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他蓦然想起倪丽曾经的苦诉,心里升起一阵黯然,一阵沧桑。
他说过,他虽不爱倪丽,可却是真心实意的同情倪丽!
倪丽曾给他寄来照片。
照片里,她贴在一处古堡的银灰色墙壁前,身侧有一只椭圆形的长落地窗,洁白的窗棂,幽邃的玻光,窗台之上怒放的玫瑰花……古典的意境,细细的喜悦。
她的脸色丰腴了很多,眸光明澈,像是不再有忧愁!可是,谁知道呢?
楠一害怕蝶纤看见这张照片多心,便把它夹到了一本用不着的专业书本里,搁置于书柜深处,与时光的尘埃作伴。
周六和周日,大学里如若无事,蝶纤便准时回家,引得同寝室的七仙女羡慕嫉妒恨。
那个周六,这已经是老历十二月初的某一天了。
老城各处,深秋的粲然色泽渐凋零,平凡的世界渐变深沉和凄清……
这照旧是楠一和蝶纤暗中见面的日子。
这次见面的地点选在大学的旧图书馆前。
旧图书馆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老旧楼宇,民国时代便是这所大学的图书馆所在。如今,由于年代久远,这座洋溢着古典沧桑和唯美的老旧楼宇已成了文物,楼宇深锁,与世隔绝。
楼宇之前有一道漫长的台阶,一共有三十多层,像是教堂里管风琴的琴键,而这些琴键又像是牙齿。
楠一和蝶纤坐在最高层,背影斜映在旧图书馆的雕花镂空大铁门前的青板路之上。
“你知道旧图书馆里的秘密吗?”蝶纤目光幽邃的问道。
楠一调皮的摇了摇头。
“听同窗们说起,旧图书馆里曾有传说!故事发生在民国时代。那时,男学生们都穿着黑布中山装,而女同学们都穿着蓝布盘扣褂!想一想,真的很美!”蝶纤神往道。
“更美的应该是有男女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对吗?”楠一笑问道,知道蝶纤会往下说些什么。
果然,蝶纤开始娓娓道来那段传说。
在她曼妙的讲述中,楠一感同身受,仿佛自己正是金燕西,而蝶纤便是冷清秋。
“小说里,再好的郎才女貌都躲不了落魄的结局!”蝶纤感慨道,不由得握紧了楠一的手。
“现实里,不见得世间所有的男女们都能寻觅到知己!但,我们除外,逃出了劫数!”楠一感慨道。
“楠一,你觉得我哪里好?”蝶纤笑问道。
“哪里都好!”楠一笑道。
“真的?”蝶纤道。
“当然是真的!”楠一笑道,觉得蝶纤怎么有些怪怪的。
“楠一!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被锁在一只铜铃里,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我很害怕!”蝶纤说毕,便情不自禁的依靠在楠一的怀里,任由他缓缓摩挲着她随风微曳的短发。
“梦由心生!你肯定想得太多了!”楠一劝慰道,心里不由得升起了警戒,觉得蝶纤梦境里的铃铛代表至今尚不死心寻觅的母亲。
“你妈怎么样了?”蝶纤果然问道,完全出于楠一的意料之中。
“老样子!”她独自住在军区大院里,时不时的去看我!”楠一道。
“我总担心,她可能会知道我的事情!”蝶纤忐忑的道。
“别害怕!我不会让她知道的!”楠一劝慰道,顿了顿,咬牙切齿的道:“她即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韩老师是这里的校长!他岂能不知道你的品性人格!”
蝶纤点了点头。楠一的话让她的心像是被熨斗烫过似的,温暖咕咕。
“不说这些了!你想吃什么?”楠一问道。
“我想吃烧鸡!”蝶纤随口道。
“好吧!我们就去买烧鸡!”楠一笑道。
“开路!”蝶纤笑道,随即在楠一的脊背上拍打一下,轻盈的起身,张开修长的臂膀,一路欢笑而下,像是一只翩然起舞的白鹤。
楠一追随着蝶纤,也一路欢笑而下。
他终于抓住蝶纤,背起他,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与此同时,玉玲正在省招办里静坐。
她曾来过招办好几次,硬是套不出蝶纤的下落,心有不甘。
这次,她竟然有死皮赖脸的前来,在办公室的皮沙发上赖着不走。
招办的人都是被韩诗阳秘密叮嘱过的,谁会透露半分消息?
可那日却偏有上级部门前来检查。
玉玲眼瞅着领导们鱼贯而入,便当即假声哭嚎连天,引得上级领导们均目瞪口呆。
“这女人精神有问题!”招办主任愤然道,对手下的人使了眼色。
“领导们!我的养女不知道被哪所大学录取了!她抛下我不管了!我该怎么办呀!”玉玲撒谎道,倚老卖老。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一留着大背头、大腹便便的领导问道,随即便要玉玲详细诉说事情的原委。
玉玲当即编造谎言,声称她苦心孤诣的把蝶纤抚养成人,待她考上大学后,便销声匿迹了!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蝶纤去了哪里!
领导大惊,逼问招办主任。
招办主任实在瞒不过去,便把蝶纤被省城大学录取的事情和盘托出。
待玉玲疯疯张张的走后,招办主任便立即给韩诗阳打去了电话。诗阳又紧赶着给楠一的杂志社打去电话。
那时,楠一和蝶纤正在老店里买有名的道口烧鸡。
待俩人买到烧鸡,回到蝶纤的宿舍楼前,却见楼前早已挤满众人,密匝匝。
人群当中,玉玲端坐在一把破旧木椅之上,双臂绷直,犹如上了发条,高举一面纸牌,纸牌之上用毛笔淋漓酣畅的正楷书写着蝶纤的条条罪状!
第一条:蝶纤勾引寡妇的爱子!
第二条:蝶纤曾在这所大学门口摆摊卖裤头、袜子、秋衣秋裤!
第三条:曾有浪子为春情泛滥的蝶纤挺身而出,手臂被刺伤!
第四条:蝶纤和补习班里六十多岁的乔老师关系不清不楚!
第五条:蝶纤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抛弃抚养她长大的叔父和婶子!
最终结论:蝶纤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破鞋、白眼狼、下贱货!
蝶纤看毕,手里拎道口烧鸡掉落在地。
她气的浑身乱颤,身子骨仿佛要散架。
楠一疾步上前,准备抢夺玉玲手中的纸牌,却见玉玲哭天抢地的滚翻在地,硬是用身体压住了纸牌。
“楠一!你要是敢抢走纸牌,妈就死给你看!”
“妈!你疯啦!”
“你曾经也是大学生,为了这个蝶纤,竟然丢了原本可以辉煌腾达的工作!从未来的工程师变成了杂志社的小编辑!楠一啊,你为了这个女人,竟然糊涂到如此地步!”
“妈!求你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蝶纤敢做出来,我就敢说出来!”
正在纷乱之际,韩诗阳领着保卫处的同志们疾奔而来。
“这位女士,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大学的秩序!请你立即收敛行为,离开大学!”诗阳喊道,眼瞅着围观的年轻学生们嬉笑怒骂。
“我不走!”玉玲喊道。
“把她抬走!”楠一对毫无主意的诗阳喊道,随即抢先上前,死活的拖拽着苦苦挣扎的母亲。
在保卫人员的协力帮助之下,玉玲终于被驾走了。
她的人虽然走了,可她一路之上凄厉的谩骂却依旧在楠一和蝶纤的脑海里狂轰滥炸。
诗阳早已赶散众人。
“多谢你及时赶到!”楠一愧疚道。
诗阳叹息一声,觉得此时正在楠一怀里瑟缩发抖的蝶纤极其可怜。他的心里竟不由得升起一份悲凉,恨不得能上前,替楠一搂抱住战战兢兢的蝶纤。
可是,诗阳很快便打消了心里袅袅升腾的邪念,疾步而奔,任由寒凉的秋风降低心中邪念的温度。
他需要理智!
真不知道蝶纤那晚是怎么煎熬过去的!
那一晚虽然煎熬过去了,可接下来的日子愈发的难过。
楠一真担心蝶纤会因为流言的恶毒而精神崩溃甚至做出傻事。
可蝶纤在沉迷了一个月后,似乎把玉玲的闹剧彻底的遗忘。
每天,她过着宿舍,阶梯教室,食堂和图书馆的四点一线的日子。她回归到了备战高考时的状态,全心全意的用厚重的大学讲义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消磨。
多年以后,楠一曾问过蝶纤,那时候,她是凭借着什么样的信念昂起头做人的?
蝶纤回味道,她珍惜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活,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站稳脚跟,坚持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天!
她还说过,她真的想畅快淋漓的痛哭一场。可是,她一天一天的欺骗自己,等到实在坚持不住了,然后再哭的肝肠寸断。于是,她便一天一天的咬牙坚持着。直到有一天,她蓦然发现,时间的流逝让她心中郁积的苦泪变得干涸,那时,她即便想哭,可却哭不出来了!
自从那次的事件之后,楠一便不再和玉玲来往。
他觉得,母亲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他要母亲闭门检讨!
可玉玲非但不闭门检讨,反而无事人似的四处闲逛解闷。
根据她心里根深蒂固的哲学,楠一是她的儿子,她所做的一切完全都是为了楠一!她坚决认定,蝶纤配不上楠一!
倪丽曾经给玉玲寄来过礼物。
玉玲从此得知了倪丽在国外的地址,遂每隔一个月就给倪丽写信问候。
她知道,倪丽还是单身,并且还会保持单身多年。
于是,她的心里便再次升起一份谆谆的期待。
假如倪丽能想办法把楠一弄到国外深造,那么,倪丽便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那日,已经是寒假前了。
蝶纤正一边看着大考成绩单,一边独自走行着。
“你是班里考的最优秀的学生!祝贺你!”诗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蝶纤吓了一跳,看到诗阳正从落尽叶片的白桦林的缝隙里缓步而来。
“原来是你!真巧!”蝶纤招呼道,随即便把考试成绩单递给了诗阳。
诗阳大致看了几眼,显然他肯定早已知晓蝶纤的大考成绩了。
蝶纤猜到这里,心里竟觉得诗阳有些多事了。他为什么总盯着她呢?在这半个学期里,有好几次机会,他都借着说话之际向蝶纤传递着某种暧昧的想法。
当然,他话音里的意思极其温婉。如若不是像蝶纤这般敏感的女孩子,便很难感悟到他烟锁重楼般的深意了。
而诗阳也显得格外的奇怪。他分明已经流露出了对蝶纤的某种意思,可却总是戛然而止,眸光之中隐约闪烁着愧疚。待到下次见面,起初的时候,他又不可控制的流露出某种意思,可又很快的收敛了。
今天,蝶纤没有等到诗阳含沙射影的吐露出某种暧昧的意思,便及早的打断他的话,生硬的告别。
诗阳只好凝望蝶纤的背影款款而去。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何时才能遇见如此这般的女孩子?”
蝶纤回到宿舍,见屋内早已是空寂一片。
七仙女们都迫不及待的收拾好行李,然后各自归家了。
蝶纤坐在一只空寂的只剩木板的床铺上,默默的出神。
她刚才步入楼门的时候,被宿管的大妈叫住,并且交给她一封信。
那确是一封匿名信,字迹也实在不认得。
心里的内容竟然明目张胆的透露着想念!
蝶纤知道,这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做的!
而诗阳的嫌疑是最大的!
为此,她不由得有些苦恼。她自然感激诗阳曾经在千钧一发只刻给予她的恩赐。可是,她不会为此而抛弃爱恋楠一一生一世的信仰!
她决定回信!
于是,她坐在小马扎上,趴伏在空寂而又生硬的床板上写信。
起初,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头。冥思苦想多时,终于一口气的写完了回信。
她收拾好行李,在楠一赶来接她之前,便把那封回信悄然送到了校门外的邮筒里。
她心事重重的往回走,却又意外遇见了似乎在散步却又似乎也心事重重的诗阳。
她没有躲闪,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曹植七步成诗。而蝶纤却在那几步里下定决心,当着诗阳的面,把回信里的意思传达给他!当机立断!
她引着诗阳来至白桦林里,借着密集的白桦树的干的遮掩,她对着冻得通红的手哈了一口热气。
方才出来的匆忙,她忘记戴手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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