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微露的晨光预示着今天终于暂时告别了阴雨，骆昔靠着床边，趴着睡着了，床头柜上有块为我降温的毛巾，此刻也睡在那盆边，我想起身去补点水，于是小心翼翼地从骆昔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

　　“去哪？”骆昔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趴着床边，眼睛也没睁开。

　　“我去喝水。”

　　“我去拿吧。”骆昔说着睁开了眼睛，舒展个懒腰。

　　“为我熬了一夜，你在这睡会吧。我已经好多了，自己可以的。”我一边起身，一边下床去推骆昔躺下。

　　“你确定没事？”骆昔坐起身把自己的手交替贴在我和他自己的额头上。

　　“是不是比你还健康？你睡会吧，我去看看有什么早饭。”

　　骆昔点点头终于肯安心地睡会了。

　　简单洗漱完毕，难得盼来个晴天，我着点淡妆也相宜吧。

　　看着骆昔熟睡的样子，那双炯炯传神的眼睛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我尽量放轻动作和脚步，给他盖好被子，确认他没有被我打扰。

　　冰箱里干干净净的，我煮了一点米粥，喝完自己的，把剩下的那些保温在电饭煲里，我决定出去走走。于是我模仿昨日骆昔的方式，留了张纸条给他：我去走走，早餐的粥在厨房里。

　　出了门才发现没有塞手机，为了让骆昔安稳地多睡会，我拉上书包链决定不再折返了，就继续走着。前面的花店门口有几簇八瓣梅，开得正是时候，我又信手拈起了几株含苞待放的雏菊，一个很文艺的姑娘走了出来，手里卷着几页报纸。我觉得价格公道，就让她给包了起来。接过鲜花，我被包裹的报纸内容吸引了视线：江情——凌道飞艺术展，鸿馆，10月1日至……

　　我问小姑娘这个鸿馆在哪里，她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指引我走出这条街右拐就有直达的公交车。

　　公交车上的江城方言，婉转悠闲，是我从未听骆昔讲过的。尽管听不懂，但并不影响它们的悦耳。大约行进了十来站，终于到达鸿馆，我攥紧了手中的鲜花，走上前询问一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请问‘江情’艺术展怎么购票参观？”

　　他短暂打量我之后，确定我不是本地人，然后很有礼貌地告诉我，凌道飞老师每年固定在江城举办“江情”艺术展，几十年来从未收取过门票，江城人都知道。这里的作品都是关于江城的，如果有喜欢的，可以购买，但是有的画作必须留下欣赏理由，方可带走。

　　我在几个回廊里面转了又转，试图去体会骆昔多年来只能通过参观者的身份去感受母亲的气息和思想，隐约感觉得到这些画作是带有特殊情感生命的。然而尽管我努力地联想骆昔昨晚讲起的那些故事，依然无法从这些作品中勾勒出他母亲的轮廓，更无法深入地走进她的艺术世界，直到我的脚步停在了这幅名为《宽恕》的画作前，我一眼认出它正是骆昔旧宅的外貌。虽然作为衬托存在的周围景观和现在并不十分吻合，但我已决定买下这幅作品，这时我的身旁也驻足了一位竞争者。

　　“感谢二位对凌老师作品的欣赏，但作品仅有一件，我想听听您二位的收藏理由？”

　　身旁的这位看上去，年龄比我的父亲还要大，尊老爱幼还是要顾忌的，我在等着他先开口，但是他表情复杂，工作人员把眼神投向了我。

　　“这里面住着我喜欢的人！”我语气坚定地脱口而出，几乎惊呆了工作人员。

　　身边的长者仔细打量我，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但依然不说话，尽管他并没有放弃这幅作品。

　　工作人员再次问他：“这位先生，您的理由是？”见长者仍然不开口，工作人员怀疑他有语言障碍，于是把问题写在纸上示意他回答。

　　“没有理由……”这位长者终于开口，仅仅四个字却充满了无奈和欲言又止。

　　“抱歉，先生，如果您有合适的理由，我们可以一并请示凌老师的助理，但是这个答案，我们只能帮这位小姐一人传达了。”

　　长者转身离开了，带着无尽的遗憾，也带给我无尽的疑问，他一定和年轻时的凌道飞有过交集。

　　简单的交接手续，工作人员帮我把这幅画作从后门抬出去，我们在车辆通道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小姐，您怎么运回去？”

　　“哦，我找车来接我，谢谢你们！”

　　“不客气，这里不宜停留太久，如果需要帮助，可以与我联系。”他将名片递给我我。

　　“谢谢。”

　　“不要客气，这幅画终于等到主人了！感谢您的支持！请您慢走！”

　　目送人家远去，我才想到自己没带手机，出来半天了，这会已近晌午，不知骆昔醒了没有，无法告诉他我在哪里，希望他不要太担心。我低头看着这幅《宽恕》，我想，骆昔的母亲多年来，一直是渴望回到这个家的，就把它作为礼物带回去给骆昔吧。

　　我正沉浸在《宽恕》的世界里，忽然一阵急躁的车名声震耳欲聋，我捂起耳朵，画作瞬间脱手平躺在地，我蹲在地上惊呼一声：“啊！”赶紧检查它是否完好。

　　车名声也停了，司机从车上走下来：“不好意思，小姐！你没事吧？”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画作，有些惊愕，瞬时又很不好意思地走回去，隔着车后方的玻璃跟里面的人讲了几句，最后又走了过来，一手帮我扶起画作，一手指向车辆那边说：“我是凌道飞老师的助理，是否可以请您过去一趟？”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车里坐的难道是骆昔的母亲，带着九成的可能性，我走了过去。

　　车后方的玻璃缓缓摇落，一位中年女人微侧出脸庞，我不禁赞叹，骆昔很好地遗传了这高挺的鼻梁，她气若幽兰：“你好，小姐，就是你带走了那副《宽恕》么？”

　　“是的，您是凌老师？”我差点说成“罗老师”。

　　她微微点头：“冒昧问一句，你喜欢的人是？”

　　“骆昔。”说完我看到她疑惑的表情，似乎在心里搜索着这个名字，看来这些年骆昔的经历终是她记忆里的空白，于是我大胆地补充了一句，“罗志森。”

　　她眼神一亮，然后快速得重新打量了我一番，一声叹息，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到。忽然，她好像怕被看穿了什么一般：“不好意思。”车窗再次被她摇起。

　　我回到《宽恕》一旁，怔怔地望着车辆驶离的轨迹，渐行渐远……

　　最后还是在鸿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让我联系上骆昔，电话那头因为半天联络不上而变得十分焦急，于是不到20分钟的时间，那辆熟悉的黑色辉腾就停在了鸿馆后门。我本想把《宽恕》作为礼物给他个惊喜，但是他的表情却没有让我看到期待中的欢欣。

　　“你是不是生气啦？”我不知道骆昔为什么一路不语。

　　“谢谢你，这幅画等了我们十几年，外婆当年没有把它带回来，后来我也没有勇气把它带回来。”骆昔把车停在湖边，平静得就像此刻的湖面，“我和外婆一样在等她回来。”

　　骆昔从车里走出来，倚靠在湖边的栏杆一旁，我也下车走向他。

　　车厢后面的《宽恕》就像骆昔和外婆准备的睡衣一样，仿佛约定好了一般，每一年充满仪式感地出现在固定的场合、原始的地方，等待有人把它们带走，外婆和骆昔的等待同骆昔母亲的期盼一样深沉，他们等了太久太久，以至于时间把纠结酿成了误会，以至于他们都忘了要向前迈出一步，以至于骆昔把这份等待变成了习惯……我不忍心再想下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从身后抱住这个孤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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