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8
韩逢又是有一段时日没见林奇了, 上回分别的太不像样,他也是没多少脸面去见林奇,今日总算鼓起了勇气过来, 立在门口, 低垂着头, 藏起心头惴惴。
林奇起初脚步还算沉稳, 慢慢地越走越快, 擦肩而过的齐甚君只来得及说一声“子……”, 林奇就过去了, 只留下一点淡淡的香气。
齐甚君目瞪口呆地转身, “这是急什么呢?”
远远地瞧见门口,林奇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一步一步调匀了呼吸, 深吸了口气才过去。
“韩大人。”
韩逢听到呼唤声猛然回头。
秋雨乍停, 碧空如洗压着朱红门楣, 修长的身影在身后纵深的庭院中显出压倒般的清艳绝尘, 林奇负手而笑, 韩逢从他面上觉出一点别样的情致, 像是欲语还羞般的怯, 仔细一看,林奇目光明亮,又哪里有半分的不坦荡?
分明是他自己心有爱意,徒添相思, 韩逢心中轻叹了口气,“林大人, 你今日可算忙?”
户部没有一天不忙, 林奇在背后手压着手, 回避道:“韩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前端时日承蒙大人照顾,我感念在心,也没什么能报答林大人的,翡娥山枫叶正浓,借红献君,望君允准。”韩逢微一拱手,乌发从两侧垂落,他的病虽然是还未好全,高大的身形在林奇面前,即便是躬身也显出不凡威仪。
林奇嘴唇一抿,侧着脸,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好。”
韩逢让国舅府的马车半道去了工部,又骑了自己的马来,林奇也叫仆从牵了他的马,那马儿似乎认识韩逢,见到韩逢还亲昵地上去拱了一下韩逢的肩膀。
看到这马,韩逢便想起上回两人同乘一骑所发生的糗事,面色红了一下。
林奇牵了马,轻拍了一下马背,镇定道:“韩大人马术不错,它念念不忘。”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寂静脸红,林奇说的寻常,说完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跟韩逢调情,忙住了嘴上马,多说多错,干脆不说了。
韩逢与林奇并肩骑马,往郊外翡娥山行去。
两人沉默不言,两匹马倒是要好,缓慢走着,还时不时地耳鬓厮磨一番,韩逢看得恼火,用力拽了一下马缰,哪知他骑的这匹马脾气也大得很,立即忿忿地嘶鸣了两声,摇头摆尾的像是要把韩逢甩下去。
林奇被动静吸引过去目光,柔和一笑,“韩大人何必与它较劲。”
“不通人性的东西。”韩逢尴尬道,手上还是听了林奇,略微松了劲,那马果然又向林奇的马凑了过去。
林奇道:“许是到了时候了,不如就成全了它们。”
动物发情,缘总是挡不住的,非要疏解了才好。
韩逢目光如电地在两匹要好的马头上掠过,“我这匹马是公的。”
“这……”林奇边说边转过了头,“我这匹马也是公的……”
他说话声音渐渐微弱,最后一点尾音飘散在了空中,让人抓不住了。
韩逢握着马缰望向林奇,两人并排,他视线中的便是林奇清俊的侧脸,林奇的相貌并不似王玄真那样阴柔若好女,他轮廓分明,下颚线是一个锋锐的弧度,暗藏傲气。
韩逢收回目光,心无旁骛。
翡娥山的枫叶是京郊盛景,上山看枫的人不尽其数,韩逢与林奇将马栓在山下茶棚让人看管,一起迈上了石阶。
昨夜刚下的雨,石阶上冒出了密密的青苔,韩逢注意着脚下,对林奇道:“林大人小心路滑。”
“不碍事,”林奇成天在户部埋头在文书之中,又因为阴雨绵绵,好久没有像这样外出步行,颇觉趣味,深吸了一口气,对韩逢笑道,“山间清新,真是爽快。”
韩逢被那一笑花了眼,也回以一笑,“连日秋雨,今日总算是天晴了。”
日光从茂盛的树中投下,照射出重重树影与叠叠光斑印在石阶上颇有意趣,身旁有人似乎着急过去,飞快地从林奇身边挤过,林奇肩膀被人一打,人微微一侧脚步一个打滑,韩逢一直留心着,立刻伸手稳稳地揽住了林奇,“当心。”
韩逢的臂膀十分有力,箍在肩侧给人以强大的安全感,林奇微低了头,“多谢。”又感觉闻到了韩逢身上淡淡的药味,多看了韩逢一眼,“韩大人,你的病还没好?”
“快了。”韩逢松了手,未曾多言,悄然走到林奇右侧,让林奇靠着栏杆一侧,这样也会避免再有人推挤林奇。
越往上,人越少,韩逢听着林奇的呼吸声渐渐有些急促,停下了脚步,对林奇道:“就到这儿吧。”
翡娥山漫山遍野的枫树,从石阶往岔道上过去有数不清的亭子,正适合三五亲友赏景论诗。
韩逢带着林奇入了一个僻静的亭子,还无人占领,于是他抬起袖子,用袖面去擦拭石凳。
“不必了,”林奇忙过去拦韩逢的手,“就这样坐吧。”
韩逢偏头笑了一下,“山上凉,凳面结了霜,不擦干净等会儿弄湿了裤子才叫糟糕。”
林奇无措地站着,韩逢手脚麻利,很快就将一面石凳擦净,对林奇道:“坐。”
林奇坐下之后,韩逢草草擦拭了另一张石凳,也坐了下来。
亭子四周枫树环绕,枫叶红得发了紫,层层叠叠地压坠着,天地一片都在这种红中变暗了。
林奇仰头,不禁赞叹:“红叶青山,胜春色何止几分。”
白皙面容衬着绝美景色,双眼明亮清透,霜雪一般,韩逢心中默默地想:傲骨天成,胜红叶青山又不知几分。
“林大人喜欢就好。”韩逢道。
“韩大人之前在林府时病中曾称过我的字,”林奇狡黠一下,“如今何必这么生分呢?”
韩逢哽住。
林奇的性子外冷内热,韩逢重生以来从未对他傲慢过,一直对林奇恭敬有加,两人便没有向前世那般从一开始便起了冲突,之后一发不可收拾,韩逢才得以见到剥开冷傲外表下的林奇,也爱笑,心善又心软。
韩逢喉间微热,千斤之重的两字在他舌尖滚了又滚,还是咽了回去,“林大人说笑了。”
林奇并未因为韩逢的回避而退却,反而兴致勃勃道:“韩大人,你我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成日以官职相称,未免生分,不知韩大人小字?”
韩逢出生贫寒,名字也是随便取的,从来也没有小字。
入朝为官之后,也一直不在意这件事,直到……林奇死后。
韩逢,字子非。
前世回忆涌上心头,韩逢心中一颤,却是满脸肃然,“林大人,你想不想——入刑部?”
林奇彻底愣住了。
韩逢这个人物的命运无论是正反哪个方向,躲不开的一定是刑部,生杀予夺这四个字就像是贴在了韩逢身上的标签,权臣、奸佞,都躲不过去。
而林奇,在户部兢兢业业只差一步便能成为户部尚书,但却含冤枉死的可怜人罢了,兔死狐悲,他的死激起了韩逢想要站到权力顶峰,不为人鱼肉的权臣之心。
林奇,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握住过权利这把双刃剑。
韩逢想过他要护住林奇,用他的一切心机谋划将林奇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为林奇寻觅一世的安宁,他能做到。
但他不愿。
林奇——该扬名天下,举世皆知,而不是在无知无觉中被他的羽翼所保护和束缚。
将相无种,何人不成!
“刑部……”林奇低头沉思,韩逢一定会去刑部,如果跟着韩逢去刑部倒也不错,能看着点儿他,按‘林奇’的人设,其实内心也有对权势的渴望。
凡苦读科考入仕者,有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执掌天下?
林奇沉默片刻,抬头对目光灼灼的韩逢微微一笑,“韩大人,这种事,岂是想就能成的?”
韩逢心中一松,严肃的面上也露出了一缕笑容,“实不相瞒,有位贵人看重,能助我入刑部,我想我孤身一人,前路艰险总是惶惶,所以我就想到了林大人你。”
林奇道:“为何是我?”
韩逢移开目光,望向面前灿烂的红枫,“林大人你又为何会路过国舅府?”
微风吹拂,枫叶摇曳,林奇与韩逢望着同一片景致,静默不言,默契正悄悄滋生在二人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无声无息暗藏汹涌。
两人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从岔路过来的声音时,韩逢才起身提议下山。
山脚下的茶棚一见他们就笑了起来,“两位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那两匹马我们可拽不开。”
原来是两人走后,茶棚的小二顺势将两人的马牵在了同一根柱子上,那两匹马亲热要好,头脸相碰地在一块舔来舔去,不知不觉竟是缰绳缠绕,分不开了。
韩逢上前拽住自己那匹马,冷着脸喝道:“畜生,还不老实!”
那匹马似乎也感觉到韩逢动了真怒,悻悻地将马头挪了开来,颇为依依不舍。
林奇也牵回了自己的马,打赏了小二,轻拍了下马背,对韩逢道:“韩大人别动气,这也没什么。”
韩逢对自己的兄弟和坐骑要求都很高,见不得它们在林奇面前丢人。
为此,他天天喝药扎针,现在已经成功成为一个清心寡欲冰清玉洁的好男儿。
孽畜,休再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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