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令人发指的肮脏
我拿着钥匙打开无人在内的房间门锁,门刚刚推开条缝,嗅觉先于视觉最先刺痛了我的神经,那是一种混合着不曾清洗的鞋袜、没被清理的剩饭菜、堆满了也没人打理的垃圾桶,甚至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屎尿臭气,混合在一起,在紧闭了窗户和房门的房间里,发酵成了一种垃圾场般的气息,几令我当场作呕。
强忍着呕吐欲,我完全推开了房门。眼前的一切登时令我浑身颤抖:小方桌上堆着黑乎乎的烂扑克牌和成摞的方便面空盒子、窗台上耷拉着几只凑不成对的已然硬直了的黢黑袜子、苍蝇围在塞满了酒瓶和呕吐物的垃圾桶上方嘤嘤嗡嗡、大个儿的蟑螂在满地的瓜子和花生壳里穿梭……墙边的三张双层床铺,三下一上四个铺位,堆着凌乱不堪的被褥,枕套上黑黝黝的厚厚一层头油和皮屑,其余两个上铺,堆着编织袋和破旧的箱子,箱子之上,随手丢着肮脏的工作服……
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远远伸着,拉了几次,这才拉到门把手,将房门重新合上。我远远退开,呸呸呸地连吐几大口口水。和我同寝室的一个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小个子男同事,已经蹲倒在地,哇哇地吐了一地。
走廊里的其他几个房间门口,传来了惊呼和叫骂声,显然其他的房间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找到赵志华,指着宿舍睁大眼睛问他:“不会吧?这就是我们的宿舍?”
赵志华有些抱歉地推推眼镜说:“嗯,很脏乱是吗?那个……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宿舍一共就这么多,剩下的床铺不多了,只能和先来的员工们挤挤。”
“有没有搞错啊?是谁住在里面的?这儿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是个垃圾处理场嘛!”
我的抱怨并没有得到赵志华的回应,因为他已然被越来越多的同事围在垓心,承受着万夫所指般的责骂。他徒劳地解释着、劝慰着,但他的言语反而激起了火焰般的愤怒,同事们叫骂声却越来越大了,甚至有人伸手推了赵志华一把,使他狠狠地撞在了墙上,眼镜跌在地上,又被纷乱的脚步踩成了碎片。我急上前护着他,将他拖出了混乱的人堆。
但依然有脾气差的同事不依不饶地跟在我和赵志华身旁,絮絮叨叨个没完,直到几个小领导模样的人物,带着保安部的人来到宿舍维持秩序,这才暂时压制了众怒。
一个小领导和颜悦色地劝道:“委屈大家了,现在咱们厂里住宿条件确实有些差了,不过你们放心,公司设立在龙门山镇的职工公寓很快就立项开建了,很快大家就能……”
人群一听又炸了锅,吼道:“什么,才立项?他妈的,立项到建成,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我们总部的工作不干了,辛辛苦苦折腾大老远到了新厂,你们他妈的就让我们住这个?”
小领导用手帕擦着汗水,双手频繁下压,却再也无法控制越来越混乱的场面。
就在保安部的人差点就要举起警棍时,人群忽然分开一个口子,一个身材不甚高大但极其干练、脸上棱角分明的男人大步冲了进来,黑着脸对聒噪的众人吼道:“都喊什么呢!”
几个小领导和赵志华急礼貌叫道:“王总。”
我细细一瞅,可不就是王瑜!只是一阵不见,他脸庞黝黑许多,根根直立的头发也有些长了,脸上还蓄着看来很久都未曾打理的胡须。因此适才没有立刻认出他来。王瑜环视一周与我一道同来的新同事,不怒自威向赵志华问道:“赵志华,怎么回事?”
“王总,咱们职工宿舍里……有点太脏乱了……”
王瑜即刻打断赵志华,吼道:“都没长手吗?脏乱,自己收拾!有房有床,现在就这条件,要干就干,不想干现在写辞职报告,写完马上走人,我送你们回成都!”
王瑜虽身材不高大,但偏偏有一种其特有的威慑力。一众人虽依旧不忿,但终究敢怒不敢言,纠结再三,纷纷散去,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开始打扫。
王瑜上下扫了我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对一众小领导说:“回到各自岗位上去,谁要再闹事,立刻开除!”说完,他麻利地带起臂弯里夹着的安全帽,扣好帽带疾步离去。
我问赵志华说:“怎么样?没事吧?”
他摇摇头,在地上捡起碎了半边的眼镜勉强戴着,说:“来吧,我帮你一起收拾收拾。”说着,同我一起进入我的房间。
赵志华哎呀一声说道:“这间房间也太脏了!”说着,他捏着鼻子走到高低床床边,依次瞅了瞅床头上的铭牌,叹气说道:“难怪,周虎、吴二民、郑满仓、王顺……‘周吴郑王’这四个老家伙……”
我问:“怎么?这是四个老炮儿?”
与我同寝的小个男同事紧锁眉头说道:“我知道!他们是老厂过来的老员工是吗?”
赵志华点头。
小个男同事说:“这里太脏了!猪圈一样!我要换寝室!跟公司总部过来的同事一起住,他们还有没有空的床铺?”
赵志华摇头说:“没了,你们是最后一批抽调过来的员工,现在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
小个男同事骂了句娘,愤愤地站了片刻,对赵志华说:“赵哥,我不干了!我辞职!”
赵志华劝道:“唉……先别冲动,听我说,现在咱们厂生活条件是差了一些,但是收入上补贴得多,能比在总部那边多百分之三十呢……”
“多百分之三百我也不干了!”小个儿男同事取出笔本,画了几笔,像我当时当着文惜的面写下“老子不干了”一样,毫不迟疑地撕拉一下扯下纸来递给赵志华,说道:“我的辞职报告,麻烦你帮我递给王瑜,他不是说,能送我们回成都吗?”
赵志华无语到几要崩溃,叹口气说:“跟我来吧……”
……
我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这才挽起袖管,拿起似乎手柄上都沾着痰液的扫帚,开始打扫房间。仅倒垃圾一项工作,我都来来回回地跑了七八趟,就连抹布都洗不出来而被我连扔了三条。期间我终于吐了一次。但我没有去想要不要离开的问题……来到这里,我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人所迫不得不为人做事,二是大幅提高的工资作为唯一的安慰,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新的生活,我认命。
两个多小时后,勉强把房间打扫个大概,我去公用洗漱间里冲了个澡,换了脏衣服洗干净,回到房间里,将其中一张上铺堆积的行李腾到下铺的床底,给自己铺了铺盖。一头躺倒,浑身酸痛。
此时的我却不知怎的,忽而有些伤感,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来昨天晚上,坐在红色纸玫瑰中娇艳欲滴的林裳,对我说着那些动了真情的情话,又想起昨晚我在激愤的发泄中,砸碎了陪伴我多年的真爱的吉他……我立时又睁开眼睛,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模糊了视线。
我从背包里取出林裳送给我的随身听,轻轻把玩了几下,按下播放键,立时又听到了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心酸得越发重了。
房间里的酸臭仍然多少存在着,走廊里同事们的抱怨声也此起彼伏不停回荡着……这种感觉,真的像是被投进了一个小小的牢房,一天之间,我便从林裳精心布置的我的老房子里,来到这百公里外鸟不拉屎的板房里,这种挫败感实在令我无法平静。
我关闭了随身听,小心地将它装进口袋,带了它,也带了烟离开宿舍,走到了板房外,四周看看,向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山头步步走去。随着位置的不断拔高,视野也逐渐开阔,最终,在一处有些陡峭的断崖旁停下脚步,颓然坐倒,望着盆地里气势磅礴的钢铁之城,以及距它不远,贫民窟般的职工宿舍,一阵唏嘘。
掏出随身听放在身边,放空了全部的思绪,静听着歌,磁带里的歌曲依次播放,而当终于再次播放到了林裳所唱的那首《等待花开》,心情再难以宁静,仿佛风吹皱了的阴天里的池塘,再也看不到水面上如镜般的白云的倒影。
我哽咽着吞吐着喉结,摸出手机打给了林裳……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不想离开她……然而林裳并没有接听我的电话,电话徒劳地响着接通音,直到那提醒无人接听的电脑女声无情冷酷地一次次响起,我终于放下了电话……她已经不想再理我了。
我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向后,朝着断崖后的山谷大声喊道:“孤单,你他妈的放马过来吧,老子陆鸣不怕你!不怕你……”
但回应我的,仅仅是几声虫鸣,和一阵清凉的山风。尽管我只孤身一人,但仍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尴尬,仿佛自己面对着几百人,讲了一个自认为十分好笑的笑话,却使整个场面更加冷场。我掖了掖衣领,悻悻地又点了根烟……就这样一直坐着,坐到天色渐渐昏暗、坐到赵志华打来叫我吃饭的电话。
……
人头涌动的餐厅里,操着各地方言大声讲话的、衣衫不整、领污袖脏的上了岁数的老厂员工,和怕脏而不敢摸这摸那、瑟缩着用纸巾擦着桌面的公司总部员工形成了鲜明无比的对比。他们分坐在不同的区域里,一边是兴高采烈的划拳喝酒,另一边是气氛沉重的沉默无言。
同我一同来的总部员工抱怨着差到了极点的伙食,却被之前来的总部员工劝道:“吃吧……难吃总比不吃饿着强。”
轮到我打饭菜时,只剩下了些许的素炒白菜帮子和米饭。而当戴着安全帽、浑身灰尘的最后一个走进食堂的王瑜来到打饭窗口时,他只得到了一盆白生生的大米饭。
而他并没有说什么,盛了些清稀的不剩半片菜叶的菜汤倒进饭盆,寻到了我的座位对面的空位上,用勺子搅和搅和,坐下来大口吃起了米饭。
我看看他,也不只是个什么情绪,将自己的菜盆向他推了推,说:“王瑜,吃点菜吧。”
王瑜抬头瞅我一眼,似是有些在意我直呼其名,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夹了些白菜帮子,说了声谢谢。
……
而当我吃完晚饭,郁郁地散了会步回到宿舍时,仿佛时光倒流般,黑乎乎的烂扑克牌回到了小方桌上、硬直了的黢黑袜子回到了窗台、花生瓜子壳和啤酒瓶回到了地面……不同的是,房间里多了四个光着膀子抽着劣质烟、摔打着扑克牌的粗糙汉子。
而当我看向我的床铺时,我惊呆了!
原本被我收拾到床底的箱子和编织袋回到了我的床铺上,而我的铺盖和枕头,被随意卷起丢在了地上,更令我愤慨的是,其中一个汉子穿着肮脏工作鞋的脚,踩在了妈妈亲手给我做的荞麦皮枕头上,把它当做了垫脚的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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