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过去, 东北三省的气温跌破新低。
阴天傍晚,县城主路上车流匆急,只有一辆价值不菲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路边,吸引了来往不少司机注意。
毕竟小地方, 名车少见。
再想继续去打量驾驶座里的男人,却看不清了,偶尔有人细瞧, 也就能瞥到个阴沉凌厉的侧影。
车内,手机正开着免提,陈年的声音叽里呱啦响着:“炎哥,你划的东边这片, 三个市十一个县, 咱的人都扫过第二遍了,确定没有,中途碰上好几伙也在打听的, 直接按你说的全扭送公安局了。”
顾承炎撕开面包的包装袋, 沉默咽下一口。
胃里明显不适,他皱了下眉,不当回事地继续吃。
吃完了还要继续, 天快黑了,今晚上有三家医院要去。
陈年叹气, 小心翼翼提起时间:“两个月了啊……你说……”
说白了, 他根本不报什么希望, 本来盲目寻找就是困难重重, 何况得知目标还带随时转移的,那更是没指望。
整整两个月了,兄弟们嘴上不说,心里也都犯了嘀咕。
但陈年不忍心和顾承炎开口,前几天他赶去见了炎哥一回,炎哥脸颊消瘦那么多,眼窝深得要凹下去,他看看都心里直剜,不知道有朝一日万一小嫂子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感觉。
顾承炎三两下吃完面包,随便喝了小半瓶矿泉水,把车启动,低声说:“让他们停吧,我自己找。”
“……炎哥?!”
“包括你在内,留现在的地方就行了,有变化通知我,其余的我去找。”
说完他挂了电话,习惯性给秦幼音的微信发了条语音:“宝宝,今天是十一月三号,下午六点,我到了更北边的兰县,刚吃了一个面包,没什么味道,胃有点疼……”
喃喃到后面,他音量越来越小,低垂着眼帘问:“我想你,你想我吗?”
越野车汇入车流,等红灯时,顾承炎愣愣盯着手机屏上的壁纸。
是一个月前从中年女人手里要来的,那张不够清晰的音音。
却是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把这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一笔一笔凿进脑海里,日夜刻着她现在的样子,心脏疼得抽成一团,又为了找对方向而汲取到星点的慰藉。
音音就在他前面,差两个小时而已。
但这两个小时,又一个月过去。
他再也没得到她新的消息。
顾承炎找完两家医院,到最后一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他对流程早就熟悉,跑上住院部挨层询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再把病房一间一间找,直到亲眼看过一遍才算。
上到六楼神经内科时,他去护士站哑声问:“有没有四五十岁的男患者,长期昏迷,身边有个小女孩照顾?”
护士摆手说没有,旁边另一个护士年轻些,被他外形轮廓吸引,忍不住捅捅同事:“不是有一个明早上要转院来的吗?床位都安排好了,跟他说的差不多。”
顾承炎已经迈开的脚步硬生生回转,一把按在护士台上,幽黑双眼粲然发亮:“真的?!”
“真,真的啊,”年轻护士被他吓得一退,“患者是中年男性,植物人,女儿跟着的。”
顾承炎压住狂涌上来的情绪,干涩咽了咽,稳了好几秒才张口:“几点来。”
“应该七八点,你想找的话明早上过来吧。”
病区熄了灯。
顾承炎在墙上扶了一下,缓步走到电梯口的长椅边坐下,不敢坐得太随意,怕万一是梦给惊醒了,整个人毫无声息地浸在暗影里。
七八点,还有十个小时。
才十个小时。
他在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后,顾承炎不坐了,心急如焚去护士站又问了一遍,到电梯门边守着,守也守不下去,干脆下去一楼大厅,在门边一眨不眨朝外看。
救护车送来的,轮椅推来的,他不错眼地等到两三个,但哪个也不是音音。
直到上午九点,他心慌到极点,再次上到六楼,想着也许医院还有别的门是他没注意的,万一来了呢。
果然护士一见他就喊:“转院的都住下了,你咋才来?”
顾承炎耳中一下喧嚣一下死寂,艰涩问:“在哪?”
护士一指:“9号病房2床。”
顾承炎屏住呼吸疾跑过去,僵硬的手掌按住门边,心跳轰鸣着往里看。
2床昨晚空着,现在躺了个男患者,在床边忙着盖被子的,是个长头发的女人。
不认识的,陌生的女人。
顾承炎呆站在门口。
护士过来奇怪问:“转院的就这对父女啊,不是你要找的?”
顾承炎说不出话,缓慢回过身,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往外走,到一楼大厅时,人潮拥挤喧嚣,外面天光大亮。
他双腿逐渐弯折,不堪承受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无声痛哭。
接近中午离开兰县,去往下一个目标时,中途会经过一座远近闻名的寺庙,传说求签无比灵验。
顾承炎匀出半个小时转道过去,匆匆迈上高耸台阶,到人气鼎盛的求签处,花最贵的价钱买了不用排队的名额。
和尚看他:“所求是什么。”
他说:“找人。”
和尚给他签筒,他抿唇晃了几下,一根掉落,上面写:“一重江水一重山,谁知此路去又难。”
“下下签,”和尚递给他,摇头,“希望渺茫,留身边做个警醒吧。”
顾承炎捏着那根竹签,忽然笑了。
他干脆利落把竹签一掰两断,手一松,噼啪掉在地上,被他踩在脚底下。
和尚震惊瞪他。
顾承炎冷笑说:“我不信。”
他迈下台阶,背对庙中菩萨大步离开,头也没回。
不信。
他死也不信。
他的人,他找得到,不管前面还有多少路,他一定能找到。
-
立冬过去,天气急速转寒。
十一月中旬,秦幼音和秦宇在距离上次竹县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已经留了大半个月。
这地方依然是个小城,比家里要冷上很多,市里仅有唯一一家中心医院能安顿秦宇,看起来目标明显,可因为小城偏僻,地图上都容易被忽略掉,反而平静了一阵子。
但平静永远短暂。
午饭时间早过了,秦幼音照顾完秦宇进食,去食堂时只有剩下的一点饭菜,她买了碗半凉的小米粥坐在窗台边,食不知味咽了两口,手机又震了。
王闯气喘吁吁,顾不上用词文明:“两个来月,我他妈总算摸着那杂种的巢了!音音,安全起见,你们再转一次,晚点我安排人过去接!”
秦幼音闭上眼。
两个多月了,这件案子一再后压,不断被新的重的大案顶上,针对段老七的警力一减再减,到现在基本只剩下王闯在雷打不动的坚持。
秦幼音托他把秦宇的房子卖掉,换了钱维持医疗,王闯也自掏腰包执意补贴,被她拒绝。
她身边可见的警察非常少了,案子没进展,王闯山穷水尽,无人可用,连来接他们转院的人都很难派得出,她已经做好了随时会出事的准备。
秦幼音放下粥,低着头,一手摸到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攥住,一手略带着抖,放在锁骨间,按住悬在链子上的那枚戒指。
哥哥给她的戒指。
她每天要做很多事,手上磕磕碰碰弄了不少伤,第一次把戒指碰出一条划痕时,她捧着它哭了许久,再也不敢戴,买了根链子挂在脖颈上,紧紧贴着身。
停,不能想……
不能想他。
秦幼音缩着肩膀俯下身,心底死死上的锁又被轻易撬动,疼得浑身发冷。
自从走后,她把原本的手机关机,压在箱子最底下,一下也不敢去看,不上网,不关注任何新闻,唯恐见到顾承炎三个字。
但他夜夜在梦里,眼眶通红,逼近了一声一声问她,你不要我了吗?你真把我扔下了吗?
她总流泪惊醒,在各个不同的病房里睁眼到天亮,把手臂咬出层叠的牙印。
可是最近几天,她梦不到了他了。
秦幼音清瘦的脊背弯折,努力抱住自己,咬着牙站起来给秦宇打水擦脸,她站在镜子前,怔怔看着里面映出的影子。
苍白黯淡,眼睛空洞,瘦骨伶仃,头发短得不像个女生。
哥大概认不出她了,才连她的梦里都不愿意来。
秦幼音扶着洗手台蹲下去,脸埋在膝盖上,求着今晚能再梦到他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
她想看看他。
临近晚饭时间,秦幼音接到电话,负责转移他们的人会在一小时后到达,要她提前准备,然而半小时还没到,这小城阴了快一周的天色突然大变,闷雷滚起,竟下了瓢泼大雨。
雨势迅猛,还夹着细细的雪花和冰粒,被狂风卷着,席天慕地砸下来。
-
顾承炎的车开到高速岔口,雨夹雪突降。
地图上显示着距离他的目的地庆城还有十五公里,然而视野严重受阻,路上的车辆打开双闪,在雨雾里模糊不清,多数减速甚至靠边停下。
庆城虽然叫城,但占地面积小人口少,连县的规模都够不上,里面仅一家医院有去寻找的价值。
是他列出的所有目的地里,可能性最小的一个。
顾承炎敛眸,缠满血丝的眼专注注视前方,片刻没有减缓,穿过暴雨朝庆城直奔过去。
可能性再小,他也不能放过,更不能浪费一点点时间。
越野车在极端天气里特立独行飞驰,接近庆城入口时,超过了一辆伪装过的救护车,把它远远甩在了后面。
-
秦幼音站在庆城中心医院三楼病房的窗口,抿唇盯着外面狂风暴雨。
负责转移他们的人刚来过电话,说雨太大了,高速上不敢快开要减速,晚些到,让她等着。
秦幼音心神不宁。
王闯又发了条信息:“人到了吗?到了抓紧走,庆城不怎么安全,我怕已经有段老七的人混过去了,那杂种自己不露面,背后许了重金要你们性命,才这么多人前仆后继!我联系了当地公安局配合,需要一点时间。”
秦宇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秦幼音看他一眼,紧紧捏住兜里的水果刀,不时回头去望走廊,天色太阴,走廊里灯光昏暗,总像有影影绰绰的危险。
她脊背挺得笔直,手指攥到发僵,目光在窗外和门口之间来回徘徊。
数不清看到第几次。
秦幼音的视线掠过楼下,本已转回,却有某个刚刚惊鸿一瞥的画面,毫无预兆的,轰隆撞入她的脑海。
她怔愣一瞬,猛地按住窗台,踮脚拼命朝外张望。
没了……
没了,是她,是她的错觉,雨太大,她看错了!
怎么可能……
那辆越野车,她,她坐过无数次的黑色越野车……
不可能,庆城太小,哪有人会开那么贵的车在暴雨天出来,而且光看车顶差别不大,都很像,像而已!
秦幼音脑中在重复着对自己强调,却抵不住炸起的心悸,一下下猛烈撞击着胸口。
她用力闭上眼,口干舌燥吞咽,微微喘着再次睁开,只试探往外看了一下,心脏就像被谁一把掐住,不能跳不能颤,僵滞地死死凝固在喉咙里。
一把伞。
遮天的风雨里,她看到一把伞。
伞是透明的,伞面印着一个图案。
是一只猪崽,捧着火红的心。
秦幼音往后倒退两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她唇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张口想发出点声音,却全部哽住。
不可能。
是她眼睛花了,她太想了,想到出现幻觉!
秦幼音耳朵里有声音,在声嘶力竭警告自己冷静,别异想天开,别做这种可笑的梦,可她一双腿有了自己的意识,哪怕因为莫名紧张,筋肉开始痉挛剧痛,也挡不住朝外挪动。
不知道要去哪,但必须走出去。
秦幼音脸色死白,穿过吵闹拥挤的病房,站在走廊里茫然环顾,喉间被涌上的血气冲得发腥。
她沿着墙壁往前走,眼前经过的全是陌生人。
电梯一部坏了,一部停在最顶层迟迟不下来。
她下意识走去空荡的步梯间,沿着台阶下楼,走到二层,二层也很多人,男男女女,光影摇晃。
似乎有道熟稔刻骨的脚步声,在远远的逐渐向她靠近,若有若无,一下下凶猛捶打胸腔。
秦幼音头重脚轻,想继续往一楼走,去找那脚步声的来源,刚冲进安全门,忽然余光一闪,被一只凭空伸出的手臂死死勒住了脖子。
她呼吸一窒,全身沁出冷汗,剧烈挣扎,手摸向水果刀,艰难拔掉刀鞘,朝后面胡乱捅过去。
别挡她!
不准挡着她!
秦幼音双眼充满猩红,细瘦的手指狠攥着刀柄,不顾一切挥向身后。
她要去楼下,去楼下看一眼!
肺里的空气迅速被掏空,她眼前开始看不清东西,听觉错乱,仿佛那道脚步近在咫尺。
秦幼音拼命想睁开眼看看,却再也喘不上气,手脚渐渐绵软。
哥,哥……
她眼角涌出水迹,哗的流过脸颊。
一道模糊的高大影子突然冲上楼梯,带着仿佛能点燃一切的热意,撕扯开绝望,铺天盖地撞入她昏黑的视野。
背后钳制她的人随之发出惨叫,手臂被迫松开。
她踉跄着摔下去,水果刀砰的坠地。
下一秒,她倒入一个湿淋炙烫的怀抱里。
男人一把抱住她,手掌狠狠掐着她的后颈和腰,一下下往身体里按,恨不能揉烂碾碎,融进他的骨骼,化入他的血液。
秦幼音头昏目眩。
她听到他在说话,似哭似笑,沙哑研磨,在耳边扭曲得语不成句。
“宝宝,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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