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团湿漉漉的红纱,正用它擦着墙上悬着的一只暗红福纹相框。
相框里是她和玉龙的结婚照片……照相铺子的老板刚送来的……
她眼瞅着披着洁白柔细婚纱的自己,哭了,笑了。
定睛一看,照片里的女人变成了兰眉齐。她也正披着洁白柔细的婚事,怀里捧着一簇火红的玫瑰花。她身边的新郎是西服笔挺仿佛年轻了十岁的欧阳蓝。
兰眉齐也正瞅着结婚照片。欧阳蓝既然决定和她白首到来,便和她像模像样的拍了结婚照。
她没办法推辞,只好由着他胡闹。她把拍结婚照片当成是胡闹。当初,她嫁给苏老爷子做姨太太的时候,她也觉得是胡闹……不过是借着胡闹而有个依靠。她唯一觉得不胡闹的历史……二十年前,她和伶人牛半百的两厢情悦。
她回眸自己半辈子的历史,也做了一个苍凉的手势……裹在暗红织金丝绒旗袍袖里的胳膊搭在椅背上,垂下戴着金镶玉戒指的手。她的头枕在手背上,用脸上湿漉漉的东西润湿了手背。
一阵风过,带来了外面的春花香。不知名的春花香,偏在这个时候来,引得兰眉齐在寒凉里打了个寒噤。
渐渐的,她在半睡半醒里瞅见了一副情境。青山绿水的屏风前,他头戴纶巾,身着翠兰底色绣凤舞九天的袍服,张开双臂,任由水袖随风微曳。她唤着他的小名,一叠声的唤着,却见他的身影渐渺。再一定睛细看,他的身影已经停在了屏风上。牛半百死了,魂一直停在屏风上,停在青山绿水、娇娆牡丹簇里。
兰眉齐醒了,觉得脊背上正搭着一只手。她缓缓的抬起头,再缓缓的抬起耷拉的眼皮,眸中显出了许厚德的笑脸。
她微微一叹,心里一个劲儿的纳闷。眼前这厮有些像牛半百……容貌有些像,性情也有些像。并且,这厮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绣在青山绿水牡丹簇里的魂。
欧阳蓝温存的道:“总喜环任性,小心着凉了!”
眉齐懒懒的道:“不知怎么了,竟然睡着了。”
欧阳蓝道:“我想着,我们既然都已经拍了结婚照,总不能不按照老规矩办。”
眉齐不以为意的道:“你看着办吧。少不得要给同事们送喜糖。”顿了顿,叹道:“何必呢?”
欧阳蓝默默的,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只红丝绒盒,郑重的送到了她的手里。
眉齐想不到厚德原来是这个意思,没有打开首饰盒,淡淡的道:“在你心里,这不过便是老规矩罢了!”
欧阳蓝蹲下身,笑道:“为了遵守这老规矩,我在珠宝行里逛了不下三个钟头。可见我的苦心。天可怜见的!”
眉齐很好奇,打开了那只红丝绒盒子,看到里面躺着一枚镶着钻石的戒指。银光闪闪,令她的眸光迷离,好似蕴着满池的浩瀚烟波。
欧阳蓝道:“我娶了很多女人。你是我唯一的太太。我们已经约好了,是要白头到来的!”说着,把那只钻戒小心翼翼的戴在了她的手指上,又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口。
她眨巴着眼,竟然挤出了两行泪。她是怎么了?都已经结过三次婚了,竟然像第一次结婚似的。她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眸光里依旧烟波浩瀚。
欧阳蓝故意笑问道:“你怎么了?又哭又笑的。”
兰眉齐道:“我总觉得你像是一个人。”
欧阳蓝好奇的问道:“像谁呢?”
兰眉齐叹息一声,道:“像我的第一个男人。”
欧阳蓝微微一愣,道:“于我,是福吗?”
兰眉齐道:“你只要能真心实意的待我,我即便委曲求全,于你也是一份福气。”
欧阳蓝笑了,觉得兰眉齐的话说得漂亮。
雁翎搬到了一间新宿舍里。
那间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住,算是会计室给她的特殊照顾。
文彬叫来了佣工,替雁翎打扫干净了屋子。那晚,俩人回到了狄家。雁翎把搬去厂宿舍的事情说了一遍。相玫故意谦让了几句,便撂下手走开了。小贝有些舍不得雁翎。雁翎安抚了小贝一会儿,催着他温习功课了。
雁翎上楼收拾了行李,不过便是被褥铺盖和随身衣物罢了。文彬帮衬着她,很快就收拾妥当了。相玫抱着胳膊,一声不吭的立在门口,眼瞅着俩人收拾着行李皮箱。过了一会儿,她呢喃道:“真是要出嫁的姑娘了。”
雁翎站起身,笑道:“我要是出嫁了,爸肯定会高兴的。他总算是了结心事了。姑妈也跟着轻松了。”
相玫笑道:“说这话还太早,你们的婚礼要在明年举办了。”
雁翎笑道:“文彬说,我们干脆旅行结婚算了。”
相玫一摆手,道:“那可不行。到时候,你爸爸肯定要回来的。现在的年轻人总想着浪漫,骨子里都透着浪漫,可我们这些有了年纪的人却都循规蹈矩的。”
文彬笑道:“姑妈,我们肯定要举办婚礼的。雁翎说的旅行结婚,不过便是我们自己心里的念想罢了。”
相玫道:“这还差不多。再说了,你们前不久不是去桂林了吗?也算是提前度过蜜月了。”顿了顿,故意打趣道:“我是不是该准备婴孩尿布了呢?”
雁翎羞红了脸,道:“贫嘴烂舌的!真真的让人恨的你牙痒痒。”
相玫故意凑了过去,摩挲着雁翎的肩头,笑道:“新娘子羞臊了?你们不是新派人吗?竟然也会觉得难为情?”
雁翎推开了相玫,弯腰提起了皮箱,引得文彬急忙上前帮忙。
文彬先提着皮箱下楼了,雁翎又和相玫说笑了几句,随后俩人也下楼了。
陈妈已经备好了晚饭,笑问道:“小姐先吃完饭再走吧。”
相玫笑道:“不差这点儿时间,快都坐下吧。你这一住宿舍,一时半会也吃不到家里的饭菜了。”
雁翎道:“我会时常回来的。小贝的功课不能落下。”
小贝笑道:“那姊姊每个周末就回家里吧。陈妈肯定会给你做好吃的。”
雁翎摩挲着雁翎的头,笑道:“好生复习功课。你将来要是考上大学,也会像奕祥一样。”
相玫道:“我前几天给奕祥发了电报,他告诉我一切都安好。我岂能不知道在外的不容易?那孩子真让我省心!”说着,竟然泪光隐隐。
雁翎急忙劝道:“你又淌眼抹泪的了!快吃饭吧。”
相玫道:“早知你今晚搬回宿舍,我就要陈妈多买些你爱吃的。”
雁翎道:“又不是远行,不过便是搬回厂宿舍罢了。哪里用得着如此张罗呢?”顿了顿,道:“姑父那头替我问候吧。”
相玫一摆手,道:“趁早别提那个野张飞了。成日家在外面游荡,这么晚了竟然还不回来。”
雁翎笑着劝道:“你和姑父都是老夫老妻的了,都担待着彼此吧。”
相玫恨道:“他要是有文彬的一半好处,我就烧高香了!”
文彬笑了起来。
文彬又聊了一会儿,便准备告辞了。
雁翎送文彬去了电车站。回来的时候,她觉得风很冷,不由得瑟缩起了身子。
那晚,雁翎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她一夜没睡好。偏偏人一病,心里的杂念紧跟着就变多了。
就这样颠三倒四的想着,她一直挨到了天亮。会计室一整天的时间都没有什么过于繁杂的事情,她倒也没有劳神。乔小姐去车间里收材料了。雁翎落得清净,闭目养神。
文彬可忙碌了一整天,和梦川东奔西跑的。等到下午下工的时候,文彬一身疲惫的去了财会室,看到雁翎正倚靠在木椅上,微微的闭着眼。对面的乔小姐不在,文彬便坐在雁翎的对面,眼瞅着她的无精打采。
雁翎叹息道:“着凉了。没多大关系。”
文彬道:“肯定是昨晚上着凉了。昨晚上的风很大。”
雁翎道:“没事的。已经吃过药了。”
文彬抱怨道:“我也在车间里忙碌了一整天,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都积攒在一起了。”
雁翎劝道:“每个部门都是这样。刚开产,所有的事情都凌乱不堪。”
文彬翻阅着桌上的报纸,看到报上登着一则新闻,佟安迪竟然要入股橡胶厂!
文彬乍然看到这条新闻,一下子变得聚精会神,又紧赶着看了好几遍。
在晨起的时候,他隐约听梦川说起,有商贾准备入股这爿厂子。可万万想不到这位商贾竟然是佟安迪。他觉得,佟安迪肯定没安好心。他分明是故意借着入股这爿厂子的机会,利用二老板的身份在文彬和雁翎的面前耍威风。
文彬实在忍不住,当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雁翎,紧跟着顺手递过去了那张报纸。雁翎因为伤风,正觉得晕头转向,听文彬这么说,一下子变得清醒了,抓起报纸连着看了好几遍。
文彬冷笑道:“佟安迪肯定是故意的。简直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能想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雁翎撂下那张报纸,嚷道:“这简直了!我听主任说起过有人要入股,我也没当成一件事。这人竟然是佟安迪。岂有此理!”说完,便用手指拨拉着桌上的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嘈杂声响。
文彬道:“还不见得能成呢?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雁翎倚靠在木椅背上,双手抱头,道:“万一要是成了,他就是这里的老板之一了,我们的日子岂能好过下去?”
文彬骂道:“有钱就可以任性?即便他入股成功,他也不是最大的老板。”
雁翎道:“真是纷乱如麻。昨晚上,我一个劲儿的想,我们为什么总是遇到突如其来的麻烦事呢?厂子里的年轻恋人们多得是,一对对都无忧无虑的,偏偏我们不受老天爷的照顾!”
文彬把玩着钢笔。那只钢笔在桌上滴溜溜的转着圈圈。他惆怅道:“佟安迪简直很无耻。我当面骂过他,可他压根就嬉皮笑脸的。人至贱则无敌!简直是个无赖!”
雁翎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咬牙收敛心里乱糟糟的想法,打起精神整理完了剩下的账目。
她借着敲打算盘的机会,发泄着心里的怨恨。那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响动着,让文彬的心里愈发的凌乱。
一个钟头以后。乔小姐回来了,叹息道:“我的脚都快走肿了。挨个部门都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检查完了各车间的耗材清单。”
雁翎道:“你快坐下来歇一歇吧。我已经把所有的账目都理清了,简直都要把眼睛看成老花眼了。刚才,我拨拉了好几个小时的算盘珠子,手指头都麻酥酥的。”
文彬已经起身让座。乔小姐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你们快回去吧。我也紧赶着就回去了。真讨厌。我男朋友竟然请我去听歌剧。我告诉他,我一听歌剧就犯瞌睡。可他偏偏喜欢听,害得我也跟着受罪。”
雁翎应付了几句,便引着文彬出了会计室。
俩人去厂子外面熟悉的那家馆子里吃了清淡的晚饭。雁翎也没有多大的胃口,勉强陪文彬匆匆吃完了饭。
文彬百感千愁凝结于心,也是没有胃口。
俩人刚走出那家馆子,竟然看到一簇人前呼后拥的来了。厂子的大老板带着一群西装革履的商贾们来了,正对着那些小馆子指指点点的。其中,佟安迪的身影显得格外的特别。他是那一簇中年商贾里的唯一的一位年轻人。
他早都看到了雁翎,故意装作没看到,兀傲的昂着头,嘴角撇着。雁翎看了文彬一眼,文彬正对安迪怒目而视。他的眼皮恨不得能把安迪夹碎,支离破碎。
雁翎一咬牙,拉着文彬匆匆的走开了。
走出去了好远,俩人回头一望,发觉安迪已经渺无踪影了。那一大簇人像是进了茶馆里。
文彬沮丧的道:“真是冤家路窄。看他的那副样子,分明已经胸有成竹了。”
雁翎道:“先冷眼看着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有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文彬愤懑道:“真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顿了顿,道:“按照梦川的主意,真恨不得能揍那小子一顿!”
雁翎道:“你千万不要冲动。真要让他受了皮肉之苦,岂不是要被他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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