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寒光出鞘
《雪绒花》的歌名一经说出,顿时,我的思绪如同被时光机器残暴的引擎生拉硬拽到了那个夜,我和林裳给海青工具厂起名为“月光之城”的夜。犹记得林裳用口琴吹出的婉转的小调《雪绒花》,仿佛将我卷入幽深的海底,将种种缠绕在我身上的纷扰思绪扯烂击碎,无比轻松的身体缓缓漂进入那不可测的海底深处,透过清亮透明的海水,我满眼都是那弯皎洁的月。
又是顿时,一股强大的推力又生生地将我的回忆推回,将我闵怀的心灵完全暴露出来,迎接着艾仲泽用浑厚而中气充沛的声音唱出的歌声:“Edelweiss, edelweiss,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我看着林裳,她面无表情。但她的手肘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身后搁着的小包。我知道,那个小包里有她那支从来未离得身的口琴。《雪绒花》代表着林裳小时候的美好回忆,我想,那一定是艾仲泽曾经视她为掌上明珠时,耐心而充满爱意地将他最喜欢的这支歌曲,教给了她。
歌唱中,于娜忘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艾思彤微笑着用手掌为父亲打着拍子……而艾仲泽唱到情绪高涨处时,忽而转身向右,以礼貌的动作伸展手臂,似将自己的歌声更清晰更生动地传递给时光国货的客人们一般。
然而秋期却再也没办法在脸上长久地维持自己的微笑了。只见她目光游移地和林裳相互对视几眼,作为城府本当更深的母亲,此时的她却反而比自己的女儿更像个不喑世事而又突遇变故的孩子。她的神色中充满无助,腮上泛起肌肉僵硬般的小幅度抽搐。随着《雪绒花》唱到末尾,艾仲泽拖长了的余音充盈地在空气中游动着,秋期双目已然无神,神情委顿,她伸出了手掌,却迟迟未能鼓出掌来。
我倒吸口冷气,为眼前发生的情形轻轻地摇头。秋期啊秋期……凭你这般不镇定的表现,只怕还没等你那复仇的计划实现,自己却先将真实的身份完全暴露了出来!但她的反应并不难解释,虽说曾经的至亲如今成了至仇,虽说一份恨意足足地酝酿埋藏了十八年,可毕竟艾仲泽是与她有过夫妻之恩的男人,今晚,当她曾经的男人一展歌喉之时,她的心一定犹如一张落满了灰尘的旧琴,相隔十八年后被人轻轻弹出了声响……她并不像林裳一样,在过去的两年中曾多次见过艾仲泽,以及他重新组建的家庭,这是她和自己前夫十八年后的重逢,她险些在这场重逢中,彻底地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想要是谁。
林裳的手臂伸向了秋期,似是轻轻地碰了碰她,而双手合十的王瑜,此时更是把骨节按得咔咔作响。秋期却一动不动,在众人的诧异中浑然不觉,完全没有用心聆听到女儿和弟弟无声的呼唤。
林裳见母亲迟滞,忙引过话题。她流露出称赞的神色,同众人一起发出热烈的掌声,而后理了理鬓边散开来及几根发丝,笑着叹道:“艾总的歌唱得好极了、美极了,旋律动听、唱功精湛,真的是美轮美奂!”
林裳明显有些矫饰过度了的夸赞,引来于娜撇着嘴角发出的轻微的一声冷哼。
但很快于娜也浮出笑容,起身对秋期道:“既然轮到我唱,秋董,那我就先抛砖引玉咯?”
秋期茫然,林裳代替她向于娜轻轻地点了点头。
气氛颇有些尴尬和微妙。
林裳又一次碰了碰秋期,甚至干脆伏在她的身旁,将红艳的嘴唇凑在她的耳廓边,急切地说了些什么。而恰在此时于娜的歌声响起,是王菲的《红豆》:“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如果说艾仲泽的歌,像是山间激扬的野风,那么于娜的歌声,便犹如山涧清流的小溪了。两种声音相得益彰、互为衬托,绕梁未绝的艾仲泽的歌声仿佛还未消散,又将于娜清亮的嗓音衬托得更如梵阿玲般悦耳动听。我终于明白,李亚军的夜店里,当吴景泉自作主张为我和艾思彤点唱了一首《甜蜜蜜》时,为何艾思彤的嗓子如同天籁了,她同时继承了艾仲泽和于娜的两幅好嗓子。
《红豆》的歌词原本深情,于娜的演绎也深情,而她一边歌唱一边递向身边艾仲泽的充满情意的目光,比歌词和歌声更深情得多。
一曲恰恰唱完,掌声还未响起,秋期突然发出了一声悲戚的哽咽!
她的脸色猛地变得苍白,她按在脸上的手背浮现出紧绷的青筋,她呜咽地从唇角发出声音:“对……对不起,我……我突然很不舒服……”说完,挤开椅子,几乎夺路而逃。
林裳唤了一声:“妈妈!”紧跟秋期的步伐,前后紧随着离开了包厢。
众人“轰”地一声,面面相觑,肃然无语。
“这……”艾仲泽倒吸口冷气,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而后向穆雪问道:“秋董她这是?”
“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穆雪镇定得不可思议,她起身笑了笑说,“不瞒各位,秋董今天中午抵达成都后,身体就不舒服,午休后也不见好转,但她知道爱羽日化诸位前辈、领导备下晚宴,说什么也要来出席了的,只不过……”
穆雪续说些什么我没听进去,但只见天寒地冻的窗外世界,已经令透明的玻璃窗上涂上了一层白雾。我离开坐席,从衣架和林裳的位置上分别拿了她的风衣和提包,在众人更加大惑不解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店。
……
酒店外,车流穿梭的街道旁,秋期愤然地扯开了拉扯不放的林裳的手臂,重重地关拢出租车门,将“妈妈、妈妈……”唤个不停的衣衫单薄的林裳绝情地隔离在外,而后一骑绝尘,不知去往何方。
林裳凄楚地站在冷风中,悲哀而又愤怒地目视很快远去的车子,身体在颤抖中紧绷,柔滑的晚礼服在她瘦得令人痛心的身子上随风浮动,像是旗杆上飘飞着的旗子。
我展开林裳的风衣,裹住她的身子,紧紧拉拢衣襟。
她紧咬着下唇,直到远处的出租车,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十字路口的转角。
我看着她,她也猛地看了看我,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抖,仿佛有说不尽的话语。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酒店大步走回。
“你干什么?”我拉扯她。
“放手!”
“你还回去?回去干什么!”我强拉住她的胳膊,铁钳般箍住了她的手腕。
“你放手!”
“我不放!”
我从未如此强迫地对待过她,两年了,这重来的相逢,我倒失去了全部的礼数。
……
月光之城,回老屋子的小路上,平静许多的林裳微微叹气。披着风衣在肩的她露出了迷人线条的锁骨,晚礼服柔顺地贴合着她身体的弧线,在风衣的衣摆间若隐若藏。她的装扮出落得如此成熟,有关于她从前的所有记忆,都仿佛成为了前世里,那残缺不全的梦影。
“你看什么?”林裳斥问,“看我有多狼狈,是吗?”
“不,”我摇头道,“我只想找出,曾经我熟悉过的,你的痕迹。”
林裳嗤的一声冷笑,全身上写似乎隔了一层材质透明的薄膜,将所有曾经令她感到快乐的事全部都隔绝掉了,她咬牙狠狠说道:“每一天醒来后,在镜中看到的每一张脸,都陌生得仿佛初次相见,你认不得我,不奇怪!”
“林裳,林裳啊……”我长叹唤她,脚下的步子节奏快得有些不自然,“林裳,知道吗,你已经快要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么?”
“为什么不肯解脱?为什么还不解脱?”我大声喊道,“瞧瞧你的妈妈,她活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模样,把你逼成了什么模样!”
林裳猛然站定,看怪物般死死盯着我,突然夺过我手中提着的她的小包,伸手入内翻找。我以为她想要拿出她的口琴表达心殇,没曾想,她竟然取出一件黑漆的木质长条状物,正诧异间,她将小包丢在地下,双手分别握住长条两端一抽,两手之间,一段寒光闪烁的精美的日本短刀刀刃,从中闪现!
“呵呵,从日本把它带回来真的很不容易呢。陆鸣,它真的很锋利,有一次我把玩它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掉落,如果不是我的运气好些,我可能会丢掉右脚的小趾,而不只是得到一道难以消愈的伤疤!”林裳的眼神不似她,而似月夜咆哮的野狼。
“林裳,你……”我措手不及。
林裳大声地笑着,从漆得光芒毕露的刀鞘中抽出了那把似可与月亮争辉的刀来。刀刃将月光折射得一片青紫,仿佛这映到了视野当中的光,也锋利得似乎要划开了我的视网膜。
我感到一种从眼眸直抵心房的,被剥开来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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