症!从年轻的时候一直折腾到现在!我要是当初不生你,也不会受这大半辈子的折磨!后来,在南洋,我又怀了孩子,并且是个男孩子,生产的时候极为顺利!可见,你实在是一个谬种!”
她把雁翎狠命的一推。雁翎一头撞到了留声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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