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糖果丁当
一个手掌受伤的男人,却搀扶着一个脚腕扭伤的女人,另外拖着一个不甚沉重但又有些碍事的行李箱。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却让我恍惚之间,有一种在绝境中相依为命的感觉。
恰逢晚高峰,没有车子为我们停留。
艾思彤在一辆辆飞驰而去的满载客人的出租车掀起的阵阵气流中忧郁地站着,她看着这个冷漠的世界,仿佛和它谈判,质问它究竟还要冷漠多深、冷酷多久。
打车软件叫来的车子半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司机连说堵车。可直在冷风中冻透了原本被汗微微浸湿的身子,我和艾思彤两人都颤抖到有些发怔了。
艾思彤问:“手背很疼吧?”
“还好,”我摇头道,“你呢?”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艾思彤低垂的眼皮遮住了她的目光,“麻木了。”
我不知道她的一句麻木了,是否一语双关地影射着她全部的生活,但走出医院的她,已经勉强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她不需要我的搀扶,就像一个早已血流满身的士兵,依旧不屈不挠地朝着敌军的壁垒坚定地进发。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扭了扭缠绕了纱布的手腕,我说,“时间不早,既然回来了,总该尽快和家人相见。”
艾思彤不吸烟,却像个心情不好而吸烟的人,绵长地向空气中吐出一口浊气,道:“其实我不想回家……我真的不想回家。”
“为什么?”
“我已经在英国,停留到实在没有借口继续停留,这才回国的,”艾思彤喃喃说道,“在英国读书,身边的人毕竟素质高些,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他们给予我的不是同情,而是真正的友谊。我所学到的知识和本领,也能让我在不断进步中感到发自内心的愉快……可是回来了,一切就变得不同了。我不得不听爸妈的话,毕竟,爱羽日化,才是我终究无法规避的终点。”
我给她一个善意的笑容,道:“你肯回来,说明你真的长大了、成熟了,懂得去面对你不想面对的人和事了。快乐原本不易,生活中不如意也总是十有八九,忽略不快乐的事情,给心里最自我的角落里,填满快乐的颜色,那就够了。”
艾思彤乖巧地点头:“我懂。”
她不再犹豫,掏出电话,拨打了艾仲泽的号码。
电话接通以后,艾思彤的表情忽然之间就变得平和,甚至笑意很快挂在了原本阴沉的脸上,她一定准备好了用最饱满的热情和最温柔的话语,告诉她的爸爸,她悄然回国的消息,并将即将和他相见的期待与激动传递给他。就像曾经我教她的那样,做她爸妈之间的润滑油、粘合剂、做他们贴心的小棉袄。
只是想到这里,又觉从前跟她的相处,与她的交流,总存着自己私心的目的。“利用”这个词形容得稍显过分,但也很妥帖。
艾思彤在电话中表现得更好。我想,两年的海外生活,她早已学会了将所有艰辛和难过一个人扛,而用轻松的语气、完美的笑声,来消除父母亲一切的担心与焦虑。她成熟了、她真的变了很多,而我也经历过了忏悔,终于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地当做一个好朋友来认真地对待。我们各自的成长令我感到欣慰。
电话末尾她有些讶异地说道:“啊?现在就去吗……我一定要出席的,对吗?好……好,我知道了,那……那我现在就乘车过去,等会见,亲爱的老爸。”
电话挂断,她的笑容又一次消失了,渐渐因紧咬而鼓起的腮帮宣示着她糟糕的情绪。
“早知道,我就不打这个电话……”艾思彤叹息中颇有些后悔说道,“碰巧爸妈出席宴会,得知我回来了,一定要我也去参加。”
“可是你的脚……”
“莫说是崴了脚,嗨,就算是腿断了,该去还不是得去?从前大家都‘小艾总’、‘小艾总’地叫我,既然我也即将成为爱羽日化真正的‘总’,以后,就没有什么是可以特殊化的咯!”艾思彤转头看我,询问的语气说道,“陆鸣,可以……可以送我去吗?”
“送你去可以,但我不想出现在你爸妈的面前,也不想让爱羽日化的人瞧见我。”
“我知道,送我到酒店门口就好,”艾思彤扶住了我的胳膊道,“投进冰凉的冥海、勇敢地向黑暗的前方游水之前,能温暖一会,我就还想再温暖一会儿……”
……
酒店外,车子里,艾思彤可怜巴巴地又使起了小性子。
我试着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却被敏感的她抓得更紧。她有些反应过度,适才随着车子越发地接近酒店,藏在表面坚强以下的脆弱就像开春逐渐化冻的江面,绵软渐渐泛出了坚硬的表面。此时的她,就像个即将被投入牢房的囚徒,畏惧而逃避地看着车窗外,那形似监狱却金碧辉煌、贝阙珠宫的建筑。
“去吧。”我撞了撞她的肩头,她却干脆把脑袋也埋在了我的肩窝里,小猫般咛咛说道:“不想去……真的不想去……这辆车,就像冬天里的被窝,掀开车门就像掀开被子一样,冷……”
“嗯,”我会心地笑了,道,“那就再赖会床吧。”
几分钟后,出租车司机焦急不依了。我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悄悄递去了张五十的纸币。
艾思彤却一把夺走了纸币,道:“好啦,早走晚走,还不是要走!”她掀开车门道,“一个人注意安全啊,有空跟我打电话,好吗?”
“好。”我将小行李箱递给她,道,“慢慢走,小心你的脚……”
……
几分钟后,我用力扶着艾思彤穿过了酒店旋转大门、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大厅、走过了华丽但漫长的走廊,来到包厢之外。“赖床”的几分钟里,她的心灵在温暖中多停留了一阵,而她的脚腕也在空调暖风里渐渐加剧了痛觉。离开车子、拄着行李箱拖杆歪歪扭扭地勉强前行的她,只令我心生怜悯。
“好啦,快回去吧,”艾思彤指指紧闭着,但内里已经传出许多我十分熟悉的声音的包厢大门,小声说道,“他们就在里面呢。”
我点头微笑,挥手告别。
“等等,等等……我差点忘记了,瞧我这记性!”艾思彤却又叫住了我,“我从英国给你带了礼物,还没来得及给你呢。”
我着实有些焦虑地又一次站定。
包厢里传出艾仲泽、于娜、王瑜、黎靖等人的笑声。但这些欢愉的声音,却令我感到极端的别扭和不适。犹记得站在法庭证人席中的我,曾经面对过的,这些男女的表情纷杂、阴晴不定的脸。法律制裁了高予仁,竞争阵营中最大敌手的倒台令艾仲泽暗暗自喜;但作为亲属的于娜及其父亲,自然对我恨之入骨;“鸽派”溃散,但反而失去了把控全局机会的王瑜,更是恨不得当场将我一刀砍为两段。我看得懂他们所有的表情。
于是万般灰心厌倦的我,此时只想迈步便走。
也许艾思彤只是想要从箱子里抽出那只印象中只有福尔摩斯才会用到的石楠根烟斗送给我,但想必她的行李箱在下午的群架中被人踢翻在地、内里乱成了锅粥,夹层的拉链拉开以后,爆米花般从里面爆出了一团花花绿绿的破裂了包装的糖果和巧克力。
那绚烂的色彩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跃动着、绽放着,伴随着艾思彤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我的哑然失笑。
一颗浑圆的翠绿色糖豆滴滴答答活泼欢快地沿着走廊蹦出了很远,它吸引着我的注视,转头、凝望,它撞在一双同样翠绿、极富性感的尖头高跟鞋旁停止了滚动,于是顺着那曼妙的双腿,我和林裳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所有“惊喜”的相遇都像是久别重逢,所有的久别重逢却不都是一场惊喜的相遇。
她狐疑而怔忡地瞧着满地奇花异果般的糖豆巧克力中靠在一起半蹲在地的我和艾思彤,她用了足足十五秒钟才恢复了冷漠的深沉。在她身旁的穆雪、范继文等人将视野当中的讯息全部接收完毕,统一地将目光收了回去,纷纷集中在了林裳的侧脸之上,仿佛等待。
我不知是何心情地漠然低下头去,一捧一捧地将地上的糖豆收集起来胡乱丢进行李箱,重新拉拢了拉链,拍拍手,拉起了从表情到动作都早已凌乱了的艾思彤,对她道:“我走了。”
“陆……陆鸣,我……我不知道……她们……”
我微笑着摇摇头。
可我还未来得及从围拢的众人间寻个宽松的缝隙低头离开,身旁光线一亮、噪声一响,包厢门忽地被人拉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仿佛有如先知般前来相迎的一票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所有人的所有的目光,像是摇滚舞台上疯狂来回扫动的射灯追光,将小小的一片走廊,照射得有如乱花迷眼。
林裳最先打破无以复加的尴尬,用精致的微笑对侧后方一个适才没怎么注意到的有些低矮但雍容华贵的妇人说道:“妈妈,我们现在见到的,都是爱羽日化中,我们最最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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