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电影院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挨到天黑的,我只知道,在我强打起精神,将手头的客户资料、未完成的工作进度、已做完的分析报告,全部整理好并交接给刘军后,他突然做了一个令我绝想不到的举动:他浮夸地笑了笑,将我整理好的书面材料抱在怀里,然后一个转身,全部丢进了垃圾桶!
他笑道:“陆鸣,我宁愿重做,也不想用你做过的东西,因为你做的这些玩意,都是没有用心思,糊弄鬼混出来的垃圾!次品!你来公司、来组里的三年,就是被向梦关照的三年!你自己屁都不是,只是个抱女人大腿的废物!因为向梦对你的关照,连赵志华都被排挤到了新厂……现在向梦说不来也不来上班了,你的靠山倒了,呵呵,终于你也要滚了!老子陪你玩一下午,就是让你知道,你陆鸣做的事我刘军半点瞧不起,你的人,我更他妈的鄙视!”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我却竟然如同心死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毕竟,我的交接工作已经就这么完成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架机器,是冷冰冰的只能按照程序运转的死物,我又怎会有什么情绪呢?
……
熬到了下班,我找了个纸箱子,将办公桌里的物品收拾归拢。一件一件地抹去了我在爱羽日化客服部曾经待过的痕迹。我记得第一次走进客服部时向梦将我介绍给同事们的情形,也记得自己最初的憧憬和梦想,记得第一次收获月度优秀员工的喜悦,记得第一次收了徒弟,教苏小晴工作技能的倾心相授。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恍如隔世的过眼云烟。
我翻出两包之前同事送我的外国香烟,撕开包装,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些什么,密密麻麻的念头,像是浇了水的蚂蚁窝中冲出的蚂蚁一样凌乱不堪。可瞬间,我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仿佛一个打翻了的水瓶,脑海逐渐被虚无的空间置换。
……
我带着烟,买了啤酒,我没有心情忍受堵车时的驾驶,于是将林裳的大切诺基停在了公司停车场,自己乘着夜班公交车回到了月光之城。
破旧的篮球场边,有一个比篮球场看起来更有年头的老电影院。这是一栋苏联风格的尖顶单层建筑,在逝去的时光里,承载的是海青工具厂工人们的快乐,和孩子们的梦想。而那些年的那些工人,此时人已花甲,那些孩子,也已长大成为忙碌在都市角角落落里,奋斗在各个层面上的社会中坚力量。
只是这昔时熙熙攘攘的电影院,此时没落得竟像是一艘在海底掩埋多年的、锈迹斑斑的沉船,没有人再靠近它。
我推开了它没有上锁、木质合页已几乎彻底朽烂的木门,走进这片想必多年未曾有人光顾过的昏暗。月光从大门处投了些微光进去,而带着霉味的气息从电影院深处飘到门口,扑向我的脸庞。除了黑暗深处一阵阵叽叽的小动物的叫声,和它们慌张四措的逃窜声外,电影院里的寂静让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疲惫的呼吸。
待适应了黑暗,我看见了一排排木质椅子背后,白色油漆涂上的标明位置的数字,也看见了电影院深处舞台上的银幕。虽看不清晰,但仿佛我的心,能够触摸出这些影院设施上,铺满了灰尘、穿越过时间的质感。
我按下居中的一个椅子的座板,也没有擦去它表面上的灰尘,便安然地坐了下来,打开一罐啤酒,点燃一支烟,用酒精和烟气麻醉自己被蹂躏后的心。
我醉得非常快,以至于面前不远的银幕,似乎渐渐地亮起了光,一些人的面容开始在其上浮现,渐渐地,这些面容活了过来,交织上演了一段又一段,名为世间百态的电影……
高予仁的脸在发亮的油光中狰狞地笑,他的手指按在鼠标左键上,他即将点击下的,是将我和文惜照片传到网上的确认键……
我想到他对我的要挟,想到他对我的侮辱。我没有想出除了在一整年内受命于他,还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避免他毁灭文惜的一切。如果我可以做到不在乎文惜、不考虑文惜,我自然可以不受制于人,但是我做不到……她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是我致命的弱点。
刘军拿着一叠写满了“走”的纸阄,狞笑着将它们全部摔在我的脸上,然后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给转轮里塞进一颗子弹,将枪递给我,带着寒意笑道:陆鸣,死的是你,还是我……
因为我的咎由自取,我得罪了几乎所有曾经关系不错的同事。我的圈子,像是被我玩过的“切割空间”游戏一样,越割越小,最终没有了施展拳脚的空间,憋死了我自己。
清纯可人的“眼镜妹”苏小晴,像画皮里的妖精,拿着一把刀子割开了自己头顶的头皮,用力撕裂,脱掉了包裹着身体的一整张人皮!而真实的她,是一个妖媚的女人,浓妆艳抹、搔首弄姿,让我在惊愕恐惧过后,无法分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无疑,这噩梦般的一天里,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苏小晴的转变。她参加了晋升考试的复试,并顺利地坐上了组长的位置。我不知道,如果我参加了考试,那个位置会不会是我的。但我想,即使我通过了考试,即使文惜和向梦祝我一臂之力,十之八九,晋升,那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苏小晴这个看起来简单得像一只小白兔的女孩,我曾经无知地以为可以视她为自己小妹子的女孩,如果没有后台,没有过硬的关系,他又如何从一个实习期刚满的员工,马上升级到组长的级别呢……而今天她像是演完了一出名为“清纯”的戏,恢复了本真的她,真的像揭去了一张画皮一样,把过去我对她的种种好印象,都生生地撕碎了。
除此之外,一些人脸,如同电影的配角一般,简短地出现在屏幕上。
那是我和文惜吃分手餐时,嘲笑我拿不出1280元餐费的服务员小妹……我在残缺酒吧喝多了后,殴打的那个唱“拉萨酒吧”的焦黄牙齿的男人……在我紧追吴硕和向梦出租车时,收取我四百块钱的落井下石的出租车司机……当我被打倒、捆绑后,正准备脱下裤子,对向梦实施兽行的吴硕……在我被高予仁虐过以后,在他办公室外和我无言相对的,同样被高予仁欺负折磨,却毫无反抗之力的发丝凌乱的女秘书……
这一张又一张的人脸,突然变成了我从大连返回成都的高速路上,险些将我吓死在载重卡车车轮下的,气球上扭曲恐怖的笑脸!
我如同遭遇了梦魇!而我无法分清眼前的银幕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我闭上眼睛,眼前依然有着鬼魅般的银幕!我将视线转移到别处,那些恐怖阴险的笑脸依旧在我的眼前飘荡!我惊叫着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可黑暗的电影院里似乎突然启动了久未使用过的音响,那些诡异的笑脸开始发出夜枭尖叫般的声音……
笑脸们扭曲着逐渐增大,像一个个快要吹爆了的气球,而那些已不再像是人类的五官显示出无比诡异的恐怖,其中最瘆人的,是一个椭圆形的巨大气球,那原本属于吴硕的那张怪异的长脸。它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在我的面前突然爆炸!
我被翻涌的气浪吹起身子,像一只被吹飞在空中的蚂蚁,做着无用的挣扎,落进了洪流滚滚的锦江,顿时,一种无比真实的窒息,开始抽取着我体内淡若游丝的生命……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婉转的口琴声,如一缕清泉注入了我已成死水的心海,渐渐洗去了脑中纷扰混乱的思绪,和恐惧害怕的感觉。耳边种种摄人心魄的怪声也渐渐消失,口琴的旋律越发地清晰,那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
我所遭遇的现实,我所遇到的人,换一个角度去看,他们变成了提线木偶,变成了马戏团里负责搞笑的小丑,他们滑稽地、幽默地做着种种搞笑的动作。只是,在他们每个人的面具背后的脸,都是痛苦无比、愁苦不堪的。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小丑?一个专门表演“孤单”这出戏的小丑……没人看到在角落里的我的表演,我却表演得兴致勃勃、激情洋溢……
我步履蹒跚,扶着一排排的座椅走到电影院洞开的大门处,门外的篮球场被今晚依旧皎洁的月亮照得如同洁净的、没有一个脚印踩过的雪地。
雪地中央,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而降下的驾驶室窗户里,我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在月光下美得无法言表的林裳。她拿着她的口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月亮,反反复复地吹着《幽默曲》,曲子的调式每一次都不甚相同,情绪也各有千秋,但曲子中的悲意,却越来越浓……如同表演喜剧的演员,夸张地笑完了整场,在落幕熄灯时,却痛苦地闭上双眼……将快乐全部释放后的身体,只剩下了不可断绝的悲意。
我靠着木门,在晕眩中紧紧盯着林裳的侧脸,看她的纤纤玉手中的口琴滑落,看她长长的睫毛渐渐合拢,看她天鹅般修长的脖颈无力歪向座椅靠背,看她柔顺的头发在夜风中微微扬起……
我想起了大切诺基的行车记录仪中记下的,林裳在这个篮球场吹吹忧伤的口琴,然后抱着她的心伤,在月光环绕下入睡的每一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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