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跟岳父之间的眼神，虽不说是一眼千年，但似乎说尽了一切。厨房里只听到英子从未有过的少女般的笑声、说话声；堂屋里，三个弟弟妹妹带着路还走不太稳的小白兔一起，开心地从包里拿出一样又一样吃的、用的，嘴里欢呼着。英子作为家里的老大，平时跟爸爸的交流并不多，更多的是对爸爸的畏惧之情，也正因为如此，生性敏感的英子，被回到娘家的欣喜所支配，被孩子们的笑闹所感染，此时完全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

　　很快，饭菜端上了桌，还算丰盛的过年才会吃的腊肉、香肠、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肉以及从地里刚摘下的南瓜煮的汤。在这些小白最爱吃的东西面前，小白却毫无食欲。等英子拿来两个酒杯，准备倒自家酿的米酒时，小白拦住了英子的手，说：“咱爸不能喝呢！”英子奇怪地问：“怎么，爸感冒啦？今天怎么都得喝点啊！”她觉得要是爸爸不陪自己的老公喝点酒，那不就是瞧不起自己的老公吗？小白起身把酒拿开，淡淡地说：“我不让爸喝的，明天得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呢，刚才说是最近老咳嗽，不去看看怎么行！”这时，英子妈妈刚好从厨房出来，赶紧说：“不喝，不喝，你爸爸不能喝酒！”说着，眼睛就红了，赶紧转身，手里端着的一碟青豆炒肉沫忘了放下又端着向厨房走去。英子正准备问什么，被小白给制止了：“英子，妈说不喝就不喝吧，只给我一个人倒点酒哈，乖！”英子一家人还不习惯小白称呼英子“乖”呢，连英子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羞红了脸，低下头照顾宝宝去了。不过，只有那么几秒的尴尬，就被弟弟妹妹们的说笑吵闹以及儿子的各种折腾所打乱，英子有些忐忑的心又早就被喜悦冲淡了。

　　直到夜深人静，小白都还没有进屋休息的意思。岳父也在屋外歇凉。英子催了几次，小白都推脱：“太热了，我跟爸在外再歇歇！”英子也就回屋去了。屋外的这两人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直到屋里已经安静了很久之后，小白才幽幽地说了句：“爸，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黑暗中，看不到英子爸的任何表情，也听不到他说任何话，就像座石像一样在那儿一动不动。小白又补了句：“不光是英子和小白兔，还有妈和弟弟妹妹们！”英子爸这才“嗯”了声，站起来，又说了两个字：“回吧！”就往回走。仿佛，石像一般地坐了那么久，就为了等这最后一句话。确实，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又还能怎样呢？小白也站了起来，对着黑暗中的背影说：“爸，咱再去大医院看看去？没准......”英子爸边迟缓地走着，边嘶哑着嗓子说：“不用！”

　　小白看着岳父的背影，不知道这个男人在面临死亡时，内心是怎样的痛苦与挣扎，但，他必须咬着牙，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小白直到此时才能够放肆地哭起来，他任由眼泪肆意地横流，看向屋子的方向，就这么默默地流泪，他还是那个爱哭的小白，他知道哭无济于事，他知道在厄运面前，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他想骂自己无用，但这次，他甚至没有生自己的气，他放肆地默默地哭了个痛快，不，是尽情地流泪，很晚很晚，直到手机震动了一下，看到是妈妈发的短信：“儿子，有空给我电话啊！”他知道是爸爸把事情告诉了妈妈，他知道以妈妈的个性，今晚是睡不着觉的了，他知道妈妈现在肯定也很震惊，一如自己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样。但妈妈还好些，她有爸爸罩着，她此时也可不必掩饰。小白收拾了一下心情，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妈妈却出奇地平静，知子莫若母，妈妈只是关切地对儿子说：“儿啊，别太难过，这是没有办法的，照顾好小白兔啊！治疗的话，我们手里没有多少钱勒！帮补不上什么的，你心里要有个数啊！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她爸，要吃点什么，穿点什么尽量满足他啦！”小白在妈妈面前，孩子气又上来了：“妈，你看你说什么话！这不人还没死嘛，这地方说是肺癌晚期，万一是误诊呢？不是没有一线希望的嘛！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太晚了挂了哈！”

　　挂了电话，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身影站在自己身后，小白认出来是英子，一下慌了，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听英子哽咽地问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小白立刻冲过去，抱住英子，他知道没必要再解释许多了，最为难的告诉英子的这关就这么意外地解决了。他紧紧搂住怀中的英子，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替她擦着眼泪，不停地说：“我妈也刚刚才知道，是你妈妈说的先不要告诉你，你不是还在喂奶呢吗？英子，万一，万一误诊呢是不是？明天我们再找大医院去看看去，别哭了好不好？”小白不停地说，不敢停下来，生怕停下来的安静连自己都受不了。小白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但他自己的泪也止不住地流。两人就这样在凌晨的自家的屋外，互相搂着，默默哭着来迎接命运的重击。

　　小白知道，此刻对英子来说，天，是真的塌下来了！因为自己还不能成为她的依靠，甚至之前有些事情还是英子在背后拿主意，时时提醒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以，这个消息对英子的打击太大了！而且，可恨的是作为丈夫的自己眼睁睁地却做不了什么！小白再一次感觉自己是多么无助与无能！

　　对于平常人家而言，是生不起病的啊！平时生活中那么多的不满、抱怨，在死神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夫妻两人就这么相拥而泣，直至东方微明。良久良久，英子率先止住了眼泪，坚定地对小白说：“天亮之后，我们带爸爸去找别的医院再检查检查！”小白当然也是这个想法，连忙商量去哪儿、怎么去的问题。还是英子拿的主意：“我们俩带爸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小白兔交给妈和妹妹带。”

　　人就是这样，当一切已成定局，两个相爱的人能够相互扶持着商量如何应对的时候，也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感伤去痛苦了。这也就是所谓的“幸福与人分享就会变得加倍，痛苦与人分担就会减少一半”的道理吧！这夫妻俩商量定了之后终于回屋去了，悄悄进到屋里，刚躺下没多久，鸡鸣狗吠之声、人声就已经喧闹起来，再过一会儿，小白兔也醒了，这下，躺在床上假寐的两人也迅速起床，发现爸爸妈妈早就在厨房忙活早餐了，农家的早餐不外乎就是熬一点粥，就着咸菜吃。英子安顿好小白兔，也到厨房帮忙，因为家里有一头猪，十几只鸡要喂，还有几亩地要种。水也要去井里打，村里说是要通水的，说了两年了都还没落实。

　　弟弟妹妹们早已懂事地早早起床出门忙活路去了。英子不免有些愧疚，自己回来，不仅没有让爸爸妈妈轻松一点，反而成了负担。英子跟在妈妈后面，手脚麻利地搅粥、拿碗，还好沼气方便，不用再烧柴火了。在热气氤氲中，英子大声对妈妈说：“妈，我跟小白带爸去看病，你在家带小白兔哈！”英子妈愣了一下，“哦”了一声，继续拿着碗往堂屋走。她知道女儿什么都知道了，不用再瞒着，也不用再自己拿主意了，但这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吧！到堂屋，碗放到桌上，这时桌边就只有英子爸和小白，只听英子爸冷冷地说：“不，我不去，哪儿都不去。”英子妈木然地又走向厨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到了厨房，跟英子说：“你爸哪儿也不去，就这么着吧！”英子放下勺子，冲到堂屋，对爸爸说：“爸，去，得去！”老头阴着个脸，再次说：“我哪儿也不去！有那钱给咱小白兔留着！”英子带着哭腔“爸——”老头手上捏着并没有点燃的烟杆，转身回屋，连粥也不喝了。

　　英子的默默地眼泪流了下来，小白也鼻子一阵发酸，但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坚强起来，自己是主心骨时，他走过去，拉过英子，替她擦了擦眼泪，说：“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想想办法！”英子很快收住眼泪，她一向是个很有主意，并不柔弱的女人，然而，现在的她有些六神无主了，这时，小白兔由外婆牵着蹒跚地走了过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扑到了英子的怀里撒娇。英子抱过儿子，面无表情地说：“来，乖乖，我们吃饭饭了！”

　　寻常人家面对厄运，无力挣扎和反击之下，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是连泪都流不出来的，你从他们的眼神中只能看到麻木！也许，寻常人家连感到痛苦都是没有资格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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